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18節
可眼下倆人鬧了矛盾,他摸不清浮云卿的心思。從前,他憑借她的喜愛與信任,能拿準與她有關的任何人事。而今她淺薄的喜愛與信任頃刻崩塌,他再也拿不準她。 敬亭頤沒接這個話頭,反倒問卓旸:“還記得我先前交代你的事嗎?” 卓旸微愣,真誠回:“你天天交代我這事那事,你不說明白,我怎知是哪件事?” 話倒也在理。敬亭頤沉聲道:“先前我說過,若公主識破我‘前朝人’這層身份,她定會轉頭問你的身份。無論如何,你不能把你的身份告訴她,只說不知情就好?!?/br> 卓旸說好。他想起來了,那時他回的是:“放心罷,我不會暴露自己。她若問:‘卓先生,我知道敬先生是前朝人。那你呢,你是不是前朝人?你們倆是好兄弟,你是對此毫不知情,還是像他一樣,也對我有所欺瞞呢?’那我只管搖頭說不知情?!?/br> 卓旸的城府沒敬亭頤那么深,他也不像敬亭頤那樣會說話。他若露出馬腳,定會兵荒馬亂,引發浮云卿更多懷疑。 卓旸回到敬亭頤繞過去的那個話頭,再問道:“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 敬亭頤斂著失落的眸,“順其自然?!?/br> 這是把選擇權交到了浮云卿手里。 這場局,妙在就妙在,局內任意一人不按官家設好的路走,那就能輕松破局。官家設好的路,天衣無縫。甚至可以說,他深諳每個棋子的脾性,知道他們會做何選擇。因此他鋪墊好的路,任哪般風吹雨打,都會巋然不動,等著棋子往路上面走。 就算把選擇權交給棋子,棋子依舊會按照官家的設想前進。 輕松就輕松在,但凡棋子稍微走茬路,棋局不僅全盤皆輸,還能倒打官家一耙。 卓旸驀地惴惴不安,“目前我們掌握到的最大變故是韓從朗。當下要做的,是集中兵力,剿滅韓從朗手底勢力。并攏韓從朗那波勢力,繼而集中兵力,攻打皇城。我沒說錯罷?還是,你根本就不想這樣做?” 今晚的敬亭頤,是前所未有的不對勁。往常失落歸失落,可提及官家,提及那盤棋局,他滿心怨恨,恨不能提著長劍直沖禁中,手刃官家這個老賊。 可今晚,窺他的言語動作,竟帶有些玉石俱焚,同歸于盡的意味。 同歸于盡,兩方都得慘死,最終誰也不能如愿。其實同歸于盡再往下發展,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同歸于盡,造就一個亂世。官家沒了,敬亭頤也沒了。這撥人死得慘烈,總會有下一撥人上臺,繼續他們的故事。想法幼稚的人才會以為,同歸于盡是最好的下場。 但敬亭頤不是幼稚的人。故而卓旸因他的異常,滿心驚慌。 敬亭頤卻笑他大驚小怪。 “卓旸,我是人,不是冷冰冰的武器。是人就會有喜怒哀樂??v使把情緒隱藏得再好,可心不會騙人?!边@晌敬亭頤又恢復了往常淡漠的神色,說道:“總要允許我,因她的話語,或喜或愁罷?!?/br> 他知道卓旸在擔心什么,打著包票說:“放心罷,不會同歸于盡。成王敗寇,總要有一方勝,一方輸?!?/br> 卓旸回:“你心里清楚,我想知道的答案不是這些?!?/br> 言訖站起身來,想逼敬亭頤說出那個答案。張嘴吸進涼風,猶豫半晌,上下嘴皮子一合。 算了,沒有要問的必要。不管敬亭頤說不說,反正他已經把答案猜了出來。 給彼此留些體面,不是壞事。 所以人活一世,確實需要一些隱瞞和保留。什么事都知道了,什么道理都懂了,人異常清醒,可這樣會活得無比痛苦。 浮云卿這樣安慰自己。 次日,她一覺睡到大晌午頭。 因著她醉酒賭氣的消息傳遍闔府,大家寵她,讓她多休息會兒,故而誰都沒去打擾她。 養養神,不是壞事。 上晌是卓旸的課,卓旸也想讓她好好休息,因而對側犯尾犯交代:“好好照顧她?!?/br> 這廂浮云卿睡得頭腦發懵,接過麥婆子遞來的醒酒湯,仍覺昨晚經歷的一切,都不甚真切。 她知道敬亭頤欺瞞她許久,氣憤地扇了他兩巴掌。又讓他跪在堅硬的青石板路面,捏起他的下巴,無情地吐著狠心話。 當然,這只是她瀟灑冷靜的一面。 她還記得,她在敬亭頤面前痛哭流涕,聽他強硬命令,看他不顧自己掙扎,將紅珠串戴在她手腕上。 她失魂落魄地噇酒,一把鼻涕一把淚,摟著尾犯軟乎的腰,哭著說心里好痛。 她甚至讓側犯拆下“群頭春”這道牌匾,說院里哪還有什么春,干脆改名“群頭冬”罷! 還說,群頭冬不足以烘托出她的郁悶之情,應該叫“群頭凜冬”,叫“群頭能冷死人的冬”。 想著想著,淚花就開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麥婆子昨晚睡得早,尚不知昨晚到底發生過什么事,眼下叫來側犯尾犯問情況。 兩位女使支支吾吾,只說是為情而傷。 為情而傷,這可麻煩了。麥婆子年青時是個風流種,那時身邊人給她取了個別稱——采花女賊。 她的露水情緣可太多了,睡一個分一個。剝男郎衣衫時,說愛得不能自已,天花亂墜。睡完脫身無情,說只是玩玩。為情而傷,她那些情緣體會得深刻,她倒一概不知。 要是浮云卿為人情世故而傷,她這個老婆子,還能湊上前去,仔細安慰一番。要是為情所傷,她就無能為力了。 誰嬭大的孩子誰心疼??倸w不愿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麥婆子端走湯盞,給她搵帕拭淚。 “祖宗,這個駙馬不行,那就再換個駙馬?!?/br> 浮云卿吸著通紅的鼻,“在與敬先生成婚前,我也這樣想。只是這方面的事,不能想忘就能忘的?!?/br> 言訖決定起身,“洗漱梳妝罷。今日的課幫我辭了,我去找緩緩和素妝阿姊出去打牌。以前心里郁悶,仨人出去打一天牙牌,心情就好多了?!?/br> 麥婆子說好。上課不要緊,要緊的是活得開心。要她說,越讀書,越郁悶。那些不得志,郁郁而終的文人墨客,都是因知道了太多陰暗事,而無力去改變。沒有救世命,偏偏想做救世主。你不郁悶,誰郁悶? 干脆出去散散心,吃喝玩樂做一遍,活得俗些,快活些。 更衣時,聽敬亭頤與卓旸來問午安。 浮云卿賭氣說不見,“午膳讓他們倆自己吃罷!” 言訖,又讓側犯尾犯關上門,以表決心。 幾位踅足梳妝臺前,閑聊搭話。 側犯拿著桃木細梳,給浮云卿梳及腰長發。一面感慨說:“仔細想來,秋獵后,您很少出去與兩位小娘子見面。兩位小娘子似在避諱著什么事,而您這邊,每次提出要出去的請求,都會被駙馬駁回?!?/br> 尾犯并未多想,附和說是呀,“駙馬在意您,甚至在意到了吝嗇的程度。您都不知道,有時奴家想偎著您說會兒貼心話,駙馬都不讓。他愛您,想霸占您。這也不能說不好罷。這對他好,對我們不好?!?/br> 人的怨氣一而再再而三地積攢,總要趁個時機宣泄出來。 這個話頭引得側犯與麥婆子湊嘴說正是,一時連連抱怨敬亭頤的霸道。 側犯撇著嘴,“這不是奴家一人的心思。闔府仆從,別管是心細的女使還是粗心的小廝,都一致認為,自打駙馬來府,我們這些做小底的,就沒辦法像從前那樣與您親近了?!?/br> 麥婆子經歷得多,一針見血地說:“駙馬這人吶,哪哪都好,就是占有心太強。公主,您自己想想,與駙馬成婚前,您的日子過得多么瀟灑。您想跟誰游玩,想做什么事,都沒人攔您。自打您與駙馬成婚,好囖,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做。您想跟施小娘子和榮小娘子出去玩,那可真是難于上青天。好,退一萬步說,兩位小娘子有自己的考量,講究避諱。難道駙馬就沒半點錯嗎?” 尾犯醍醐灌頂,不迭點頭說講得真是在理,“正是,正是。您別嫌奴家說話不好聽,奴家愚見,駙馬這是在限制您的自由。您仔細想想,是不是打您與駙馬成婚,您就遠離了小姐妹還有繁華俗世?還有,您也疏遠了闔府仆從。噢,怎么的,您是駙馬的,就不能是我們大家的?” 說來說去,只怪大家太喜愛浮云卿。 浮云卿就一個,大家都爭著搶著要。這時候,自然誰有能力,誰就能搶得到。 所以有時候,鬧劇起源于無底線的拱火。 人都有上頭較勁的時候,火一拱起來,清醒蕩然無存。 臥寢里抱怨的話一聲比一聲高,到最后嘰嘰喳喳的,恨不能將屋頂掀翻。 浮云卿愈聽愈氣,當即“啪”地拍桌而起。 她虛空捶著拳,怒斥道:“可惡,當真可惡!” 站在原地打拳不足以泄憤,浮云卿三步并兩步地踅出梳妝臺,朝著門邊擱著的一盆君子蘭,打了一套流利的拳。 可惡,仍不解氣! 麥婆子想,氣勁就得發出來。她指使兩位女使推開門扉,讓浮云卿找駙馬泄憤。 浮云卿氣火攻心,提著衣裙,大步邁出門去。 她本想踱到信天游,揪起敬亭頤的衣領,大聲斥責他管得多。不曾想甫一出屋,竟見敬亭頤與卓旸二人并肩站在廊下。 見她走近,倆人掖著手,唱了個肥喏。 “問公主殿下午安?!?/br> 盡管浮云卿心里憋著一股怒火,可這并不妨礙她感慨一句美色誤人。 “既然來了,那我就把話敞開說?!彼劬赐ゎU,“我說過,只要你不把苦衷說清楚,那我們之間,就這么耗下去罷?!?/br> 她不愿把話往難聽處說。她想,只要她看見敬亭頤像她一樣憔悴,那她還能留幾分面子給他。叵奈眼前的他依舊光風霽月,好似什么事都不曾發生。 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在他的左臉上,留下不甚清晰的指印。昨晚她瀟灑放話:“記住我帶給你的痛?!?/br> 結果呢,那指印消失得無影無蹤,諷刺著她那番自以為是的瀟灑話。 浮云卿覺得自己在演獨角戲。她自以為是的成熟,被敬亭頤襯得無比幼稚。 她問:“你還不肯說是嗎?” 敬亭頤默了聲,這也算變相的回應罷。 浮云卿點頭,說好,好得很。 好,既然敬亭頤不把這段戀情當回事,那她也不要觍著臉把他當作珍寶囖! 于是頂著在場諸位灼熱的目光,浮云卿攙上卓旸的胳膊,親昵地挽著他走。 卓旸這才意識到,浮云卿與敬亭頤之間,鬧了多大的矛盾。 這頭浮云卿攙著卓旸,踅足花圃。 花圃是她與敬亭頤之間心照不宣的調.情地。 敬亭頤那么神通廣大,一手遮天,都能做到在不知不覺間限制她的自由,何況是打探她與卓旸的去處。 她想,敬亭頤肯定會悄悄跟在她身后。見她把卓旸帶到花圃,定會氣急敗壞地跳腳。 往常她愛敬亭頤光風霽月,今下她想看他失心瘋。 越瘋越好。他最好跟她一樣瘋,這樣她就能知道,他像她在乎他那樣,在乎著她。 暗脧及一道隱匿假山后的身影,浮云卿知道,她猜得對。 卓旸不知這倆人之間的小九九,眼下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 浮云卿則繞著他來回踱步。她將懵懂的卓旸帶到花圃,是想激起敬亭頤的醋意。 攙卓旸的胳膊,已是她能對卓旸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親昵。 要人吃醋,還要作甚來著? 浮云卿湊近卓旸身旁坐下,故意把半邊身往他身旁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