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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他的白月光 第17節

    正如六年前,他以祖母的安危相要挾,逼迫魚酈給他在周宮里當內應。

    萬不可重蹈覆轍。

    青梔自幼陪在魚酈身側,縱然分別五年,仍舊對她忠心耿耿,縱有滿腹疑惑,也不再問,只是拉著魚酈的手,央求她保重身體。

    祭奠母親的法事做完,再送走祖母,魚酈心頭重擔卸下大半,反倒能吃能睡,氣色好起來。

    二月大魏與狄戎義和,雙方開通互市,大量胡姬涌入金陵,好色好玩的越王趙瑋蓄了幾個色藝雙絕的,他親自譜曲,排了胡步舞,邀魚酈過府觀賞。

    魚酈正等著趙瑋,那日去越王府,惦記著要在宮門落鑰前回去,有一件重要的事未做。

    越王府的鼓瑟不歇,仲春時節,仍有料峭涼意。魚酈還裹著厚重的狐裘,可王府水榭上,幾個翩翩起舞的胡姬卻只穿了半臂羅衫,隨舞姿飛揚甩起的妝花緞裙星光閃耀,遠遠瞧著,好一派繁花簇錦的勝景。

    魚酈瞧了一會兒熱鬧,偏身沖趙瑋道:“爹爹近來總是早出晚歸,說是中書門下公務繁忙,我想不通,他那個位置,得是何等要緊的事才能繁忙成這個樣?”

    趙瑋往水榭上扔了一斛珍珠,豎起折扇,壓低聲音回魚酈:“父皇身子不行了,御醫晝夜不離崇政殿,連朝會都是我大哥代為主持?!?/br>
    魚酈早就有這等猜測,只是遲遲沒有得到驗證,如今聽趙瑋親口說出來,自是大喜。

    天子病篤,亂局將至,連天都在幫她。

    她“哦”了一聲:“太子監國,監得時間久了,這國就成太子的了?!?/br>
    趙瑋眼中劃過一道戾氣,向后仰身,似笑非笑道:“我一直沒問,你怎么同我大哥鬧翻了?從前你們兩個不是挺好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怎么一朝反目,竟成死敵?”

    “鬧翻了就是鬧翻了,你管是因為什么?!濒~酈漫不經意地抿茶,“你總不會以為我與他合伙在做戲吧,有這么做戲的嗎?搭上自己的閨譽,我圖什么?難不成是圖他把我迎進東宮?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再者,我要是圖這個,我什么都不做,那位子本來差一點就是我的了?!?/br>
    這話說得倒也是。趙瑋心想,他大哥那個人看上去陰沉沉的,其實最會算計,最重聲譽。他什么不做,他也是太子,犯不上鬧得自己顏面掃地來逼他這個藩王弟弟造反。

    再者,蕭魚酈能出宮,肯定是過了父皇那一關,若他們合伙圖謀,怎瞞得了父皇。

    趙瑋笑笑,親自給魚酈斟一甌茶:“是我小人之心了,表姐不要與我計較?!?/br>
    他生得俊俏,雖不及趙璟,但一雙濃目神采奕奕,這么循規蹈矩地好好說話時,倒有幾分翩翩公子溫潤如玉的錯覺。

    魚酈順階下,接過那甌茶,隨口問:“殿下問了我一個問題,我也有問題想問殿下?!?/br>
    趙瑋痛快道:“表姐盡管說?!?/br>
    “世人皆知,大魏自起兵,沖鋒陷陣的多是太子趙璟,唯有一仗是被越王搶占了先機,那就是攻入周宮擒拿明德帝的那一場。你幾經廝殺,幾乎是不要命地搶在了趙璟前頭,我想不明白,你是同明德帝有什么仇怨嗎?怎么那般拼?”

    趙瑋聽完,安靜了片刻,臉上的不羈笑意漸漸淡去,目光微邈:“表姐,你知我從小最盼望的是什么嗎?”

    魚酈猜道:“把你大哥比下去?!?/br>
    “差不多?!壁w瑋在一片絲竹笙樂里說:“我希望父母的目光永遠都集中在我身上,最看重我,可惜,不管他們表現得多么寵愛我,在他們心里,最堪大用的那個人永遠都只是我的大哥。誰都愛他,就連……”

    魚酈偏頭:“就連什么?”

    趙瑋沒有接腔,將話岔開:“我們自襄州起兵后,都是大哥沖鋒陷陣,而我只能做些軍需輜重補給的閑差。我好容易向父皇請戰,他讓我守京西糧倉……”

    魚酈回想,當初魏軍盤踞于京西一代,瑾穆暗召荊湖南路節度使勤王,節度使偷襲京西糧倉,大獲全勝。

    所以,當時趙瑋的第一仗,是敗了,而且敗得很慘烈,讓魏軍因此晚入城三個月。

    趙瑋咬牙:“父皇當初斥罵我,大哥雖然什么都沒說,但我知道,他就是在看我笑話!都怪明德帝!父皇本來說為安前朝遺民之心,要留他一命,軟禁至死。我偏不,我要親手將他千刀萬剮!”他沖魚酈粲然一笑:“我也真剮了?!?/br>
    魚酈的手緊攥成拳,薄薄的指甲深陷進rou里,她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強迫自己不要跳起來砍死趙瑋。

    趙瑋回憶往事,得意至極:“我留著他的臉啊,臉是好的,套上龍袍往棺槨里一擺,那能看出什么?”

    魚酈驟然想起,當初趙璟拽著她去看瑾穆的尸身,她探出手想要觸摸他,卻被趙璟扼住腕拖走了。

    那個時候他就知道,那華美龍袍下的模樣,是她承受不了的。

    可是他們都不知道,她是親眼看著瑾穆死去的,她早就見過,她什么都知道。

    她長久沉默,趙瑋有所察覺,試探著問:“他們都說表姐和明德帝有私情,真的假的???”

    魚酈輕笑:“這你都信?我若真與他有私情,他能不替我安排后路?會留我在這里?”

    “也是?!壁w瑋道:“他的所有嬪妃和姐妹們都跑了,哦,只剩下一個嫣栩公主,病得走不動路,才留在周宮里等死?!?/br>
    “說起嫣栩公主?!濒~酈面靨上帶著幾分好奇:“我從前見過幾回,花信之年,是個閉月羞花的美人啊?!?/br>
    趙瑋一臉得意地湊近她說:“就在我的府上?!?/br>
    魚酈故作驚詫:“這怎么可能?官家曾經下旨,凡留下的李氏宗親都遷往霜華苑居住,好生安置。怎得可能在你府上?”

    趙瑋忙道:“就在我府上西苑南廂房里,不信我讓人帶來給表姐看?!?/br>
    魚酈擺擺手:“別別別,我可不見這些前朝舊人,省得到時候又摘不清楚,我信你了,信你了?!?/br>
    趙瑋靠在太師椅上,將紫皂云頭履高高翹起,“李嫣栩精通音律,我也喜歡音律,我求父皇把她賜給我,父皇拗不過我,只囑咐說別聲張,別讓她懷孕?!?/br>
    這倒是乾佑帝能干出來的事。

    魚酈憎惡地想,早晚要讓他們都付出代價。

    這個念頭剛一落地,便有王府內官慌慌張張地來,附在趙瑋耳邊低語,趙瑋立即臉色大變,喝停歌舞,遣退胡姬,沖魚酈道:“父皇吐血昏迷了?!?/br>
    魚酈驚惶失措:“那……”

    趙瑋靜默片刻,臉上浮起冷肅的陰煞:“父皇隨時都有可能駕崩,也就是說大哥隨時都有可能繼位,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br>
    他朝一直陪在末座的薛兆年招手:“你馬上回陳留調兵?!?/br>
    薛兆年面帶懼色,朝趙瑋深揖禮,才磕磕絆絆地告退。

    魚酈目送他離開,趙瑋道:“不用看他了,我知道他不是十分靠得住,墻頭草一個,待我在皇城內占了上風,他自然會來勤王?!?/br>
    倒是有些小聰明。魚酈在心底嘲諷,面上未露分毫,只是焦切:“殿下的兵力可能與禁軍抗衡?”

    趙瑋是一品親王,轄有五千府軍,就算驍勇,可皇城司有兩萬駐軍,其余各司衛還有兩萬,而且一旦內宮生亂,京郊十萬駐軍也會聞風而動。

    兩人分析過局面,趙瑋道:“表姐忘了,我的神策四衛供職于皇城司,掌中樞四門衛隊,加起來也有五千,到時候拼一拼,未必無勝算?!?/br>
    魚酈低頭想了想,說:“此事關鍵在于快,不能讓內宮有防備?!?/br>
    趙瑋頷首,掐腰來回踱步,咬牙切齒:“我絕不會向趙璟俯首稱臣!”

    魚酈從越王府出來,日頭已經向西偏斜,金燦燦的光芒落到院墻黛瓦上,打出斑駁迷離的光暈。

    王府外重兵守衛,而這五千府軍,就是當初隨趙瑋攻入皇城,大肆屠戮無辜宮人的劊子手。

    魚酈唇角輕翹,斂袖踩著杌凳上馬車,吩咐小廝,去西水門外的段記銀鋪。

    她一進門,堂倌就把門關牢,上栓。

    掌柜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梳墮馬髻,敷鉛粉,貼鵝黃,眉眼昳麗,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但如今,明艷的面龐上卻只剩擔憂。

    她迎向魚酈,道:“蒙大都統讓我守著這里不許關,他說不能把你自己扔在這里,主上走了,我們得替他照顧好你,保護好你?!?/br>
    魚酈捧起她的臉蹭了蹭,語中帶有決絕:“魚柳,做完這件事你也走?!?/br>
    此女曾是周宮里一個不起眼的才人,非但多年無寵,連皇帝的面兒都見不上。后來魚酈奉命在宮內徹查一樁秘案,她幫了些忙,央求魚酈將她納入昭鸞臺,為和過去揮別,改名魚柳,平日里同魚酈最是要好。

    魚柳還欲再勸,魚酈先一步道:“時間緊迫,你先聽我說?!?/br>
    她將金陵輿圖展開,指了指越王府和霜華苑的位置,“趙瑋一旦率軍攻入內宮,勢必驚動皇城司,到時宮城亂起來,你們就趁機去越王府和霜華苑里劫人。到時越王府空虛,霜華苑守衛被征用,不會太難攻破,劫到人后你們就走,不要戀戰,走得越遠越好。記住,務必要把嫣栩公主和李氏宗親們都救出來?!?/br>
    魚柳聽完,覺得不對勁:“那你呢?”

    魚酈把輿圖收起來,撩起鬢角滑落的一綹碎發,笑容溫婉清恬,宛若少女純真:“我留下,親為吾主報仇?!?/br>
    魚柳緊抓住她的手,淚水涌出,哽咽著問:“然后呢?”

    魚酈搖搖頭,笑說:“然后你們就走了啊,天高水闊,任君翱翔。將來……”她心頭有牽掛,有眷戀,終究長舒一口氣,些微惆悵道:“好好撫養雍明長大?!?/br>
    她當初一時惻隱,救了雍明,過后才發覺其實闖下了大禍。

    乾佑帝明面上把李氏宗親安置于霜華苑,但刑訊逼供時有發生,逼問內宮密道、逼問玄翦衛的去向、逼問明德帝留于京的暗哨。

    每有風吹草動,還要株連一些人。

    數月前,游竄于蜀地的前周散軍攻擊大魏駐軍,乾佑帝一氣之下,誅殺了當年追隨瑾穆駐守蜀地的邊疆家眷。

    當日國破時,勇者陣亡,懦者逃竄,剩下的只是一些跑不動的老弱婦孺,被誅殺的也是一些毫無還手之力的老弱婦孺。

    魚酈不敢想,一旦雍明還活著的消息傳出來,又會有多少前朝舊勢力借他的名號起兵,株連蔓引之下,又會有多少李氏宗親遭殃。

    她終于明白,瑾穆所說的“吾子向活,黎庶之子亦向活”是什么意思。

    魚柳不肯聽她搪塞,執拗地問:“我問的是你,然后,你怎么辦?”

    魚酈道:“我會盡力活下去的,只要有一線生機,我一定會咬牙活下去的?!?/br>
    作者有話說:

    開文好久了,一直沒啥互動?;蛘摺野l個紅包?這篇下面留評,我發二十個紅包。

    第16章

    有思,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

    魚柳雙目通紅,緊挾著魚酈的手不肯放,囁嚅:“窈窈,不要做了,越王謀反,他活不了的,用不著你殺他,你跟我們一起走吧,一起走……”

    魚酈唇邊漫上伶仃寒意:“他是深得帝后寵愛的皇子,就算乾佑帝病重,還有我的好姑姑蕭皇后在,她是不會讓越王死的。就算再等上幾年,太子登基,乾綱獨斷之時,要賜死他,也不過一杯鴆酒。憑什么要他多活幾年,又憑什么要他死得那么舒服?”

    窗外傳入一陣喧囂,兩人立即凜神看去,隔著薄薄的窗牖春紗,依稀可見貨船??吭阢旰优?,船舷碰到岸石,漁夫將篙桿插進水里,拉起帆,有候在那里的腳夫圍上去,一箱一箱搬運貨物。

    段氏銀鋪的選址可謂鬧中取靜,并不緊挨著鱗立的商肆,又毗鄰運河,水□□通八達,既能避人耳目,又能在危急時方便逃命。

    被這么一打岔,屋內那低沉悶窒的氣氛緩和了許多。

    魚柳不曾親眼見過明德帝的死狀,而魏朝一直對外宣稱他是自愿殉國,藉以壓制藏于民間、時常作亂的前周散軍。

    她理解不了魚酈心底那瘋狂的仇恨,只當二人有私情,生離死別,催人心肝寸斷。

    兩人相互依偎著,魚柳不死心地勸慰了魚酈許多,最終都不能讓她回心轉意,只有眼睜睜看她離去。

    初春已至,冰雪消融,堤柳悄悄抽芽,隨風婆娑輕舞。魚酈邊在岸邊走,邊仰頭看向天,明凈湛藍,一覽無垠。

    她有些疲憊地閉眼,心想,終于快要結束了。

    按照舊例,定年號后改元是在次年。

    乾佑帝定下年號,為示對前周明德帝的尊崇,特遵循舊規,于次年改元。

    如今是乾佑元年,正如太常禮院寫得祝聯,必是海晏河清、物阜民安的一年。

    然而太平盛年的開端,卻是蕭墻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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