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38節
“捧給她看看?!表n從朗說道。 只是不等佘三佘九拾起眼珠,浮云卿就眼前一黑,斜著身昏迷過去。 霎時,密室里闐擠著牙婆的喊痛聲和女使的哭泣聲。 人一昏,韓從朗隨即叫上佘三佘九,一起把眼珠投給饑餓的灰狼。 這時,他的瘋性才完全顯露出來。 他乜著花容失色的女使,“滾出去,各領十棍?!?/br> 話落,一把抱起浮云卿,抬腳往外走。 比及踅至拐角,他吩咐佘三佘九:“這仨牙婆,剁開喂狼?!?/br> 接下來的血腥與尖叫與他無關。 他換了一批照顧浮云卿的仆從,全都是他親手培養的女軍,不會再犯側櫳尾櫳犯過的種種低級錯誤。 看樣子,浮云卿還得昏上一陣子。 趁這大好時機,他找來寨里精通機關的王老漢,抬起浮云卿的右手腕,說道:“老漢,你來看看,這紅珠手串到底怎么解開?!?/br> 老漢欸了聲,捻著百毒珠,眸色晦暗不明。 “主家,據小底所知,這是前歷朝最稀奇的寶物,知道的都說這串叫‘婆娑殺’。但具體的解法,小底不知??峙陆忖忂€須系鈴人,您得找到婆娑殺原本的主子,讓他說出解法。另外,這珠串認主。能戴到小娘子手腕上,就說明珠串已經認她做主。就算火燒冰融,窮盡辦法,也解不開?!?/br> 韓從朗疑惑問:“萬物相生相克,有沒有能克婆娑殺的物件?” 王老漢惶恐說沒有,“主家,您還是盡早找到系鈴人罷?!?/br> 韓從朗心想說了相當于白說,潦草噢了聲,便趕走了王老漢。 所以還是得綁來敬亭頤,刮他的rou,削他的骨,也得問出解下珠串的方法。 韓從朗將更沉的鐵鏈扣在浮云卿的手腕與腳腕,命女軍撤了她那幾箱物件。 吃的穿的,以后他來提供。 未幾,屋里便只剩下一個精致華麗的金籠,一張柔軟厚實的床榻。 是夜,橋頭渡死一般地寂靜。 第100章 一百:相逢 ◎在這么狼狽的時候,與他相遇?!?/br> 逼仄的四方院墻里, 栽種著一株輪囷離奇的蟠木。蟠木枝椏伸展,有的甚至探進了屋里。哪怕身處北地冬日,蟠葉依舊蒼翠。肅雪壓碩枝的景象, 總能讓人想起國朝百姓愛吃愛做的一碗豆腐湯。 新鮮的豆腐切成直直方方的小塊,甩幾縷蛋花, 出鍋時再加一小把芫荽。捧著一碗豆腐湯一飲而盡,身子暖和和的。 新來的一批女軍里,廚藝最精的是高挑清瘦的撈玥。 撈玥偷摸找到賣豆腐的老漢,用碎銀子換來一方白豆腐, 燒著干草生火, 麻利地做好豆腐湯,就著幾碟咸菜, 一起擱到食盒里。 她是這批女軍的女軍長,也是韓從朗新封的掌事女使。照顧看管這類事,全任她調度負責。畢竟她在女軍里以心狠手辣, 冷漠無情而著名。她威信最深, 韓從朗很信任她。 然而冷漠如撈玥,卻撬開了浮云卿身上的鎖鏈,給她搽過止腫藥膏后,又悄摸搬來一張軟榻,放在櫸木窗邊。 提著鴛鴦食盒踅進里屋,見浮云卿踩著鞋幫子,虛虛地將身欹在窗欞邊。 “小娘子,吃碗熱乎的豆腐湯罷?!?/br> 撈玥搬來方桌和杌子, 輕輕放在靠窗的地方。 浮云卿噤了聲, 沒有回應。纖細的手腕伸出窗外, 試圖將外面嘒嘒的月光攏在掌心。 眼前時而飄過三對渾濁的眼珠, 時而飄過兇惡的灰狼,時而飄過韓從朗小人得志的嘴臉。 心口像被一塊大石頭死死壓著,她的嚎叫與啜泣無法將沉石挪動半分。反而越掙扎越郁悶,想不通,當真想不通。 撈玥給她披件厚氅。她比浮云卿高出不少,今下垂眸睞及浮云卿幾乎瘦骨嶙峋,心里百感交集。 她再三懇求,浮云卿才勉強踱幾步,呆呆地坐到杌子上面,舀起豆腐湯,吃得食不知味。 撈玥先前去過京城,恰好碰見浮云卿出降。 那時浮云卿靈動貴氣,洋溢著幸福的氣息。翟衣金袖套著一副曲線玲瓏身,搭著云鬟簪珥,活似下凡普渡的仙子。 金車慢悠悠地駛過御街,道路兩邊擠滿了聒噪的看客。撈玥長得高,就算站在人群外,也能脧見車內端坐的浮云卿。 那時的她天真無慮,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驕女。而今,面前的天之驕女舉手投足之間,仍舊矜貴優雅。 可撈玥寧愿她不優雅,哪怕大哭一場也好。 浮云卿握緊湯匙,柔軟的豆腐劃過她干澀的喉管,竟嘗出了久違的家的味道。 她啞著聲勸:“你把我從籠里放出來,倘若被韓從朗知道,怕是會像牙婆一樣,活不成了。何必沾染一身腥呢……” 撈玥毫不避諱地回:“人人都有各自的惻隱之心?!?/br> “所以你對我動了惻隱之心?”浮云卿顫著恍若沾染霜雪的眼睫,“可你我萍水相逢,我并不認為,你是真心為我好?!?/br> 從前,浮云卿會感念這份恩情?,F如今,她渾身扎滿了刺??链?,是因她的身份??蓪λ?,怕是別有所圖。 從前也有個無條件寵她愛她的人,她毫不設防,結果那廝一直欺瞞她,利用她。 她的情竇初開,滿心春日,她羞紅的臉與獻出的吻,在他眼里,怕是非??尚αT。 浮云卿揉著右手腕,指節時而搓過紅珠手串,“撈玥,你出去守院罷。我想一個人待著?!?/br> 她僅僅是隨口一說,實則并不好奇撈玥異常的舉動。 撈玥欸了聲,收拾好碗筷,提著食盒走了出去。 人呢,遇見外人在場,總會強撐著體面架子。瞥見撈玥走遠,浮云卿的精神頭可見地萎靡起來。 她需要很多獨處時間,去消化她被騙得團團轉的事實。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敬亭頤的身份起疑了呢? 大概是秋獵后罷。秋獵遇險,驚魂未定。后來待在公主府修整一番,那段時日,二妗妗顧婉音常邀她到礬樓小聚。 二妗妗握著她的手,“府邸內人多眼雜,說什么,做什么,都不方便?!?/br> 她反問:“有什么要緊事嗎?” 二妗妗支支吾吾說沒有。但她一眼就看出了二妗妗的難言之隱。 彼時聽聞二妗妗在備孕,找了太醫與民間知名的大夫,一直懷不上。她還當生育這事是二妗妗的難言之隱,每每相聚,總會設身處地地寬慰她。 浮云卿抬眸凝睇,夜色如墨,眼前的雪景灰蒙蒙的,而她的記憶卻五光十色。 她從二妗妗支離破碎的話語里品到許多信息。 她與敬亭頤在南側林遇險,墜崖,絕望地等待救援,那廂爹爹喚來一幫兄姊閉門說事。 聽及二妗妗提到此事,她并未多想。秋獵后,兄姊們待她與敬亭頤都冷淡許多,能不來往就不來往。她想,臨近年關嚜,大家都忙,顧不上她也正常。 她并未把閉門說事與大家異常的反應聯系在一起。 在密室,韓從朗提到:“你以為這世上只有你的郎君,你的好姐妹騙了你嗎?大錯特錯!你們浮家的人,哪個沒騙過你?” 所以那時閉門說事,說的就是敬亭頤的身份罷。這樣想來,官家早就知道敬亭頤是前朝皇子,在秋獵時把這事告知兄姊。兄姊們的支支吾吾,大抵是官家令他們保密。 大家為什么要獨瞞她一人呢? 浮云卿想,也許大家并不知道敬亭頤要造反。僅因她先前說過,最恨前朝人,尤其是前朝皇子,故而才不敢把事實告訴她。 原先,兄姊們未曾婚配,他們是相親相愛一家人。后來各自加冠及笄,娶新婦,嫁新郎,大家分成無數個小家,都有各自的顧慮,所以做不到完全真誠。 浮云卿確信,親人之間的愛不假,兄姊們并非故意欺瞞。他們只是想她好好地,無憂無慮地活著。 但他們連同她的郎君,的確騙了她,甚至蓄謀已久。 她可以說服自己原諒親人,但絕不寬宥敬亭頤。 撈玥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在離開前,把她捎來的一箱物件搬了過來。 浮云卿撳著密鑰開鎖,只聽“啪嗒”一聲,下刻精致的篾絲箱就露出了條淺而窄的縫。 篾絲箱淺,里面只裝著一張寫滿字的宣紙。 雋秀的字跡洇著墨,乘著昏暗的光線垂眸睞去,原來那些字,只組成一句話。 “我心亦如卿?!?/br> 秋獵遇險后,她無比憐愛敬亭頤。某日敬亭頤稱養好了傷,將她擁在懷里,扣得緊。他汲取著她的氣息,繾綣地說:“臣帶您練字罷?!?/br> 于是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把這句話寫了無數遍。 她能從他的字跡里,看出他絕望的愛戀。捎這張紙,只是想他了。 浮云卿慢慢將宣紙展開,把頭埋在宣紙里,拼命嗅著根本不存在的草藥氣。 像只烏龜,探頭忍受著烈日的熏烤,此刻終于縮回了殼。 那張宣紙仿佛把她帶到了京城,周遭是熟悉的人事,熟悉的風景。 早點鋪蒸籠里冒著香噴噴的蒸氣,頭陀誦經敲梆,商販拉著長腔的吆喝聲,金車轆轆駛過,她黏著敬亭頤,佯作抱怨,如愿以償地得到一個虔誠的親吻。 那些習以為常的日子,甚至平常到令她覺著枯燥,此刻都成了一種妄想。 假的,全都是假的…… 再也忍耐不住,浮云卿跪在冰冷的地面,痛苦的臉被宣紙掩蓋,放聲痛哭。 無數破碎的畫面浮現在眼前。 紫藤花廊下的邂逅,花圃洞房里的悸動,一次次把她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一次次縱容她墜入情愛深淵…… 他的眼眸里,凝著搽不去的僝僽與濃情,她一次又一次地深陷其中。哪怕發覺出些許異常,也從不愿深究。 只因是他,只因他是敬亭頤。 唯一令她心動的男郎,她搶奪來的駙馬,她尊敬仰慕的敬先生。 所以他說的愛戀都是假的罷。他需要一個癡傻愚笨的工具,好讓他順利上位。所以她只是一個工具,工具嚜,用完就扔。 她無法把兒女情長一樁一件地捋清。 最初她待敬亭頤,的確像待一件有趣的玩物??珊髞硭麄內找瓜喟?,她動了真情是真,將他放在心里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