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30節
這些是《地物志》里描寫的場面。這本被卓旸扣下的書,把鞏州夸的天花亂墜,也迷惑了浮云卿的心。 她因《地物志》來到人生地不熟的鞏州。 頭日下船嘔吐,她給鞏州帶來的禮物,是一場洋相。身子不舒服,她想,沒事,好歹還有座合她心意的宅邸。結果宅邸被虢國夫人占了,她被劈頭蓋臉地罵了頓。住不成宅邸,還有一間包間。雖然她嫌與卓旸住一間屋尷尬,但卓旸是她的家人,這也就忍了。爬山崴腳,看景時遇卓旸告白,尷尬程度又上一層。 一切的一切,她都忍。只因想著,冰嬉后就回家了。這段不算完美的出行,將來再回想起,倒也不失為一段別樣的回憶。 結果商湖打了她一巴掌。她期待的事,一件沒做成。 浮云卿發著愣,不覺間,人已經滑到了冰面中心。 她與卓旸離得遠,甚至若肯側首回望,會發現她眼里的卓旸,已經變成了一道黑點。離得遠,也就沒聽清卓旸氣急敗壞地叫她趕緊回來。 這會兒雪勢小了點,卓旸抹一把臉,拂落雪花,又搵帕擦掉臉上的雪水。 他的臉色白得能與雪花媲美。一半是雪水冰的,一半是他勘破了商湖冰面上的怪異之處。 他蹲下身,撫著冰面,細細窺探。 冰面邊緣起了無數裂痕,緩緩朝中心蔓延。 這裂痕起得蹊蹺。 明明當地的百姓都夸商湖的冰面平整,冰層厚,千余人站在上面都不會崩塌。他們從沒提到過,冰面上會有縱深的裂痕,一道一道,不像是冰面自帶,倒像是提早被人鉆了許久。 昨晚浮云卿歇下后,他出去走了一圈。深夜,樓外仍有不少年青男女,打著傘,膩歪地走在長街上。十對小夫妻里,有八對都說今日會來商湖耍冰嬉。 卓旸確信,他沒聽錯。 可今日他與浮云卿來了冰湖,游人竟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加之那老翁的反常行徑,浮云卿看不出,難道他還看不出,老翁的步履蹣跚是裝的? 卓旸想,有人提前鑿了冰,壓制了游人,就是為著引他與浮云卿二人走到冰面上。接著,找準時機伏擊。 想及此處,卓旸心跳得飛快。他用盡全力滑到浮云卿身旁,不曾想,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嗖——” 忽地有一道凌厲的箭聲,穿過浮云卿耳邊。 箭矢射在她面前,大半根都扎在了冰層里。平整的地面霎時被箭射出一個拳頭大的窟窿,鋒利的冰凌濺到她的膝蓋,劃破了她的棉絨護膝,刺破了她的裙擺。 浮云卿瞠目結舌,來不及反應,身子一軟,在癱倒在冰面之前,被卓旸摟住了腰。 來不及解釋,卓旸低聲道:“快跟我走,此地不宜久留?!?/br> 遲鈍如浮云卿,此刻也知道倆人中了埋伏。再不走,這條命都得賠進去。 一時顧不得其他,瘋狂偎著卓旸,生怕留出空隙讓箭射過來。待抬眸看清局勢后,鞵鞋卻像是被黏住了,怎么也邁不開。 只見原本空蕩蕩的冰面,眨眼間就冒出許多殺氣騰騰的刺客。烏泱泱一群人圍成一個閉合的圓圈,把所有出逃的生路都給堵死。刺客拉弓搭箭,箭矢直沖冰面中央的兩人。 卓旸也僵住了腳步。 看來一切的一切,的確如他所料。 劍鞘別在腰間,他拔劍出鞘,護著雌懦的浮云卿。 不待他安慰句“別怕”,再一眨眼,數箭齊發,朝這處襲來。 箭如雨下。 射箭的刺客力道控制得極好,沒一把箭射中浮云卿與卓旸,全都不約而同地射在倆人附近的冰層上。 浮云卿遲遲未曾反應過來,“我們……該怎么辦?” 話音甫落,就聽見腳底的冰層,“咔嚓”一聲,從最深處開裂。 卓旸護緊她,只是這份力量,寡不敵眾,未免顯得單薄。 他說沒事,“賊人有兵,我們也有?!?/br> 在來商湖前,他就已經給七千精兵下了令。無論如何,就是拼命,也得殺出隴西軍,趕到商湖將浮云卿接走。 在來鞏州前,他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算算時間,這時精兵該趕來了,只是眼下,為甚還看不見影…… “卓旸,不必再癡心妄想。你調的那些精兵,早被成璟給扣下囖。你一定沒想到,隴西軍今日有重要cao練,沒人能闖到這里營救你。再有,你遞給精兵的那些信,早被掉包了!就算沒cao練,他們也不會趕來救你?!?/br> 人影綽綽,逐漸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踱了出來。 那人戴著獠牙面具,身著甲胄。說完話,放聲大笑。他的笑聲回蕩在商湖之上,震耳欲聾。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卓旸死死盯著那道身影。盡管那人特意換了副聲線,但他依舊能辨認出,那人正是韓從朗。 “你想怎樣?”卓旸問。 韓從朗百無聊賴地拋著箭桿子,“破局。敬亭頤跟你說過罷,隴西會有一場變局。什么變局呢……” 埋在獠牙面具后的眼,倏地變得無比陰險。 “我要造反?!?/br> 他說。 緊接著,又落下一陣箭雨,冰面裂得更深。 無數個被箭矢割碎的瞬間,拼湊在一起,拼命襲向卓旸。 他握緊浮云卿的手腕,飛快說了句,“一定要護好紅珠手串?!?/br> 話落,慢慢松開了環著浮云卿的手,慢慢拉開與她的距離。 他那雙常洋溢著張揚肆意的眼,此刻籠罩著前所未有的悲戚。 悲戚里隱藏著一層深意:他遵循早被旁人定好的命運。 “卓旸,你……你要做什么?”浮云卿慌忙地伸出手,想拉回逐漸遠離她的卓旸。 可下一瞬—— “咔嚓——” 她與卓旸共同踩著的那道冰面,頃刻間迸裂。 裂開的冰面飛快朝兩個方向縮去,天搖地震,浮云卿差點歪著身掉落湖水里。 她腦里亂糟糟的,無數條線扯著她的腦,也綁著她的身。 什么破局,什么精兵…… 那個戴獠牙面具的究竟是誰,卓旸為什么要放開她的手,為什么不要她了…… 她會水,她解下鞵鞋,想游到卓旸那處。 卓旸卻看穿了她的心思,用他那悲戚的眼,警告她不要動。 浮云卿當真不動了。 她聽見,那個戴獠牙面具的人,讓刺客把箭矢抹上毒藥。搽藥的箭矢不多,約莫十桿。 她以為那些毒藥,全是沖著她而來。 未曾想,那十桿搽著毒藥的箭矢,竟直直沖著卓旸。 浮云卿渾身顫抖,不覺間,淚已流了滿面。 她知道卓旸想做什么了。 這次她瘋狂地朝冰裂處跑,撕裂礙事的裙擺,扔掉松散的簪珥。 差一步,就差一步…… 她沒能下水,她的身,被那戴獠牙面具的死死扣住。 他的力道之大,甚至能捏碎她的身骨。 顧不得疼痛,浮云卿拼了命地掙扎。 “看來你對他的情不淺啊?!蹦侨肃硢≈曋S刺,“那好。你就親眼看著,他是怎么死的罷?!?/br> 接著擺擺手,十道箭矢驟然朝卓旸射去。 卓旸持劍斬落七桿,剩下三桿,直中心腹。 他踉蹌地跪在冰面上,嘴角溢著血珠,胸口不斷涌著鮮紅的血。 一滴,兩滴…… 冰面被洇成了一瓣曼陀羅花。 接著萬箭齊發,嗖嗖地射向他,射向破碎的冰面。 慘白的天被箭矢搽得髹黑,眨眨眼,又恢復了從前的慘白。 從前是雪的慘白,現在是死尸的慘白。 雪停了。 掙扎間,浮云卿的右胳膊脫了臼??伤臏I不是為身痛而流。 卓旸撐著最后一分力氣,悲戚地望向她。 在他全身洇血,砸落冰冷的湖面的那一刻,浮云卿終于讀懂了他。 他突如其來的告白,他反常的喋喋不休,他那眼悲戚…… 她都讀懂了。 然而,太遲,太遲。 血紅的湖水迸濺而起,有幾顆水珠,濺到她的臉上。 水珠竟然是溫的。 是卓旸的血,還是被他暖熱的湖水…… 大片湖面頃刻間崩塌,轟隆隆的聲音砸著她的耳鼓。 耳里的轟鳴聲快要把她震聾。 下崆峒山時,她望著漫山皚皚白雪,輕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