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02節
哪里不舒服,但凡騎過馬,心里都清楚。大庭廣眾之下,不便把話說得那么明白。然而即便他說得隱晦,浮云卿還是羞紅了臉。 她扯著敬亭頤往營帳里去。 貴人們都有一座專屬的營帳,供換衣或歇息用。 今下一輪又一輪的賽事仍在舉行。 男女混打馬球賽事是今日諸多賽目里,最精彩的一項??袋c多,難度也高,因此大多小娘子與小官人都會避開這項賽目,繼而參加接下來一些簡單的賽目,譬如投壺蹴鞠。難度不高,贏的幾率大,丟人的幾率小,大家都喜歡這樣的賽目。 球場喧嘩的聲音,隔著數道帷幔,仍能清晰地傳到營帳里。 這廂敬亭頤拿來一盒藥膏,放在案桌上面?;仨豢?,見浮云卿四仰八叉地窩倒在長榻里。 她翻滾來,翻滾去,時不時地“哎唷”一聲,時不時地嘆口長氣。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上晌繞著馬球場跑了數圈。 想及跑圈,浮云卿撐起身,問卓旸去了哪里。 “先前在馬球場,光顧著看彩球了。公主府就批下這一座營帳,也就是說,在今日的賽事結束前,咱們仨歇息,都只能在這座營帳里。敬先生,你快去找找他。偌大的馬球場,他走丟怎么辦?” 敬亭頤笑她想得多,“卓旸可不是不認路不識字的小孩。那么大的人了,難道長眼純是出氣用的嗎?放心罷,他會回來的。他這個人,喜歡瞎逛。逛得累了,自然就會折回營帳。您無需擔憂?!?/br> 浮云卿說那好,“我先睡會兒。等卓先生來,記得叫我一聲?!?/br> 果然累得緊,話剛脫口,人就已經睡熟了。 敬亭頤拉好營帳,坐在長榻邊,撳著一盒藥膏不知所措。 他本來給浮云卿搽藥,再一想,那兩個私密的部位,他不方便搽。他想,要不自己先出去,讓浮云卿自己搽。 可她自己上藥,不甚方便。 敬亭頤又想,既然倆人誰上藥都不方便,那干脆傳喚個心細的女使來罷。然而這聲提議還沒來得及說,浮云卿就岔開了話頭,拐到卓旸身上去。 卓旸自然不是去瞎逛,此刻他正待在蕭紹矩的營帳里,商量著燕云十六州的事。 事情重大,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再說,敬亭頤也不想叫他回來。 好不容易盼來個與浮云卿單獨相處的好時候,敬亭頤不愿把這大好時機拱手讓給旁人。 歇了半晌,忽聽內侍明吉在帳外唱喏。 敬亭頤掀開帳簾,“什么事?” 明吉蝦腰回話:“駙馬,已至午中。官家召貴人們踅足水心五殿用膳。用膳前,需得在池邊駐足半刻,觀看水戲?!?/br> 敬亭頤頷首說好。脧及明吉像是憋著什么話要說,又冷聲道:“有什么事,就在這里說罷?!?/br> 僅僅冷了話聲,便能令明吉抖成了個篩子。 “駙馬,小底心里一直想著這件事,叵奈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與您說?!泵骷俸茄?,從窄袖里掏出一封信,“這處人多眼雜,小底想說的,都在信上寫著?!?/br> 敬亭頤接過信,不以為然,“你能冒著人多眼雜的風險來此處,反倒說明,這件事還沒要緊到一定程度?!?/br> 明吉說是,轉身欲走,又被敬亭頤叫住。 “明吉?!本赐ゎU低聲念著他的名字,“你七歲凈身入禁中,改名為‘明吉’。七歲之前,你應該不叫這個名字罷?!?/br> 明吉身子一僵,盡管他心里清楚接下來敬亭頤會說什么話,可面上卻仍作聽不懂的神態。 “明吉,光明吉祥,名字寓意很好。還記得你最初的名字么,芾塬?!本赐ゎU撳著信,揣度道:“你知道這個名字有什么意義。你記不清原來的名字,那我就幫你記起?!?/br> 芾姓,是前朝的大姓。壽春芾氏,是大都最顯赫的貴胄世家。卓旸是芾氏后人,明吉也是。 若真論起來,卓旸與明吉,是遠方表親。 明吉入禁中前做過什么,敬亭頤不在乎。入禁中后做什么,敬亭頤也不在乎。貴胄世家又如何,如今還不是隨著前朝國度一起覆滅了。富貴只在一瞬,是虛無的身外物,多談無用。 這番話,意在點出明吉的雙重身份——他是前朝貴胄,更是真正意義上的前朝人。 這個前朝人,與當朝謀逆勢力勾結在一起,甚是失禮。 既然人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明吉也不欲再拿喬推諉,將敬亭頤引至一個偏僻的角落。 明吉挺直腰桿,叵奈敬亭頤身姿頎長,明吉仍要抬頭看他。 “您知道小底的身份,那又能怎樣?過去那些富貴日子,再也不會降臨到小底頭上。待在禁中庸碌一輩子,不是小底所愿。小底棄暗投明,追隨韓小官人,這不是人之常情嗎?換作是您,想必也會與小底做出同樣的選擇?!?/br> “你追隨誰,投奔誰,替誰做事,這些我不在乎?!本赐ゎU欹著墻,大半身子隱匿在黑魆魆的暗影里,攜著一陣陰森的風,驟然撲到明吉身側。 明吉起一陣惡寒,“您在乎什么?” 敬亭頤避而不談,沉吟半晌,開口說道:“我要你幫我查件事?!?/br> “什么事?”明吉本能地發問。內侍整日干著伺候人的活兒,久而久之,養成了顧念旁人的脾性。 虱子一旦爬進身,天長日久的,會不斷鑿著身骨,腐蝕著心。 明吉心里泛起悲涼之意,他不后悔凈身入禁中。那時想,入了禁中,耳根子就清靜了。再沒人會在他耳邊不斷復述復國的好,沒人逼他聯絡各方勢力,游離勾結。 有些人,一旦出現,便會引起旁人的無限遐想。敬亭頤就是能引起明吉遐想的人。 看敬亭頤一眼,明吉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枯敗覆滅的國度。大歷覆滅時,他們這輩年青人還未曾降世。僅存的印象,都是經長輩一遍又一遍的復述而留存下來的。 故而這輩年青人,提及前朝,大多只是感慨一番,并沒有旁的心思。感慨著,當年的貴胄世家,七零八落。貴女充妓,漢子刺面充軍,慘的變賣為奴隸,好一點的,就做宦官,女宦官。 當年的貴人,約莫只有敬亭頤爬得最高。 明吉補充道:“若您是想勸我歸到您麾下,那就不必再說了。小底投奔韓小官人,有自己的理由。不怕您笑話,小底想借著謀逆的風,東山再起。只能謀逆,才能圖存。小底不投奔他,難道還要投奔駙馬您嗎?再說,就算您有謀逆之心,也做不成事。您是駙馬,待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敢有所造次嗎?” 敬亭頤把玩著手里的信箋,說當然不是。 “我想讓你查一樁案。你要查清,當年家宴投毒害公主的,到底是誰?!?/br> “憑什么幫您?” “憑直覺?!本赐ゎU卸下蹀躞帶上墜著的火折子,在明吉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將信箋燒成灰燼。 眨眼間,工整的信箋化成數抹黑齏,被風卷起,悠揚地飛出苑墻外。 敬亭頤篤定地說:“你會幫我。哪怕什么報酬都沒有,哪怕代價慘重,哪怕功虧一簣,你都會幫我?!?/br> 明吉被他身上這份鎮定澹然深深震撼著。 上下嘴皮子一碰,明吉囁嚅問:“為什么?” “我會給你想要的?!本赐ゎU說,“我不介意你為韓從朗做事。韓從朗能給你想要的,但這遠遠不夠。你心里還存著其他事,就寫在那封信里。你請我幫忙,因為你猜,我也會有求于你。你猜對了?!?/br> 所以這是一樁互惠互利的交易。明吉幫敬亭頤查投毒案,敬亭頤幫明吉完成心中所愿。 活了二十余年,今日明吉才見識到,什么叫運籌帷幄。 明吉點頭說好。他看著敬亭頤,心里竟荒謬地想著敬亭頤黃袍加身的模樣。 聰明人之間,往往遞去一個眼神,便知對方心中所想。 明吉猜到了敬亭頤的意圖。敬亭頤在做一場瞞天過海的戲,甚至要把他自己都騙進去。 移腳前,明吉難捱心中疑惑,出聲問他:“值得嗎?” 這出戲,幾欲要耗盡敬亭頤的全部。下注豪賭,當真值得嗎? 敬亭頤斂眸,將火折子別回蹀躞帶上。扽扽衣袍,自陰暗處踅出。 “值得?!?/br> 戲與豪賭,都是為了浮云卿而做。興許真相大白時,她會恨他怨他。但自他選擇這條艱險的路后,他做的一切,都無怨無悔。 總有一日,浮云卿會明白他的苦衷。 會明白他先前說過無數次的那句,“我是為你好?!?/br> 比及踱將營帳,浮云卿已經趿著鞋起身,簡單洗漱。 公主府里的婆子女使都沒跟來,浮云卿被陌生婢子伺候,哪哪都覺拘束。 問婢子:“駙馬去哪兒了?” 婢子搖頭說不知。 問婢子:“待會兒瓊林苑有什么安排?” 婢子仍舊搖頭說不知。 十分無趣。 浮云卿心里罵著不厚道的敬亭頤,竟然把她丟在營帳里不管不顧! 她想,等著瞧,再見面,她定要狠狠教訓敬亭頤一番。 不想甫一轉身,便見敬亭頤掀起帳簾走近。 浮云卿抬眼乜他,不得不承認,容貌與身姿相當重要。 再偉大華麗的辭藻,也沒辦法形容出敬亭頤這張臉。干脆用最簡單直白的詞概括,俊俏,帥氣,鋒芒內斂。 敬亭頤踱著方步,衣袍下擺被步子踢得翹起一個漂亮的弧度。步子穩健,兩條腿打得直,隱隱可見袴子下的肌rou。踱方步的人,常常會把脊梁骨挺直,看起來像棵勁勁的青松。 一張俊臉配上優雅的姿態,這樣謫仙似的人,就算做了什么壞事,也會被世人憐愛。 而今,這位謫仙是她的。 心火上竄到喉管,又被浮云卿給咽下。 “敬先生,你去哪里了?”浮云卿提著衣裙,踱到敬亭頤身側,好奇地問他。 敬亭頤捻起浮云卿一撮凌亂的發絲,撩至她耳后。 “您在營帳里歇息,臣怕打擾到您,就出去走了一圈?!本赐ゎU牽起她的手,“您歇息時,官家傳話,先去看水戲,再踱步水心五殿用午膳?!?/br> “水戲?金明池的開池水戲,不是每年開春舉行么?怎么,為了撐場面,今秋又辦了一次?” 敬亭頤說正是。 婢子伺候得不到位,敬亭頤親自cao刀,給浮云卿挽好時興的芭蕉髻。再從妝奩盒里取出簪珥,插在規整的芭蕉髻上面。 初到瓊林苑,浮云卿穿著一身艷麗衣裳。后來打馬球,換了一身輕便的窄袖衣。這晌觀水戲用膳,還得換一套干凈衣裳。 打扮好后,倆人走出營帳彩棚,一道踱將金明池。 奧屋與駱駝虹橋站滿了人,闐擁擠塞,仰著頭張望金明池水戲。 金明池水戲,常規的幾項,便是百戲,競渡,水傀儡與水秋千。 池中龍船上,有耍掉刀蠻牌的,有嘴里噴火,表演神鬼雜劇的。業火從技藝人嘴里噴出,火光起造一波波熱浪,自火光里閃現的,是從秋千上翻跟頭下水的數位水戲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