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43節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被寒風吹得將散未散,卻叫敬亭頤聽得無比清楚。 所以這束雪光,是灑照給卓旸罷。 掌心rou緊緊貼著冰面,不斷往外滲的冷意似能把皮rou粘連下來。 涼意從掌心滲到浮云卿心底,她沒覺得冷,只是感覺,卓旸用他涼冰冰的手,握了握她的手。 恍惚間,她聽見卓旸說:“走罷,不要回頭?!?/br> 他說,往南走,到春暖花開的地方。 她仍舊想不通,卓旸泛著悲戚意的眸里,到底凝著什么事。 那是種敗局已定的悲戚,他仿佛早就知道他會犧牲在此的命運,所以義無反顧地赴死,沒留下半句遺言。 這種悲戚,她在敬亭頤眼里也看到了。 浮云卿朝他問:“你還有什么事瞞著我嗎?” 她說:“你是要復國的前朝皇子,利用我對你的信任,迅速上位。除此之外,還有嗎?” 朔風呼嘯而過,將倆人的衣襟吹得亂晃。 敬亭頤垂眸睞著眼前倔強絕望的小姑娘。 千言萬語,抵不過一句,她長大了。 從前她對他毫不設防,他夸她一句,她就恨不得把全部事情都跟他說來。如今她滿心防備,恨意毫不掩飾。她意識到他的壞,而他再也不用偽裝。 他的確是兇神惡煞的壞人,偽裝蟄伏數年,如今終于能卸下偽裝。 敬亭頤闐然回:“還有很多。您知道的,僅僅是冰山一角?!?/br> 他邁步走向浮云卿,她卻連連后退。 “我殺過很多人,好人,壞人,一概殺之?!?/br> “趁他們還沒咽氣,我對他們上刑,反復折磨?!?/br> “您最喜歡我端方溫柔,是么。都是假的,我從來不是只會空談道理的教書先生?!?/br> 他抽出金銀鈿大刀,在浮云卿驚恐的眼神中,狠狠刺向那塊泛著雪光的冰,把平整的冰面刺得四分五裂。冰碴子四處飛濺,把浮云卿最后的念想刺得粉碎。 “我與卓旸一起長大,無論我怎么努力,長輩夸贊的總是卓旸。我心懷怨懟,看不慣他,想讓他死。終于尋到時機,與韓從朗聯手,殺死卓旸?!?/br> “您被韓從朗虜到萬福寨,而我并沒有中韓從朗的jian計,與禁軍聯手平定燕云十六州。后來折回均州,并不急著趕到興州解救您。我只是想看您被韓從朗折磨,滿足私欲?!?/br> “在公主府那段時日,是這二十四年來,過得最憋屈的日子。您不顧我意愿,招我入贅。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愿意當上門女婿?;楹?,我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我是個自私記仇的人,我想終有一日,我會報復欺負我的所有人,包括您?!?/br> 刀刃割著冰面,一道又一道。 謊話一旦說多,哪怕說得再違心,聽起來也像掏心掏肺的真話。 說這么多,浮云卿應該會恨他罷。 敬亭頤居高臨下地脧著神情崩潰的浮云卿。 她畏縮著身,只管往后退步。淚水斷了線地往外流,她真想放聲臭罵一通,偏偏泣不成聲。 她恨眼前這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更恨對他動春心的自己。 哀慟郁悶,最后竟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敬亭頤攬過她的身,只有昏倒時,他才能趁機抱抱她。 如今她比柳絮還輕,抱在懷里,毫無重量。 敬亭頤的腳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重。每走一步,他都會在心里念一句抱歉。 黑夜落幕,他們的故事也即將落幕。 * 昏昏沉沉地趕路,踏上京城的土地,又過去了半月。 十二月初五,城郊渡口一艘大船靠岸停泊。 船剛靠近渡口,公主府派來的金車就等候在此。 車夫搓著凍成蘿卜條的手指頭,不迭拱手往手心呵氣。在雪地里站了半晌,終于瞥見了人影。 久別重逢,就算他只是個車夫,也激動得原地蹦三蹦。 車夫蝦腰踅近,接過行囊,領公主駙馬上車。 公主消瘦,駙馬憔悴,倆人誰也不搭理誰,尷尬的氣息撲面而來。 鞏州兵變,公主遇險的消息,在京城里都傳瘋囖。京城消息靈通,時候再長些,國朝上下都會傳遍這道消息。 車夫并不知道其中細節,僅僅是在想,平安就好。 天大的事,抵不過好好活著。 車夫做事利落,接來人,旋即揮鞭駕車而去。 外面天寒地凍,凍得人連連哆嗦。車廂內比外面更冷,人冷,心也冷。 打那日在商湖聽見敬亭頤一連串氣人話,哭過一場后,浮云卿變得異常冷靜。此后不哭不鬧不說話,與敬亭頤鬧冷戰。 坐船十幾日,他剛給她披好氅衣,她立馬把氅衣拽掉,關緊門,任他說什么都不出來。 彼此折磨至今,浮云卿本想能順利進公主府,結果剛拐到滑安巷,就聽見巷里喧嘩聒噪。 踩著腳蹬下車,甫一落地,眼里就塞進無數陌生的面孔。 這些人擠擠搡搡地圍著她,拿著姓名簿,直往她手里塞。 七嘴八舌,這廝話還沒說完,那廝就插上了話。浮云卿豎起耳朵細聽,原來是知道她的兩位好姐妹都被關進詔獄,連忙趕來向她介紹自己。 這些人呢,都想跟公主攀上關系。從前見她與施素妝榮緩緩仨人情誼堅不可摧,找不到時機下手。今下老天開眼,公主沒玩伴了,他們得趕緊補上去。 世間每種情,都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磳ρ?,就算一句話不說,也能走得長遠。比起自薦,浮云卿更愿意自選。 正想開口呵斥眾人,就見禪婆子氣沖沖地走來,“諸位都回去罷!年前公主府謝門閉客,諸位各回各家過大年去罷!” 口頭呵斥并不能勸退眾人,最后還是護衛軍挑著長槍踅近,諸位才不情不愿地散開。 麥婆子心里不是滋味,揩干淚眼,握著浮云卿的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br> 他們也是后來才知道,敬亭頤跑到鞏州接應浮云卿去囖。三人同行,如今卻只回來兩人,缺了一位先生。 他們心里都清楚,缺席的這位先生,再也回不來了。于是默契地避開此事不談,給浮云卿接風洗塵。 “想吃什么?奴家讓周廚去做。要是想吃外面酒樓的飯菜,奴家也能讓閑漢給您捎來?!丙溒抛佑H昵地摟著浮云卿瘦削的肩膀,喋喋不休。 浮云卿嘆聲氣,“我不餓?!?/br> 她哪里都沒有去,也沒有心思管任何事,直奔群頭春臥寢,“砰”地合上門,把麥婆子與側犯尾犯隔在門外。 側犯尾犯一臉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猜出浮云卿想干什么。 麥婆子拍拍兩位女使的肩,“讓她自個兒待著罷?!?/br> 女使不依,反倒把耳朵貼在冰涼的門扉,仔細聽著里面的動靜。 窸窸窣窣,聽不出到底在做什么。 聽得認真,身子直往門上貼。 不曾想門扉驟然一開,倆人差點栽進浮云卿的懷里。 浮云卿倒頗為鎮定,手里撳著一張洇著墨水的宣紙,冷聲問道:“駙馬呢?” “駙馬……駙馬剛才不是跟著您進府的么?!丙溒抛咏g著帕子回道,“奴家這就去把駙馬叫來?!?/br> 然而剛旋腳走兩步,就見女使慌忙來報,“駙馬托奴家給公主說一聲,他出去處理一些私事,晚間回?!?/br> 私事,事到如今,他還能有什么私事。 浮云卿心不在焉地噢了聲,“那等他回來再說罷?!?/br> 接著又“砰”一聲合上門,“我乏得緊,睡一晌。禁中若傳信讓我過去,就推辭說改日再去?!?/br> 言訖,潦草摘下發髻上插著的篦子,將頭發扯散,撈開被褥,蛄蛹竄進暖和的被窩。 來不及想什么事,人就已進入夢鄉。 門外,側犯尾犯無助地望向麥婆子,“公主狀態不好,她與駙馬是吵架了嗎?” 麥婆子“噓”了聲,扯著兩位女使走出院,踱將回廊。 回廊不保暖,側犯冷得打哆嗦,一面問:“你們說,公主手里撳的那張紙上,到底寫了什么?” 尾犯說不知,“公主傳喚駙馬,所以那張紙是要贈給駙馬的??雌饋?,倆人像是鬧了場小矛盾。所以我猜,紙上或許寫著,她想跟駙馬和好罷?!?/br> 人都有好奇心與窺探欲,年青人捱不住求知的心情,可麥婆子卻能沉得住氣,敲了下側犯尾犯的頭,“瞎胡亂猜。主子之間的事,咱們做小底的不要多想。與其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不如想想,接下來該怎么寬慰公主罷?!?/br> 外人掌握的消息,無非是韓從朗起兵造反,后來被隴西軍平定。而韓從朗盤踞在萬福寨那半月,浮云卿作為人質,受了不少委屈。內情約莫只有當事人清楚,可府里一幫仆從,怎么忍心向浮云卿打聽內情。 他們心疼彌補都來不及,打探內情,那不是往浮云卿心口撒鹽么。 這件事扯出京內許多小人,幾家歡喜幾家愁,不過那都不是公主府該關心的事。 今下公主府頗有種風雨飄搖的意味。卓旸犧牲,浮云卿與敬亭頤離心,主家死得死,散得散,仆從像被遺棄的小孩,驚慌失措。 大半日人心惶惶,仆從不敢松懈半分,勸退上門拜訪的數家貴胄。 深門緊閉,戌末,門檐下的燈籠被點亮,發著暖黃的光。 護衛軍剛換過班,簡單交接過事務,旋即兢兢業業地守著門。 不知過了多久,冷清孤寂的巷子里,傳來沉悶的馬蹄聲。 護衛軍凝眸,原來是敬亭頤騎馬而來。 護衛軍掖手道:“下晌公主派人尋您,碰巧您出門辦事。辛苦您往群頭春跑一趟?!?/br> 敬亭頤說好,他沒有把北落牽進府,畢竟公主府內并沒有設馬棚。北落溫順聽話,但不愿被困囿于四方院墻內。敬亭頤撫著馬鬃毛,指了個方向,下刻北落就跑沒了影。 及至群頭春,見麥婆子滿臉為難,猶豫道:“駙馬,您來得不巧。下晌打您走后,公主就一直睡著,現在還沒醒過來。要不您先到別處歇會兒,等公主醒了,奴家再給您說一聲?!?/br> 敬亭頤說無妨,“我在這里等她?!?/br> 后來又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將群頭春的仆從都勸離此地。 敬亭頤站在雪地里,抬眸望著面前黑魆魆的臥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