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88節
因著素妝信上寫,今明兩日,她會一直待在歸家花鋪里。若浮云卿有意,她隨時能抽身陪游。 浮云卿雖安慰顧婉音說,時候尚早??尚睦镏?,陸緬這事耽誤不得。因此明日是一定要去尋她的。 常去曹門仙橋尋稀罕物件,每一處攤,浮云卿都仔細看過,每一條巷,她都認真走過。過發鹿巷一路直走,逢路口就往右側拐。拐個七八次,就拐到了留園所在的萬福巷,緩緩就在那里。世間就是這么小,好似踅腳轉個彎,便能碰到所有熟人。 后來說起旁的,郁悶的心境才稍稍減了些。 這廂顧婉音扯著浮云卿,踱將一間專門放衣裳簪珥的屋。 各式各樣的布料或成衣,快要闐滿一間不算湫窄的屋。幾張長桌拼湊一起,線簍里擺著五顏六色的粗線細線,針包上扎著各種長短不一,粗細不同的銀針。 顧婉音撳起一件掛在墻上展示的杏黃衫,貼在浮云卿身前比了比。 “這件杏黃衫子配你。年青人,就得多穿點鮮艷的衣裳。小六,你把外衫脫了,試試這件?!彼毬曊f道。 建朝前,顧家世代經營衣鋪,裁量成衣,販賣布料,衣鋪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家里不論男女,皆精通縫料做衣?!酢跗鸨?,顧家果斷跟隨□□。建朝后平步青云,做生意的少了,入仕為官的多了,可這門手藝仍舊不論男女,一代一代地往下傳。 顧婉音是家族同輩里,繡工最好,眼光最獨特的那位。 睞及浮云卿換好衣裳,她踱近打量,“效果不錯,亮眼。不過腋下放量太大,不合身。來,你再脫下來,我縫緊一些?!?/br> 人在擅長的事上面,總會顯露出自信之意。雌懦如顧婉音,在量體裁衣的事上,也散發著知識淵博,經驗豐富的光芒。 浮云卿說好,窺及顧婉音拿著那件衫子拆線,一時看她是滿心崇拜。 顧婉音背對著浮云卿,坐在一條杌子上。食指帶頂針,針頭借頂針的力,一甩一擺,動作快得甚至出了殘影。 看了會兒,浮云卿收起目光,旋即觀摩著這間雜而不亂的屋。 她覺著屋里哪處都新奇,這處扒頭看看,那處探身望望。她見過的,沒見過的布料,像是一條條即將下鍋的湯餅,掛在高高支起的木架上。布料被熨燙得平整光滑,看不出一絲褶皺。 顧婉音捏著銀針縫補,感慨道:“有時想,婚姻就是件好壞摻雜的事。我嫁給如意郎君,兒女雙全。郎君不干涉我裁衣這方面的事,在府里專門空出一間亮堂的屋,讓我盡情施展。妯娌和睦,兒女懂事。娘家親,岳家疼。除了偶爾受祖婆數落,旁的沒什么壞事?!?/br> 提及王太后,浮云卿不敢說太多見解。王太后待她好,待顧婉音不好,她一個得利益的人,哪里敢勸顧婉音多體諒體諒祖婆? 浮云卿先順著她的話茬夸贊,繼而安慰她,道:“二妗妗,你也不要嘆老。兒女雙全,哥兒兩歲,姐兒一歲,你是做兒女母親的人,更是你自己。擁有這幸福日子許久,而今年你不過二十二歲。正值大好的年齡,擁有大把花不光的精力,不要自怨自艾?!?/br> 顧婉音笑她不懂,“你剛成婚,體會不到我們這些娘子,生育后的心境。生育是一道逃不過去的鬼門關吶,經幾遭,磨的是心境。別看我二十二歲,可我自個兒卻覺得,我的心有四十歲?!?/br> 生育相關的事,浮云卿的確不懂。 她撫著一件緞面絹,嘟嘟囔囔地回:“這樣說來,不能生育倒是件好事。抱養來別家孩子,既做了娘,又免了生育的苦?!?/br> “想不想生,能不能生,這是兩碼子事?!鳖櫷褚袈槔乜p好衫子,披到浮云卿身上,摟著她往立鏡前站定。 “成婚幾月,你沒長上半兩,反倒是瞧著瘦了兩三兩?!鳖櫷褚艄雌鸫浇?,戲謔道,“難道是駙馬苛待你了?人家說,人過得幸福,心寬體胖,不自覺地就豐腴起來?!?/br> 浮云卿臉皮微紅,說哪有,“我整日好吃懶做,肯定胖上不少。是二妗妗你的眼把我看瘦了?!?/br> 后來顧婉音又塞給浮云卿幾件衫子與下裙,倆人在立鏡前站了足足一個時辰,試過不少衣裳。窺著鏡里的花容嬌貌,烜耀臭美。 比及再度登上金車,浮云卿與敬亭頤倆人,都有許多話要跟對方說。 浮云卿先挑起話頭,“敬先生,明日我得去往發鹿巷跑一趟?!?/br> 她把陸緬與三哥的事長話短說,三兩句給敬亭頤總結出來。 敬亭頤倒沒料到,小小一個清河縣主,竟能把浮云卿周遭幾位親朋好友,都拉下水。 他試探地問:“這事水深,您需要臣陪您去嗎?” 作者有話說: 晚10點還有一章。改了更新時間,0-2點更新。 第67章 六十七:太妃 ◎內行看門道?!?/br> 浮云卿沉吟半晌, 再開口,反將話頭拋回給敬亭頤,因問:“敬先生, 你想跟著我去嗎?” 曹門仙橋小娘子家居多,但也不乏有郎君陪著夫人, 置買稀奇物件。 每走一里,便能睞見一位郎君站在攤前不知所措,而娘子家興高采烈地挑選著好看的簪珥。成衣鋪里,娘子家轉圈試衣, 不時問郎君哪件更亮眼。 因此在仙橋, 夫妻或情人一道走通衢,是件尋常事。然而浮云卿明日動身, 僅僅是為著去發鹿巷找楊太妃與陸緬。家長里短,嫁娶備禮,大多時候是娘子家的事。他一位男郎去那地聽八卦, 怕是不合適。 再轉念一想, 敬亭頤是她的駙馬,前去巷里,當作見親戚,未必不可。 浮云卿牽起敬亭頤的手,“敬先生,你要是去,可得幫我勸勸縣主。爹爹讓她嫁韓從朗,她讓我做媒, 當三哥的妾室外室。我兩方為難?!?/br> 既然她說讓他幫忙, 敬亭頤就應聲說好, “陸緬說是官家親封的清河縣主, 其實與市井百姓無異。爹娘將她轉給牙婆,牙婆把她送至花樓。伎藝人,說是賣藝為生,實則大多時候,都被虔婆逼著賣.色。她仗著二妗雌懦,就讓二妗給您遞信,把燙手山芋送到您手上。用心叵測?!?/br> 興許陸緬抗旨,的確存著什么苦衷??稍诨始疫@幫人看來,她這是貪心不足蛇吞象,是自私自利,不舍回報。 她承懿旨成婚,太妃面子過得去,搬出皇陵這事,也就掀篇而過。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尋不暢快。不僅自個兒不暢快,還讓皇家人都不暢快,這又是何必! 實在想不通陸緬做這件事的緣由,故而次日,吃過早膳,課也不上了,倆人直奔發鹿巷。 院門緊閉,浮云卿摘下帷帽,與敬亭頤對視一眼,口語朝他說道:“待會兒進去,開門見山地說。上晌是你的課,咱們辦完事,趕緊回去?!?/br> 敬亭頤笑她這個時候倒顧念讀書,屈起手指,叩響院門。 未幾,聽及一聲女聲傳來,“誰來了?” 這廂陸緬正坐在水池邊,舉起棒槌,捶著幾件剛脫下來的褙子。 盡管立秋已過,可今日依舊延續著三伏天的燥熱。她是個好出汗的,藤山皇陵陰涼,衣裳換得慢。今下搬到內城,車馬駢闐,熱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起夜汗濕后背,衣裳換了一件又一件。 捻起皂角,手指一撮,皂液就淌落在木盆里。手側著直直劈向木盆,順著方向飛快攪動,一盆清水被攪出擠搡的白沫子。剛舀起一捧沫,就聽門外傳來腳步挪動的聲音。 陸緬擦凈手,解下攀膊。推開門卻見,兩位陌生男女立在她面前。 “二位是……” 租院的位置,陸緬只與顧婉音說過。今年清明,浮路攜家眷及至永昌陵掃墓,陸緬與揚太妃躲在屋里,不敢出來見人。 新官家執政,太妃尊貴的身份,與太宗一道埋進了墳冢里。當朝皇家子女拜祖宗,她一個太妃,出來現眼什么。 彼時陸緬欹著墻,斜開一道湫窄的窗戶縫,偷摸朝外窺。她睞見過浮路與顧婉音的相貌,與眼下這倆對不上。 再細細一想,她傳信給顧婉音,請浮云卿做媒。那么眼前這對檀郎謝女,定是公主浮云卿與駙馬敬亭頤。 她的目光沒在敬亭頤身上停留半刻,反倒是認真盯著浮云卿。 那張臉寫滿了“靈氣”二字,恍似詩賦里夸贊的鹿仙。 陸緬倏地回神,斂袂道了聲萬福,將院門推得更敞,“殿下里面請?!?/br> 言訖踅轉身子,領著倆人進前堂。 “殿下稍等,我去后院將太妃喚來?!标懢捚懔藘杀K茶,各自遞到浮云卿與敬亭頤手里。 浮云說不急,叫陸緬陪著聊兩句。 陸緬說是,旋即掇來條杌子作陪。 浮云卿暗脧一圈前院。香樟樹長得筆直蒼翠,樹下有片種著薺菜,綠油油的地。 又建盞道:“發鹿巷的地價不便宜,能租到個有前后兩院的地,是不是做了很久的準備呀?!?/br> 再怎么開門見山,也不能像村頭滿口污穢的老咬蟲一般,掐嗓子對罵。 浮云卿撇著茶沫子,呷一口熱乎的茶,“北苑宮焙今春給圣人娘子,奉上兩小甌玉葉長春。片茶送及禁中時,竟少了半甌。北苑宮焙懊然稱,山遙路遠,那憑空消失的半甌,想是撒在了路上。往年沒撒過,偏偏今年撒了,你說巧不巧?!?/br> 陸緬神色一僵,尷尬地附和:“是呀,真是巧。是不是路上派送時,遭了山匪?北苑宮焙在福州與建州分別設有一所,兩所北上送茶,必經嘉興府。聽說嘉興府那處山匪多,這玉葉長春,想是被山匪給搶了罷?!?/br> 浮云卿疑惑地噢一聲,“玉葉長春茶,雖不如劄子金貴,好說歹說也是皇家的東西。恁那山匪,說搶就搶?” 陸緬身子顫抖,竭力維持住體面,“興許山匪想嘗嘗貢茶的滋味,膽大包天地劫茶,誰說得準呢?!?/br> 浮云卿細細品著口中的茶,“少了半甌,那就只剩下一甌半。圣人留把一甌留到禁中,給宮嬪分著喝。剩下半甌,賞給了英國公府的大娘子??h主淪的茶,茶香醇厚,回味微甘。建盞里的茶葉微微彎曲,是典型的玉葉長春片茶??h主,你手里這玉葉長春,是從哪兒得的?莫不是那消失的半甌茶,是由山匪劫走,轉送給你的?” 言訖,將茶盞“砰”地往桌上一擲,拿喬道:“玉葉長春茶贈給誰,我會不知?貢茶,是專門供給皇家的??v是京城里再厲害的貴胄世家,也沒法子買到半根貢茶葉?!?/br> 敬亭頤倒不知玉葉長春這事,他揪住縣主話里的漏洞,搭話道:“嘉興府地勢較為平坦,若真論起來,嘉興府沒有一座真正的山,充其量只能稱作山坡。既無山,哪里又會有山匪?再者,嘉興府是個臨海的地方,碼頭渡口多,與臨安郡一般富饒。百姓吃飽喝好,難道不過好日子,反倒去當山匪了?縣主的聽聞,偏見甚多,事實不足?!?/br>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所以人想烜耀顯擺,得找一群外行才行。任你夸大其詞,胡亂編縐,外行也找不出半點錯處。偏偏縣主說的兩處謊話,都碰上了懂門道的內行人。 宮闈里的事,浮云卿清楚。山川民情的事,敬亭頤清楚。 倆好脾氣的湊成一對,若非眼下不是好時候,縣主真想豎個大拇指,夸句伉儷情深。 隨口捏造的謊話被無情戳破,縣主當即軟了身子,弱柳扶風地癱坐在地上,掐著諂媚的聲,不迭向浮云卿求饒,“奴家剛跟著太妃從皇陵出來,不懂外面的事,公主,您饒了我罷!” 聽及春鶯婉轉的話聲,浮云卿把先前的好聲好氣都收了回去。換上一張兇神惡煞的臉,直愣愣地瞪著陸緬。 她進院時可都看得清楚,水池旁擱著一個沉重的棒槌,攀膊帶被陸緬隨手扔在馬扎上。搗衣時有力氣,噢,怎么的,被戳穿了謊言,就是個嬌鶯兒了?誆人時我來我去,噢,一經戳穿,就卑微地稱“奴家”了? 浮云卿氣得胸口發悶,心想陸緬與韓從朗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倆不要臉皮的湊一家,別去禍害旁家。 她竭力維持著體面,咬牙切齒道:“‘奴家’?你分明是官家封的清河縣主!花樓里的伎藝人自稱奴,怎么,你是越過越回去了?是不是還想再被牙婆發落一回?” 浮云卿來尋陸緬,本是想解決她與三哥之間的事。哪想陸緬自爆,謊話連篇。一樁接著一樁,浮云卿說的話也越來越不客氣。 她只覺大半輩子的刻薄話,都積攢在此處,一并發到陸緬身上。難道喜歡誰,不喜歡誰,都是上天注定的? 浮云卿瞇著暗藏鋒芒的眸,細細打量著陸緬。她五歲被賣到花樓,十歲被太妃帶走。在花樓里待了五年,在太妃身邊待了六年,為甚舉止之間,還能窺出小姐行首的獻媚意? 聽及浮云卿提及牙婆,陸緬慌張的心乍然變涼。 縣主的面子,她不要了! 陸緬跪行到浮云卿身前,死死揪著她的裙擺,低聲下氣地磕頭求饒:“殿下,好菩薩,您怎么罰我都成,奴家求您,千萬不要把奴家轉給牙婆。求您了……我招,我都招。那半甌玉葉長春,不是奴家偷的。是太妃……對,就是太妃……” 陸緬哭得梨花帶雨,“是太妃非得要喝玉葉長春。她指使奴家,迷暈送茶的小廝。拿多不好看,讓奴家就拿半甌?!?/br> 浮云卿差點被氣笑。拿多不好看,怎么有臉皮說這話的? 原想茶葉這事,是陸緬私心作祟,便拿她最怕的牙婆威脅。她只想逼陸緬承認罪孽,這事也就掀篇了。畢竟二人無冤無仇,她總不能為著半甌茶葉,害死一個縣主罷。多不值當。哪知陸緬哆嗦著把太妃供了出來。 好嚜,事情越說越復雜。 浮云卿瞥眼敬亭頤,見他神色依舊澹然,這才放心地吁了口氣。 太妃縣主,說起來,都是他們老浮家的人。如今糟心的家事擺在面前,家丑不可外揚。敬亭頤一位駙馬,哪里有她懂其中的門道?處理不好,幾個人腦袋,咔咔就被劊子手切了下來。 浮云卿咬牙切齒,是氣憤,也是在悄摸用力,把裙擺從陸緬手里給拽出來。 老天,身上這件水紅千褶裙,是二妗妗剛送給她的。送來時,裙身光滑。今下卻被陸緬揪得亂七八糟。 哭得咿咿呀呀,手里勁倒是大。她要是不用力,陸緬能把她的千褶裙給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