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11節
那些畫面零碎闐擠, 像破碎的鏡片,一片一片地拼湊在一起。 這片風景是敬亭頤驚慌地朝她奔來,叮囑她小心。那片風景是敬亭頤澹然地摟緊她,說會帶她出去。 浮云卿晃晃頭,趕走那些凌亂的思緒,轉眸打量四周。 原來他們墜在一個入口極其湫窄的崖洞里。 入口處有幾彎紫藤花擋著,角度偏,外面的人很難發現, 這陡峭的崖上還鑿出了個洞。 這個時候, 山崖里黑漆漆的。浮云卿估算著時間, 約莫是酉末。洞里昏暗得瘆人, 可那洞口處卻不停閃著一片黯淡的黃。 黃意葳蕤晃動,浮云卿猜想,那是崖下的人舉著火棒,在四處走動,尋她與敬亭頤的蹤跡。 待眼睛適應洞內昏暗的光線后,浮云卿斂眸尋著敬亭頤。這才發現,她手撐的哪里是地,分明是敬亭頤的小腹。 小腹起伏有力,平穩的節奏順著她的胳膊,傳到她的心里。難怪她會覺得這地像片黏糊的沼澤,軟得不成樣子。 “敬先生,你還好嗎?”浮云卿飛快抽回手,輕聲問道。 浮云卿想,敬亭頤的胳膊被虎獸抓傷,衣襟又被樹枝劃破,血珠斷了線地往外涌,合該是一副虛弱模樣才對。 哪想他眼眸發亮,閃著不知名的光芒,直直望著她。 “臣沒事?!本赐ゎU欹著崖壁,上身虛躺,“外面有火光,是禁軍來尋您了?!?/br> 聽及禁軍,浮云卿氣不打一處來,抱怨說:“這群禁軍忒慫,人都墜了崖,他們才遲遲趕到。早點干甚去了?咱們跳崖時是大晌午頭,那時外面還是青天白日呢。今下天都黑了,禁軍竟還沒發現這處崖洞。真是窩囊!” 敬亭頤想,怕是沒有窩囊的禁軍,只有拖時間的官家。 他騎馬踅至南側林的路上,見禁軍忽地撤回苑內待命。那時便知,官家早有預謀。 官家的目的,并不在引出韓從朗,好將韓從朗陰險的真面目,顯示在眾人面前。而在拖延他與浮云卿踱回瓊林苑的時間,好做成另一件事。 至于這另一件事是什么,敬亭頤尚還不知。不過這事總會帶著針對他的意味,官家在給他使絆子,也許是挑撥他與遼國的關系,也許是找虢州莊的麻煩。 不過既然禁軍能趕來,那就說明,官家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事已做成,那么他與浮云卿,最終都要被禁軍尋回去,故而敬亭頤心里并不著急,反倒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歇息。 崖洞詭異般地安靜,在他看來倒是挺好,至少能讓他仔細思考一番。 浮云卿不知敬亭頤心里所想,見他不欲多說,還當他是疲倦得很。 再一想,敬亭頤全程cao著心破局,累也正常。 上晌經歷的事實在兇險,浮云卿心亂如麻,呆呆地坐到敬亭頤身側,甩出條干凈的帕子,想給他包扎傷口。 正糾結著怎么挽疙瘩結時,忽然想起,要處理敬亭頤手臂上這道長而深的口子,需得先給他敷藥草或點熱酒消毒,接著才能用干凈的布條包扎止血。 暗脧一圈,這洞里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貿然包扎,只怕會讓傷口潰爛惡化。不僅沒效果,還會釀出腐rou。原本只需消毒,因她的不當cao作,處理時還得縫針埋線。 得不償失,浮云卿無奈地嘆口氣。 就算手邊有藥草,有烈酒,她也不懂具體如何cao作。只好搵起帕,輕輕搽去傷口處的血珠。 傷口觸目驚心,浮云卿想,若不是洞里暗,她定會看見被虎獸劃爛的皮rou與隱藏在皮rou下的白骨。 旁人受傷,她頂多囑咐一句注意療傷。 然而今下敬亭頤受了傷,僅僅是看著那傷口,她心里就針扎似的疼,恍似能與敬亭頤共感,感受他所遭遇的疼痛。 眼下敬亭頤雖神色淡定,連眉頭都不曾皺過,但這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一定是在逞強安慰她,而非真的不疼。 浮云卿搵帕的手發抖,“敬先生,你要是疼就說出來。放心,我不會笑你,也不會把你這疼痛模樣給別人說?!?/br> 敬亭頤頗感無奈,安慰道:“當真不疼。臣給您形容形容這種感覺罷。就像被螞蟻扎了一下,半點痛覺都沒有?!?/br> 浮云卿說不信。 這倒是個很搞笑的場面。 受傷的人像沒受傷,沒受傷的人像受了重傷。 浮云卿齜牙咧嘴,敬亭頤只是安慰她:“沒事,當真沒事?!?/br> 他這話說了許多次,叵奈浮云卿一次都沒聽進去,也不肯相信。 她覺得疼,那就是疼,心疼地嘟嘟囔囔:“傷的還是右手呢。掂筆桿,拿刀劍,都是右手右胳膊出力,人家是大功臣。這下倒好,大功臣沒了,看你怎么干活兒!” 敬亭頤輕笑,抬起被樹枝劃破的左胳膊,“右邊不行,還有左邊。臣沒告訴您,其實臣練就了用左手的本事。吃飯寫字,用左手跟用右手,沒什么區別。不信嚜,臣給您在地上寫幾個字罷?!?/br> 浮云卿登時瞪大雙眸,連連擺手說不用。 他不抬手,她還沒想起敬亭頤被樹枝劃身那件事呢。 噯,敬亭頤為了保護她,這里是傷,哪里也是傷。 浮云卿又捧起敬亭頤滲血的左胳膊,輕輕擦掉血珠。 “這個傷口,看起來比右胳膊的還深?!彼凉M目僝僽,恍若敬亭頤的胳膊已經廢掉了一樣。 浮云卿心想,男兒郎都有自尊心。敬亭頤的自尊心,肯定會因這次受傷而削減大半罷。她是他的枕邊人,理應給他分憂解難。 想及此處,她開口說道:“敬先生你放心,你的胳膊沒用了,但我的胳膊還有用呀。從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胳膊,你想做什么事,我替你做。千萬不能想不開……” 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起初是為著安慰敬亭頤,到后來越說越離譜。 “我可以認真鍛煉,力能扛鼎,你沐浴不便,我就抬著你去。欸,還有什么安慰人的話來著?” 想不起來了。 但浮云卿覺得,她已經安慰得夠到位了,甚至把她自己給感動得不輕?,F下眼里蓄著一泡清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她想,敬亭頤能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看看她都愿意為他做什么罷,她為了照顧他,愿意心甘情愿做他身后的狗腿子。試問這份心意,全天下還能找到第二份嗎? 抽泣半刻,浮云卿堅強地抹去眼淚。拂了拂沾土的衣袖,故作堅強地說:“真是抱歉,讓你看笑話了?!?/br> 抹去最后一滴淚花,浮云卿勇敢抬眸。 她想,敬亭頤定是被她感動得不能自己罷。哪知卻見他滿臉驚愕,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她。 浮云卿同樣不可置信。這番掏心掏肺的話,這么有氛圍的環境,都沒能讓他感動半分? 不可能! 浮云卿揉揉眼,猛地趴到敬亭頤身上,探身湊近,抬頭望他。 湊近仔細看,除卻驚愕,竟還能看出他紅了臉皮,跟個剛娶進門的小媳婦般,滿臉羞赧。 她說了什么話,竟能燙熟這座萬年潭? 浮云卿伸手戳了戳敬亭頤的臉,“敬先生,你羞什么?你應該感動,知不知道。我給你擦身洗澡,給你穿衣解袍,你該感動呀?!?/br> 敬亭頤不自在地側過臉,輕咳幾聲。 她像只伸懶腰的貓,將玲瓏曲線,淋漓盡致地展現在他面前。 平時衣衫規整時,她起伏的身材被緊緊遮著。今下靠得這么近,也許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她無意識地蹭著他。 難堪。 她愿意做他的左右手,需要動手的地方,她都替他動。她愿意,可他不愿意。 明明這種危難場合,最不該生旖旎心思。偏偏配著浮云卿不著調的話,他也不知自己想到了哪里去。 又咳幾聲,聽浮云卿直白問:“敬先生,你是傷到心肺了嗎?怎么一直咳嗽?” 如果尷尬能化成黑團,敬亭頤想,此時此刻,他肯定已經被黑團緊緊包圍著了。 他執拗地尋來一個樹杈,先用右手在地上劃拉幾下,再換到左手。他心想,這下浮云卿肯定能看清他的決心。他才不會因為幾道小傷,就變成一個廢人。 總算能消除他在浮云卿心里的殘疾形象了。 不曾料到,再顫著眼睫抬眸,竟見她一臉驚喜。 “敬先生,你……你也贊同我這句話,對不對!哼,看罷,我就說這句話搭配得好?!?/br> 浮云卿指著地上一行雋秀的字,“萬里巫山一夢成。噯,咱們倆可真是有默契。我想你的時候寫這句,你想我的時候也寫這句?!?/br> 敬亭頤眨眨眼,地面上“巫山”那倆字,裹挾著無數旖旎畫面,一起敲打著他怦怦亂跳的心。 “寫錯了?!彼谅暤?,“是關山?!?/br> 再劃拉幾下,旖旎的巫山變成了豪氣的關山。 浮云卿氣得站起身,說他真是小氣。 瞥見浮云卿氣惱地跺腳,敬亭頤莫名松了口氣。 雖把她惹惱了,但看她還有跺腳的力氣,說明他保護得十分到位。至少他沒發現她有受內外傷。 原本嚴肅的氣氛,被這段小插曲給搽上幾分輕諧之意。 浮云卿xiele緊張勁,“那咱們現在該怎么辦?光傻等著禁軍發現崖洞里有倆人,怕是不妥罷?!?/br> 敬亭頤說不著急,“會有人來尋您的,您只需在洞里好好待著。此時此刻,待在洞里才是最明智,最安全的選擇?!?/br> “不是尋我,是尋我們?!?/br> 就算敬亭頤插科打諢地把受傷這事掀了篇,可浮云卿仍舊感到懊惱自責。 “要是上晌我不過嘴癮,沒有硬要跟著行香去東林射獵,之后哪里會惹出這一撥撥糟心事?!?/br> 言訖不顧敬亭頤阻攔,走到洞口旁,扒頭往洞外打量。 從這里向下俯視,隱隱能看見有幾點移動的火星。 再豎起耳朵仔細聽,竟能聽見禁軍喊人的聲音。 聽得不真切,若有若無的。但既然禁軍就在崖底踱步,干脆搏一搏,叫他們知道崖洞里有人罷。 浮云卿側身瞥眼敬亭頤,“敬先生,你等著,我把禁軍叫來?!?/br> 繼而緊緊摁著崖壁,朝崖底放聲大喊。 呼救聲在空曠的山谷里不斷回蕩,穿過夜間的涼風,傳到禁軍副統江舵耳里。 “是公主!”江舵仔細辨聲,他不僅耳力好,更生得一雙火眼金睛。 確定聲音所在的方位后,抬眼環望,霎時望見一處高洞里,冒出個驚慌的人。 “在那里?!苯嬷附o身后諸位禁軍看。 找了大半晌,喊了無數句,總算把人給找到了。 可那崖洞極高,單憑他們的力量,根本無法架索將人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