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29節
大歷男兒, 浴血廝殺時, 不會用文文氣氣的長劍, 多用鋒利的大刀,甩得迅疾,手起人頭落。 敬亭頤抬眸,眉目間是前所未有的狠戾。 見他此狀,劉師門心里松了口氣。這才是他們的莊主,這才是他們全力扶持的皇帝。 敬亭頤掂鎮尺壓住信紙,乜了劉師門一眼,又轉眸看著洇墨的信紙,邊寫邊問:“聽劉伯說,你在鞏州也有馬場,是在哪里?” “小底在鞏州建的馬場最多,一把手數不過來。有一處馬場最大,落在崆峒山腳下,臨近商湖,有草有水,那里的馬最矯健?!眲熼T回。 敬亭頤說正好,“前日,卓旸寄來的書信里提到,他與公主會先去登崆峒山看景,若次日落雪,會去商湖冰嬉。恰好這幾日都是大雪天,他與公主還待在鞏州境內。若公主冰嬉時,我軍正好趕到,那后面的事,就好辦了?!?/br> 劉師門揣度著敬亭頤這番話。 敬亭頤攜精兵連夜北上,到均州與另一撥精兵會合,打的是“攻隴西當先攻腹地鞏州”的由頭。 弟兄們一聽要起兵攻城,一個比一個勁大。劉師門原本不愿淌這趟水,他想留在京城,親眼見證敬亭頤攻進京城,披袍為王的場面。但架不住劉岑勸說,便騎馬踅來。 敬亭頤造反的氣勢是有了,可這話里話外,話頭都栓在了浮云卿身上。不禁讓劉師門起疑,他到底是借著救公主的由頭造反,還是打著造反的由頭救公主。 但人家是莊主,莊主命令高于天,他只能應聲說是。 敬亭頤又吩咐淮桉幾句,旋即起身踱出營帳。 劉師門扯開北落馬身上的繩,把它拉到敬亭頤身旁。 “雪天掩埋了北落師門星的光亮??呻街萸f里的人,都能看出北落師門星的異變。星辰異變,按咱們大歷的說法,不是自變,就是他變。我們是自,也是他,是時候反了?!彼赞o懇切,視死如歸,“如今,馬北落,人師門,都到齊了。場主,上馬罷?!?/br> 聞言,敬亭頤抬頭望向遠不可觸的天。 愁云慘淡萬里凝。 所有暴動,都被壓在翻滾不動的濃云里。 他利落上馬,下一刻,無數精兵也上了馬,整裝待發。 不料馬蹄剛走半步,就睞見信差驚慌失措地奔來。 “莊主,燕云十六州境內突生異變!” 信差三步并兩步踅近,將皺巴的書信,塞進敬亭頤被鎧甲包裹的手里。 信差匆忙下馬,雙腿剪得比風火輪還快。喊話時氣喘吁吁,因此精兵并未聽清他的話。 但圍在敬亭頤身邊的幾位親信都聽得清楚,霎時臉拉得有老婆子的裹腳布那么長。 敬亭頤眉頭一皺,飛快掃過書信。 蕭駙馬歸遼后,已經將燕云十六州的實際治轄權都轉給了敬亭頤這方。他們遠在京城,但有親信在燕云十六州。 親信接近廣平王耶律隆庸,給他下了一種cao縱蠱。蕭駙馬將治轄權轉交耶律隆庸,自己則專注壓制都城內的反叛勢力。入秋以來,燕云十六州都被敬亭頤牢牢掌控著。 而今,劉岑遞來的信上寫,耶律隆庸遭其兄耶律隆德刺殺,雖刺殺未成,但耶律隆庸傷得不輕,臥病在榻,治轄權被耶律隆德名不正言不順地奪了過去。 偏偏耶律隆德是官家的人,這就相當于,官家出招,想趁敬亭頤北上隴西,出其不意地攻占燕云十六州。當然,信上還說,大批禁軍現今已經趕到了隴西。此刻,最危險的不是十六州那片地,而是隴西,尤其是他們要去的鞏州。 一張被攥得皺巴巴的信紙,被幾位親信來回傳著看了一遍。 燕云十六州是他們攻隴西的保障,此行若攻城失敗,好歹還有燕云十六州這個大后方保底。眼下保障沒了,他們必須做出選擇。 親信半點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攻城這事,只能往后拖延。去隴西硬碰硬,這處丟,那處也丟,他們的大半腹地都會被奪走。 親信一齊看向敬亭頤,這個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的年青郎。 敬亭頤沉默半刻,他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卻也清楚,他心亂如麻。 紛紛暮雪恍似素白的紙錢,祭奠著這場艱險的行軍。 雪花簌簌飄落,眨眼間便裹上了北落馬的蹄子。 北落仰頭嘶鳴,引得數匹馬一道嘶鳴。 聲勢鎮天,卻把團云鎮得愈來愈黏稠。 良久,敬亭頤落了句:“撤?!?/br> 話音甫落,就甩鞭駕馬踅出。 北落跑得飛快,恍若長了雙鳥翅膀。它躍出連營,只給諸位精兵留下一道殘影。 “撤!” “撤!” “撤——” 一句一句地復述,大家勒緊韁繩,緊緊跟在敬亭頤身后。 他們雖感到失望,但更愿意相信敬亭頤的判斷。他們等著敬亭頤帶領他們,再次攻打隴西。 他們堅定地遠睞打頭陣的那道身影,而打頭陣的那個人,眉頭皺得能打場官司。 他的眼里明明飛快閃過風景,可卻像是失了焦距,再難聚合在一起。 又一次,在情愛與家國之間,他選擇了家國。 他能感知到,浮云卿深陷險境,難以脫身。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趕到鞏州救她。 他想,隴西郡內有他精心安插的七千精兵。若變局突來,卓旸會領精兵救出浮云卿。 他相信卓旸能將浮云卿平安護送回京。然而,然而…… 他還是擔心他的公主。 最壞的打算,在他腦里一閃而過。 就算卓旸與精兵都折在鞏州,也能將浮云卿送出隴西。出了隴西,一切都安全了。 然而凡事未必都能順心順意,就算提早做好了挑不出半點紕漏的規劃,到時候,仍會被打得亂糟糟的,沒有思緒。 原先浮云卿不理解這話,今下到了商湖,才深以為然。 她穿好鞵鞋,戴好護膝護腕,流利地滑進商湖里。 然而抬眼卻見,商湖死一般的岑寂。偌大的冰面上,只站著她與卓旸兩個人。 明明當地百姓說,今日會有許多年青男女到此冰嬉,這處定會熱鬧非凡。 空曠的地方,總要添些人氣,才不至于顯得那么慘淡。今下場地冷冷清清,搭配上愁云萬里的天,倒像個走進了個活地獄。 卓旸說:“不對勁,要不咱們回去罷?!?/br> 浮云卿堅持說那可不行。雖然氣氛詭異,但來都來了,至少得耍一圈罷。要不大老遠跑來,白白折進去一趟路費,那又何必! 正整裝待發時,就見一位拄拐棍的老翁蹣跚踅近。 老翁很是自來熟地說:“商湖是一把弓箭,裝著最堅硬的冰和最深的湖水?!?/br> 浮云卿與卓旸兩位小輩默契地對視一眼,朝老翁道好。 老翁鋪滿溝壑的臉上綻出一個真誠的笑容,他認真地勸道:“年青人上去耍耍冰嬉就好,千萬不要在那里多做停留?!?/br> 他那對泛著黃垢的門牙磕磕磣磣,一個往東撇,一個往西撇,像兩扇束起的門簾,露出中間黑乎乎的口腔。 浮云卿不自在地四處亂瞟,最終落到他飽經滄桑的嘴里。 見他兩瓣干澀的嘴皮子一張一合,解釋著:“近些年雪勢越來越小。二十年前,鞏州的雪勢是隴西郡最大的。那時常有外地趕來的年青人到商湖冰嬉,烏泱泱一幫人亂蹦亂跳,直接把冰面蹦裂囖,齊刷刷地掉進了冰湖里。那日雪下得大,大家都在家烤火呢,沒人出去。這幫人吶,福氣薄,就這么沉到湖底去了。還是在來年開春,漢子們鑿冰時,尸骨才被撈了出來。rou被湖里的魚吃了,撈出來一網碎渣子。噯,真是可惜?!?/br> 或許是今日本來就冷,或許是老翁這個故事講得太瘆人,浮云卿兀突突地攏緊氅衣,止不住打寒顫。 聽老翁這話音,好似故事還沒走到底。浮云卿斗膽問:“后來呢?” “后來嘛……”老翁拄著拐棍,八字白胡顫顫巍巍,“這樁就是‘嘉佑冰湖案’。因著這樁案,那年的衙門官員,統統撤了職。死者共計一百三十二人,都是各州郡貴胄世家的年青人。因此事,鞏州在國朝算是聲名狼藉嘍。地方原本富庶安康,一步錯步步錯,最終成了今日這副落魄模樣。結案后,衙門便加強了關防,外來人進城卡得很死?!?/br> 浮云卿說原來如此,“我還以為,鞏州是最近才設的關防呢?!?/br> 她說話時,特意不往卓旸那處瞟,盡力把目光都停在老翁身上。 老翁擤擤鼻,拐棍敲了幾下冰面,發出“咚咚”的沉悶聲。 “倒也不能這么說。入冬以來,關防卡得連只蚯蚓都爬不過來。入了冬,關防是一天比一天嚴。咱們老百姓不敢問衙門官員原因,只能在私底下瞎猜。都說如今不太平,說不定哪日就亂了?!彼f道,“你們倆年青人,今日耍過冰嬉后,趕緊收拾行囊回家罷。再不走,萬一天有不測風云……” 話語未盡,老翁就轉身一瘸一拐地走遠。 空曠的湖面上,又剩下倆人。 浮云卿不自在地摸摸鼻。 她與卓旸之間,彌漫著濃厚的尷尬氣氛。昨日回去后,她噤聲無言,卓旸倒喋喋不休地說這說那。 真是怪得很。 卓旸有時不著正調,但頭腦機靈,往常見她沒心思聽,話茬子落到半空,就再也不說了。昨日卻不顧她心情低落,一直在說。說渴了就喝茶,潤過喉管后,再碰著嘴皮子說話。 說她要養成早睡早起的好習慣,說練武健身要一直堅持下去,說每天都要好好吃飯,好好歇息。 從日落說到深夜,浮云卿不理他,他仍舊堅持說。 夜深了,他不困,她卻困得眼皮打架。 忍不住,她數落了句:“你是趕著在明天去投胎嗎?” 不然怎么會如將死之人一般,交代著遺言。 這話說得難聽,倒真堵住了卓旸的嘴。 今日去商湖這一路,卓旸又成了絮叨的老婆子。 今下瞥及老翁走得遠,幾乎望不見人影,卓旸才思忖道:“公主,您覺不覺得老翁出現的時機頗為怪異?” 卓旸那雙跅馳的眸里,很少蒙上正經意。而說話間,他滿臉認真,不像是說著玩的。 浮云卿反問:“哪里怪異?” 卓旸環視著一望無際的冰面,總覺會有變故發生。 他說:“老翁莫名出現在商湖,到此處,只與你我說了幾句話便匆匆離去。除此之外,沒往周遭多看一眼,什么事都沒做。您說,難道他來這里,只是來提醒你我的?” 經他一說,浮云卿也不禁頷首說在理,“只是僅靠這些,并不足以斷定老翁有壞心。萬一是當年的冰湖案鬧得他心有余悸,自此每年這時候,都要往商湖來看看,提醒提醒游人呢?萬一他只是隨處走走,恰好走到商湖,恰好遇見你我,好心提醒幾句呢?” 話說到這里,心情不免沉重起來。 浮云卿抬步自卓旸身邊滑了出去,鞵鞋嚙著寒冰,滑出一圈圈圓痕。 若沒聽卓旸這番提醒,此時她耍冰嬉,定會勾起燦爛的笑,徜徉在冰天雪地里,將所有煩心事拋之腦后。然而她心里的確裝了許多揮抹不去的事情,鞵鞋嚙著寒冰,也嚙著她兀突突的心。 熱鬧時,會有伎子用胡琴琵琶配樂,會有冰嬉客的歡聲笑語。場地會變得闐擁,大家冰嬉的架勢,會融化冰雪,把冬天暖得像夏日一樣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