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42節
楊思邈推心置腹地解釋前情,接著又說:“這不,弟媳最近看上一處宅邸,喜歡得緊。叵奈那宅邸早名花有主,不過那戶人家只把地皮買了下來,常年不住。一個屋檐下,住不出兩家人。臣想,干脆幫一幫。臣用了點私權,讓衙門重置地產票,我們出錢把地皮買走。那時臣想,就算原主家來囖,用些銀票也能將其打發走。后來聽您來鞏州游玩,臣趕緊給您定了腳店,就在香津樓。臣所言句句屬實,若當初知道原主家是您,就是給臣一百個膽,也不敢占您的便宜啊?!?/br> 言訖把虢國夫人推到浮云卿面前,“弟媳,你好好給公主道歉?!?/br> 事已至此,虢國夫人只能斂袂道禮,數落自己的不是,祈盼浮云卿的原諒。 說完話,又掏出一張地產票,雙手奉上。 “奴家的東西都搬干凈囖,公主,這是奴家當時用來置買宅邸的地產票,請您收了罷。往后那宅邸是您的,您再來鞏州游玩,奴家隨時前來陪同?!?/br> 浮云卿冷哼一聲。 鞏州這等晦氣地方,誰愛去誰去,她這輩子都不想再來了! 那猩紅長指甲捏著地產票的邊角,刺得浮云卿眼疼。 浮云卿接過地產票,當著虢國夫人的面,把地產票撕得粉碎。 動作慢條斯理,可每撕一下,總能令虢國夫人想起當初她站在宅邸門口,臭罵浮云卿的場面。 那時她罵得難聽,撕票的動作魯莽狠疾。做事沖動,不曾想過后果。 浮云卿猛地將稀碎的地產票往空中一拋,地產票沾著雪沫子,像一張張紙錢,紛紛揚揚地灑在楊思邈與虢國夫人身遭。 “只因不知原主家是我,便能罔顧國朝律法,將地皮隨意轉手。如今知道是我登住不成,便攜人前來致歉。若原主家非我,怕是這輩子都等不到你倆的道歉了。楊節度使,天底下沒有你這么做事的?!备≡魄淅渎曊f道,“你既然肯承認自己動私權,想是能接受處罰。楊太妃仗著娘家有你這個二哥護著,什么瘋事都敢做。為了給清河縣主一個好名聲,她竟帶著縣主投奔韓從朗。這件事,你知道罷。屆時會由大理寺與刑部共審此案,至于太妃與縣主會落得什么刑,那就要看官府怎么判了?!?/br> 這世間總是格外殘酷。你有關系能走后門,能肆無忌憚地仗勢欺人,可總有比你關系更硬的,你總得服輸。隴西節度使又如何,只要沾上謀逆,不死個人都是輕的。 國律如山,任你是天子還是平民,一旦犯法,公平待之。 沒人比武將更清楚律令的威嚴。楊思邈眼前昏黑,顫顫巍巍地說是。 驚慌之余,也慶幸浮云卿并不知曉內情。他為官家做了許多樁忠心事,難道還沒能力救回兩位親人嗎?再說動私權,誰不懂官官相護的道理?做事靠人情,一環套一環。若因濫用私權被褫奪職位,那天底下的官員都得被遣返回老家! 官家敢么?當然不敢。 他心里想,公主與其警戒他,不如把這套話術跟她的駙馬說說罷。明明駙馬才是隱藏得最深的惡人,按國律,駙馬受凌遲都不為過。 反正人都有旁觀看戲的頑劣天性。楊思邈想,傻有傻的好處,最起碼能安生地多過幾日。真怕到時真相大白,浮云卿會哭著抹脖子。不過皇家的事,與他有何干系。 楊思邈聽著浮云卿的訓斥,從不反駁,只附和教訓得對。后來說一番場面話,帶著虢國夫人離場。 小廝生得一對千里眼,瞥見倆地頭蛇走遠,呵腰踅近浮云卿與敬亭頤,朝倆人比了比手,“二位貴客,里面請。今日后廚備好了香飲子,二位舟車勞頓,喝一盞香飲子暖暖身罷?!?/br> 浮云卿擺手說不用,“原先我定的那間屋,可有新客???” 小廝回沒有,諂媚地說:“嗐,莫說一間屋,如今整座香津樓,都給您留著呢。今日店家去外地辦事,派小廝接應您。您身份貴重,小底不敢怠慢?!?/br> 浮云卿意味深長地噢了聲,跟著小廝上樓。一面嘆,現在掙錢真不容易。小廝待在鞏州,要顧著不得罪地頭蛇,還要兼顧其他客人。短時間內,經歷韓從朗占據鞏州與隴西軍平定鞏州。換做旁人,怕是早就躲在家里不肯出來了。偏偏這小廝不僅敢出門,還熱情待客,恨不得把浮云卿捧到天上去。 小廝推開門扉,比手請浮云卿與敬亭頤進屋。 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大床。屋里空蕩,放眼望去,什么私人物件都沒有。 小廝體貼地開口說道:“二位貴客,倘若沒有其他吩咐,小底就告退囖。小底在一樓算賬,有什么事,隨時喚小底來?!?/br> 言訖,不等客人回應,他就已關好門扉,三步并兩步地下了樓。 敬亭頤不解問:“您是有什么物件落在屋里了?” 浮云卿不想跟他說話,兀自坐在床邊,暗脧一圈空蕩蕩的屋。 她倒也想讓卓旸留下個什么物件,好讓她來尋??勺繒D什么都沒有留下,捎來的衣裳被韓從朗燒盡,而那把短刃,隨他一道墜入冰湖。 她執意往鞏州拐趟,僅僅是想看看這間屋。 “國律,年前最后一月即十二月,白事不得大辦。出殯擺席,不得聲張。只許抬著棺槨下葬,不許嚎哭,不許布白幡。年底大家歡喜,大興白事招惹晦氣,明年霉運纏身。待來年一月,允許補辦白事?!备≡魄浯鬼?,“十二月歸京,一月才能給他立碑。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最喜歡哪個地方?活著處處受限,死后總得葬在好地方?!?/br> 心被扎得次數多了,人就會變得麻木。 浮云卿從沒想過,她會待在這間屋,用最平靜的語氣,說最殘忍的話。 她必須要承認一個事實——卓旸不能起死回生。 他的尸骨,興許是被劇毒腐蝕,又或是被湖里的食人魚給啃得精光??傊?,他因她而死,死得慘烈。 在生命面前,欺騙還算得上什么事。卓旸是前朝世子,可一命換一命,他救活了她的命。 浮云卿說:“他過得瀟灑,最討厭那些繁文縟節。所以我想,他應該不喜歡厚葬罷……” 說起這個話頭,浮云卿終于肯對敬亭頤說句話。 “你比我更了解他,他的身后事,該大辦還是小辦,沒人比你更清楚?!?/br> 不愿再叫他“敬先生”,她念了聲他的名字。 “你說,他想葬在哪里?” 作者有話說: 沒什么懸念,死了就是死了,作為男配,他不會起死回生。最后會給卓旸寫個單人萬字番外。卓旸的結局,前面章節有提示?!八涝谒钤诤跛臅r候”,于卓旸而言,這是最好的歸宿。 第103章 一百零三:病發 ◎我想看看你的臉?!?/br> 敬亭頤踅及窗邊。櫸木窗關得緊實, 四四方方的木屋像一座升溫的熏籠,他無助地困囿在此。 他其實沒有底氣與浮云卿對視,所以故意穿一身甲胄撐場。沉重繁瑣的鎧甲撐起他的脊梁骨, 好讓他能站得比雪青松還直。 敬亭頤支開窗,寒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在遠處的遠處, 廂軍將死尸押到亂葬崗。這時未到十二月,故而廂軍在火堆旁掛上一串接一串的白幡。他的心跟死尸的遭遇一樣,都被戳成了個四處漏風的篩子。 雪勢不停,四周靜悄悄的。他待在窗邊, 思緒飄到遠方的商湖。 敬亭頤攛緊腰間的金銀鈿大刀, 僝僽地回:“青云山?!?/br> 事態發展至此,有些事情, 他想慢慢同浮云卿說清楚。 “青云山上那座無名墳冢,葬著許從戡太醫?!?/br> 浮云卿眨了眨眼,“等折回京城, 我把這事同緩緩說說。她一直在尋許太醫的墳冢, 心里郁結。倘若知道許太醫就待在青云山,一定會了卻心愿?!?/br> 再轉念一想,知道又如何。 榮常尹怕露餡,提早折回京城。如今事情敗露,榮家幾十口人一并被押入詔獄,聽候發落。 她沒辦法把詔獄里的罪人帶到青云山,把墳冢指給緩緩看。 至于卓旸…… 浮云卿說這事到時再說罷。她知道敬亭頤只是隨口一說,青云山并不適合卓旸長眠, 何況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動身前, 浮云卿先去當地衙門看了看。 知州與判官狼狽下臺, 衙門諸官, 死的死,傷的傷,在懿旨尚未下達前,官僚一致決定,先由推官兼任知州。 衙門富麗堂皇,金玉琳瑯鋪滿,比禁中的裝潢還奢華。 推官是個年青人,聽聞公主駙馬上門拜訪,穿著一身官服,信步走來。 遙遙睞見浮云卿臉上的不滿,推官掖了掖手,先把衙門貶低一番,“過去風氣歪邪,當地酋豪紙醉金迷。衙門里,有些同僚禁不住誘惑,被腐蝕得不輕。公主放心,新年一過,臣就命人修整衙門?!?/br> 既然人家志氣滿滿,自己也不好再說什么。浮云卿跟著推官往衙門里面轉了轉,推官隨手推開一扇門,里面坐著幾位商議公事的官員。 年青的不過二十來歲,年長的不過四十歲出頭。 浮云卿想,這倒也好。整頓地方風氣,要不得手腕強硬有后臺,要不得初生牛犢不怕虎。鞏州積弊已久,反復動亂,給一撥年青人提供了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 礙于身份,她不便說太多。只是望著院里一叢濯雪的翠竹,意味深長地說道:“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久坐對腰椎不好,處理完公事,常到院里走走,看看翠竹,興許會有收獲?!?/br> 推官哪里會聽不懂,不迭點頭說好。 最后一程,浮云卿去了商湖。 原本以為商湖死寂,來了才知,原來推官安排了數位力氣大的漢子,提著數桶水往湖里倒。 漢子說,這是推官從廟里求來的神水,能凈化商湖水質。說得玄乎,結果水剛倒進去,湖水就涌動翻滾起來。眨眼間,湖里的毒就消散不見。 漢子笑得憨厚,“鞏州是隴西的腹地,是兵家必爭之地。這片土地千瘡百孔,但我們自有對付方法。太宗當朝,鞏州就已發生過動亂。賊人知道商湖受歡迎,往往會往湖里下毒,殘害百姓。神水平時不會用,只在動亂后現身?!?/br> 當然,漢子不會把神水的出處說給浮云卿聽,這是鞏州的秘密。 眼見湖水愈來愈清,浮云卿想了想,開口問漢子:“真沒發現新鮮的尸骨?” 漢子說是呀,“湖里打撈上來的,都是幾年前不慎墜湖的人。森森白骨,一看就是死了很久的樣子。新鮮的尸骨嚜,真沒撈出來?!?/br> 所以卓旸尸骨無存的事情是真。死者為大,講究入土為安。尸骨無存,走得不體面。再加上卓旸也沒留什么貼身物件,到時棺槨里只能空著。 一眾漢子里,混進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她是推官的新婦,聽推官講了遍浮云卿的遭遇,前來寬慰她。 她做尋常打扮,只說是自己是隨意來這處走走。 浮云卿并未多想。 商湖不僅是一道靚麗的風景,更是能讓百姓掙錢致富的財機。商湖出事,最傷心的是老百姓,所以有人來這里看看并不奇怪。 小娘子稱家在城郊,以前過冬,總會來商湖耍耍冰嬉。 浮云卿說真是慚愧,“若真論起來,若非我執意要拉他來耍冰嬉,也許商湖就不會出這事了?!?/br> 小娘子笑得靦腆,“都過去囖,過去的事,就不要再計較了罷。再過個三五年,商湖會變得與從前一樣?!?/br> 她大膽地拍了拍浮云卿的肩膀,“一切都會過去的?!?/br> 半日四處輾轉,浮云卿看景,與人說話,敬亭頤始終默默守在她身后。 浮云卿望著百里商湖,復雜憂愁的心,忽然就平靜下來。 這個時候,漢子與小娘子都已走遠。 她與敬亭頤站在湖邊,雪花撲簌簌地飛揚,灰蒙的天萬里無云。漸漸的,湖面開始結冰,起初結的是一層薄冰。剛凍結好,浮云卿就伸腳踩碎。后來冰層越堆越厚,已經能輕松地承受她的重量。 天際壓得低,仿佛觸手可及。夜幕降臨,那點微不足道的黑,被白雪壓制。雪夜里的光亮,不同于太陽光,光線慘白蕭瑟,有一束雪光打在湖心。 浮云卿踩著冰,一步一步地朝那處踱去。 敬亭頤并不設攔,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雪光映照著厚實的冰層,浮云卿蹲下身,掌心觸摸著最亮的那塊冰。 “卓旸,跪在這里,渾身是血。只來得及看他一眼,下一刻,他就砸進了湖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