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12節
江舵估算著崖頂與崖洞之間的距離。崖頂離崖洞雖有一段距離,但總比崖底與崖洞之間的距離近。 遂吩咐道:“快去通知崖頂的人,讓他們架好繩索,下去救人?!?/br> 這廂浮云卿見崖底的火苗動得飛快,想是禁軍已經行動起來。 她不敢眨眼,不敢折回敬亭頤身旁,生怕錯過任何消息。稍稍往后退了幾小步,坐在崖洞邊等。 既然敬亭頤還有精力戲謔她,那就說明,這些傷當真不要緊。 浮云卿時不時地往底下扒頭,一面跟敬亭頤搭腔說話:“敬先生,你放心罷。禁軍就快來了,不出半晌,咱們就能從這簡陋的崖洞里出去了?!?/br> 敬亭頤說是么,“那很好?!?/br> 不知是不是倆人離得遠的緣故,浮云卿覺著他的話聲比先前虛弱了些。 她不敢動,全神貫注地觀摩著崖底的情況。 “敬先生,你還有力氣罷?可別等禁軍來了,你也昏過去了?!?/br> 敬亭頤說當然,“您不要小看臣。臣說過,臣的武力不比卓旸差?!?/br> 崖洞邊妖風呼嘯,把敬亭頤的話音吹得更飄更虛。 后來倆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浮云卿說什么,敬亭頤就回什么。 雖然他的話音到最后幾乎低得讓她聽不見,可她依舊沒側身回望。 半晌后,一道繩索悠悠地從崖頂墜了下來。 夜色深沉,浮云卿沒看清,還當是又來一條蛇,忙縮著身往后退。 “怕什么?我可不是蛇,我是來救您的?!?/br> 那道矯健的身影落到浮云卿眼前,竟是身著夜行衣的卓旸。 “怎么是你?”浮云卿滿眸驚愕,“難道不該是禁軍來解救么?” 卓旸伸手,把狼狽的她拉起來。繼而拍落她衣擺上的沙土,說道:“您喊人的時候,一隊禁軍都待在崖底。副統派人跑到崖頂懸索解救,等他們跑來,想是半個時辰都過去了。剛好我待在崖頂,確定崖洞位置后,直接就下來尋您了?!?/br> 說著將一把繩索扣環到浮云卿腰上,攬過她的身就要走。 “欸,洞里可不止我一人。你先把敬先生撈上去罷,他受了傷,上去后趕緊找太醫看看。我在這里等你,你把他送上去,再送我也不遲?!?/br> 言訖倆人一起往黑暗的洞里望,卻見敬亭頤緊闔著眸,奄奄一息。 “敬先生!” 浮云卿兀突突地提著衣裙往里跑,接過卓旸遞來的火折子,照亮崖洞。 這才瞧清,原來敬亭頤傷的不止是左右臂,他右側腰腹還被粗糙的樹枝劃了道長口子。 腰腹那處傷得最深,不迭往外冒著暗紅的鮮血,洇透了月白袍。 卓旸糟心地說不好,“那虎獸被下了瘋藥,不止血有毒,全身都有毒。被虎爪劃破身,與中毒無異?!?/br> 躍動的火苗灑在敬亭頤蒼白的臉龐上。他呼吸微弱,甚至幾乎讓浮云卿以為,他已經沒了呼吸。 難怪先前她摁著他的腹時,他整個人都輕微地抖了抖。難怪他的回話一聲比一聲弱,難怪他聽及卓旸趕來,半天沒說一句話。 原來他滿身是傷,原來他中毒已久。 而她還有閑心斥他笑他,還沒心沒肺地坐在崖洞口,無論如何也不肯回頭。 要是她早點發現,那他的情況,肯定不會有現在這么糟。 浮云卿滿心愧疚,顫著話聲跟卓旸說:“趕緊把敬先生帶走,解毒耽誤不得?!?/br> 她趴在敬亭頤身邊,喊了他好多聲,卻沒聽見他的回應。 “敬先生你……你可不能就這么走了啊,我不想做寡婦……”眼淚再難捱住,浮云卿放聲大哭。 哭聲郁悶凄切,不知道的,還以為洞里遭了什么兇案。 卓旸將悲痛的浮云卿攙到一邊,“噤聲,噤聲?!?/br> 受傷中毒的場面,敬亭頤與卓旸都不是第一次經歷。 卓旸掏出消毒的藥草,摁在敬亭頤的傷處;又撕下白布,利落地把傷口包扎好。 脧見敬亭頤垂落身側的手指動了動,卓旸無奈地嘆口氣,拿出一條打濕的汗巾,貼心地給他擦干凈手。 浮云卿并沒注意到卓旸的動作。她只聽見卓旸好心勸了她幾句,然而他越是好聲相勸,她越是哭得情難自禁。 淚眼朦朧中,好似見敬亭頤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她是看見亡夫的鬼魂了? 再揉揉眼,竟見敬亭頤朝她走來。 敬亭頤揉了揉浮云卿凌亂的發頂,“不要哭,臣沒事?!?/br> 哪怕虛弱至此,他仍聚著全部精力,軟著話音安慰浮云卿。 不曾想話音甫落,浮云卿哭得更厲害。 敬亭頤耐心地給她擦拭眼淚,“不要哭?!?/br> 他虛虛攬過浮云卿的身,指著洞外一株不明顯的嫣粉花。 “您看,鳳仙花開了?!?/br> 他的精力,只能供他說出這一句話。 他還想說:臣找到了您最喜歡的粉。 然而這句并未說出口的話,隨著他傾倒的身,一齊湮滅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崖洞里。 失去意識前的最后那一眼,載著浮云卿驚慌失措的模樣。 “敬先生!” 緊接著,他便墜進深不見底的黑暗。 * 千艱難萬險阻,總算回了瓊林苑。 太醫說,好在人送來得早,此毒并未擴散至心脈,敷藥療養半月即可。 浮云卿長吁一口氣,她嫌瓊林苑沒個正經的休養地方,便叫卓旸將敬亭頤護送到公主府。 而她留在瓊林苑,處理今日這件兇案。 兇手韓從朗心思歹毒,放蟒蛇與虎獸歸林,意欲謀害敬亭頤。 這分明是件擺在明面上的事??蓪ψC時,竟無一人供出韓從朗。 韓從朗手底那幫刺客被禁軍包圍時,一個比一個忠心,竟都服毒自盡。 而蕭紹矩那幫人,明明知道韓從朗的陰險作為,竟都說沒看見幕后兇手。 浮云卿不可置信,一口咬定這事是韓從朗所為。 官家淪著茶,叫她不要激動。 “小六,朕理解你護夫心切的心情。但你也不能無憑無據地認定兇手就是韓小官人吶?!惫偌艺f,“小六,刺客已死,駙馬無恙,那這件事就掀過篇罷。你認真想想,這件事鬧大,對兩國而言,有半點好處嗎?秋獵這等要緊關頭,最忌諱出茬子。有什么事,等這陣子過去再說,好不好?” “不好!” 浮云卿將茶盞“砰”地往桌上一擲。 “這次是敬先生命大,才免去性命之憂。但凡出些意外,他這條命就沒了。就算不為敬先生,難道爹爹您就不想為我撐腰嗎?他們以為敬先生在南側林,將瘋獸都引至那處,可當時待在南側林的是我。若非敬先生及時趕到,我早咽氣而亡了!好,就算不為我,也得為蕭駙馬他們出口惡氣罷?,F在無人傷亡,您說不用計較。要是當時遼國使節遭遇不幸,您還會選擇息事寧人嗎?” 越說越委屈,浮云卿欹倒在官家腳邊,“爹爹,您為甚不相信我呢?” 她的爹爹,曾不顧朝官阻攔,給她建了一座寬敞的府邸,給她增了許多俸祿,與正一品官的俸祿相同。她的爹爹,從來不會叫她吃虧。為甚在這件事上,就要顧及這顧及那了呢? 官家把她扶起身,“小六,這件事水太深。朕愿意相信你。但無論這事因何而起,都不能鬧大,必須縮緊風聲。當時在場的還有卓旸和駙馬罷。這樣,朕把卓旸叫來,朕問問他,這一切到底是不是韓從朗所為,好嗎?但提前說好,無論結果如何,這事必須掀篇?!?/br> 第83章 八十三:秋獵(七) ◎言不正名不順地屬于他?!?/br> 總之, 此事必須掀篇。 浮云卿怔忡道好,“那就讓卓先生來,他知道具體情況, 他說的話會跟女兒一樣?!?/br> 浮云卿癱在圈椅里,捧著建盞, 回憶著這一日發生的事。 清早,她不顧官家勸阻,跟著耶律行香到東林南側,正中韓從朗設下的埋伏。 韓從朗站在坡上說, 他原想敬亭頤與蕭紹矩在南側林勾搭, 故而集中兇獸在此。不曾想她誤打誤撞地頂了敬亭頤的災禍。 敬亭頤踅足南側林,與她合力擊殺兇獸, 后蕭紹矩帶人清場。她與敬亭頤抄近路,欲想折回瓊林苑。未曾料到,韓從朗又在近路設下埋伏, 她與敬亭頤跳崖破局。 這件兇事從頭到尾, 僅僅針對敬亭頤。韓從朗說,將她拉下水,實屬意外。 那么,韓從朗為甚非得要敬亭頤死呢?就她所知,韓從朗與敬亭頤不過幾面之緣。若往前追溯…… 浮云卿捧緊建盞,強裝淡定地撇著茶沫子。 那次拜訪留園,歸府后,敬亭頤告訴她, 游歷過山川, 他回了京城, 一直待在皇城司做副使?;食撬? 說白了就是官家手底下的刺客,為官家清掃余孽。 浮云卿聽罷,雖頗感震驚,可并沒有往深處想。她對風云莫測的朝局只是一知半解。 今下想,韓從朗不顧一切地要伏擊敬亭頤,想是倆人之前認識,且積恨已久。 浮云卿心里清楚,蕭紹矩不舉發韓從朗的惡行,是因韓從朗掌握著他的把柄——耶律隆慶。 蕭氏當權,耶律氏為奪權,殺紅了眼。起初,蕭紹矩憑靠裙帶關系上位掌權。而今,他的岳丈要奪他的權。這事牽扯甚廣,關系錯綜復雜,蕭紹矩出于自己的考量,不舉發倒也正常。 何況蕭紹矩沒必要舉發。兩國一衣帶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說,他已經幫了浮云卿大忙。若不是人家勇猛射獸,浮云卿定會喪命斷崖。 韓從朗手底那些刺客,準確地說,應該是死士,怕早被他下了毒。事情敗露,服毒自殺實屬正常。 至于官家勸的話,細細想來,滿是道理。 近來朝局動蕩,各郡皆有民怨,聽說還有幾個郡揭竿而起,試圖謀反。民心惶惶,人人自危。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一年四次獵事,都是為了安撫百姓的心。而秋狝是四次里最重要的。若將此事鬧大,那國朝百姓的心只會更慌,時局更亂。除了惹是生非,旁的沒一點好處。 說來說去,這是一樁丑聞。家丑尚不可外揚,何況是國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