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79節
顧婉音本就害怕,再聽王太后這一句罵,當即雌懦地哭出聲來。 跟在太后身邊伺候的老大監劉呈呵著腰出來解圍。 他是現任內侍大監通嘉的師傅,通嘉伺候官家,他伺候過建朝以來的三位太后。 王太后脾氣最爆,卻也最受哄。 劉呈撿起鯽魚,在水池里洗干凈,雙手拿著遞到太后面前。 “哎唷,太后何必跟二皇子妃置氣?!眲⒊识阎~媚的笑,“您應該不清楚罷,二皇子妃不怕蛇,不怕大蟲,就怕這滑溜溜的魚。您讓她捉魚,豈不是在為難她?” 王太后“哼”一聲,“罵一句而已。怎么的,老身出了禁中,連罵人的權力都沒了?” 劉呈說哪里,招呼著女使安慰顧婉音,又奉承著太后:“二皇子妃未成婚時,就是被慣壞了的孩子。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您知道的,貴胄世家養出來的女孩,慣會享清閑。哪像您見識廣,眼界高?!?/br> 王太后就喜歡聽奉承話,聽罷劉呈的安慰話,笑得比海棠花還要嬌艷。 然而正想賞劉呈時,便聽浮云卿唱著戲曲踅來。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br> 第60章 六十:先朝 ◎臣引導,公主肯聽?!?/br> 唱的這出戲, 是顧婉音最愛聽的《花木蘭》。待在娘家時,她每月都要約上閨中好友去戲館子聽戲,最常點的一出便是《花木蘭》。 人都向往未知遙遠的事?;咎m從軍這樣的英勇事, 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伶人轉著寬大垂落的衣袖,搽層嫣紅嫣粉的香妝, 一會兒唱木蘭在戰場英姿颯爽,一會兒唱木蘭歸家欣然團聚。伶人唱得認真,顧婉音聽得認真,時不時拍巴掌叫好。 還是閨中小娘子時, 她常下館子聽戲。后來成了婚, 埋頭cao持家務,聽戲的次數就少了。浮路拒了出閤的懿旨, 皇子封地讓給了一位異性王。在新宋門一片建府,她也跟著搬到府邸里住。那片沒一家戲館子,內城幽咽婉轉的戲聲再未傳來。 今下聽及一句, 恍若隔世。一時陷在過往回憶里無法自拔, 拂袖掖淚,嘆著世事無常。 再抬眸,見浮云卿抿著搽口脂的唇,迤邐踅來。 瑞圣園凡有長道,路旁必然栽種石楠。 四月五月石楠開得腥澀,七月敗了團簇著的白碎花,腥味仍舊不減。 這是驅蟲的好樹,卻不是討人喜歡的香樹。 星星點點的光斑打在浮云卿的春辰絹織袖衫上面, 八朵牡丹生花圍著一座精致的花冠, 仿佛驅散了石楠的臭味, 連燙腳的石板路都染上了牡丹的馥郁芳香。 時下京里貴女出游, 最興化斜紅妝點珍珠靨,妖冶的斜紅與清雅的珍珠,最能挑揀面相骨相俱佳的美人。 皇家女也趕著時興的東風,鬢邊精致美麗,打扮最好看的,還屬浮云卿。不僅鬢有珍珠,凸起的鎖骨處還盤了一道珍珠項鏈,襯得膚如凝玉,恍似一塊剛蒸好的露水豆腐,白凈,柔軟,細膩。 她搖著翠鳥圓扇,提裙踅至王太后身旁。 再半彎腰身,笑得明媚,“祖婆,我來看你囖?!?/br> 王太后大喜,臉上深重的皺紋往上一擠,把黃臉上垂著的松垮rou,疊成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 她連連哎唷幾聲,起身快步走到水管邊,用皂莢洗了幾遍手,將涼手擦得半滴水珠不剩。旋即轉身抱緊浮云卿的腰肢,將人掀起,轉了幾圈。 別看她老婆子上了年紀,卻還保留著年青時的氣大無窮。 她給那早就投了胎的前夫,殺了幾千條魚。拿著大菜刀,“哐哧哐哧”地剁魚,力道之深,能把木板劈成兩半。入禁中后仍舊閑不住,哪座殿里,哪座閣里的宮嬪有需要,她立馬捋袖幫忙搬重物。 一個嬌嬌小小的孫女,在她看來,還沒一條大魚沉。 “哎唷,老身的乖孫女,盼天盼地盼老天,總算把你盼來了!” 王太后盤起的發,比浮云卿脖前的珍珠鏈還白??筛Q她面色紅潤,是一幫年青人怎么也比不過的。 浮云卿心疼地撫著老祖婆的銀發,“您生了場病,頭發又白了幾分。噯,不如今日讓孫女給您染染發罷。染成烏黑順滑的發,您的風貌定能勝過幾位太妃?!?/br> 王太后擺擺手說不必,“太宗那三位熬到眼下的太妃,守陵的守陵,供佛的供佛,信道的信道,人家仨各有其事。我呢,沒事就釣魚,宰魚,再跟人家比,豈不是成心欺負人家?活到六十五歲,該認老了。頭發白,那就任它白去。白的跟雪一樣才好看?!?/br> 浮云卿嘆祖婆心態好。按她自己懶散的脾性,活到六十五,約莫都縮成哆哆嗦嗦的老虔婆了。 祖孫倆寒暄過,一齊把目光挪到敬亭頤身上。 浮云卿撒開被王太后扯住的手,繼而撳著敬亭頤的衣袖,把他拉到太后面前。 敬亭頤叉手,恭敬地唱喏告禮,“孫婿敬亭頤,問太后娘娘身安無恙?!?/br> 王太后見過許多俊俏的男郎,可沒有一位,能比得上面前光風霽月的孫婿。 長得好,身又正,話音像流淌的溪水,不徐不疾。聽官家提過一嘴,這廝是位夫子。如今一見,果然帶著先生樣。 浮云卿瞥過眼,見王太后仔細打量著敬亭頤,打量一遍還不夠,眼珠提溜轉,要把敬亭頤給看戳個洞。 “祖婆,孫婿向你問安呢,你快回應人家?!备≡魄浯林跆蟮氖直?,催促道。 王太后遲遲反應過來,“噯,往后孫婿就跟著孫女,稱老身為‘祖婆’罷。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往后就不要叫老身娘娘了。老身搬來福圣園,就是因著聽了太多聲娘娘,耳朵都要起繭囖?!?/br> 敬亭頤頷首說是。 王太后笑得似仲秋艷菊,枯黃的臉嵌著一對明亮的眸,揮揮手招來劉呈,說道:“現在還沒過到大年,我又沒去孫女的婚宴,給孫婿一道利市錢,當作新婚賀禮與見面禮罷?!?/br> 言訖,示意劉呈端上一包鼓鼓的紅利市錢。 “別看利市包小,里面給孫婿裝了不少票子?!蓖跆笮Φ?,“京城里最好的巷,當屬御街旁的狩慈巷。那處寸土寸金,朝里的丞相租不起狩慈巷的房屋,富賈巨商與門閥貴胄也沒能力去置買。因著那條巷被老身娘家給買了下來,租金交了五十年呢。狩慈巷鬧里取靜,老身原本打算往后去那里住。后來官家把福圣園分給我,狩慈巷就一直空置著?!?/br> 劉呈搭腔說太后用心良苦,“駙馬,利市里裝著租買狩慈巷的票。往后這就是您與公主的地盤了。不止如此,七十二酒樓的一半股,都在這里面。還有大名府臨安郡的票,您與公主去那,吃住不用cao心,保準與在京城待遇一樣?!?/br> 公主沒多少權力,駙馬是公主的附屬,更是個空職位。 叵奈世上有兩件最要緊的事:權與錢。 錢是暗處的權。明面上遠離權,暗地里仍舊能用錢攬權。 這包利市里,存著王太后及其娘家的一半積蓄。五分給旁的孫男娣女,剩下五分,都毫不吝嗇地贈給浮云卿與敬亭頤。 人心都是偏著長的,對待人的態度,自然更顯分差。 旁的孫婿,見了真金白銀,垂涎三尺,眼里冒著光,恨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反觀敬亭頤,恭敬接過利市,恭敬拜禮。好似拿的不是票子,而只是件空囊袋。 錢,敬亭頤自然不缺,甚至多的都溢出了數層閣樓。 當朝太.祖還是前朝殿前司使時,發起兵變。 國度風雨飄搖,百姓一聽有神仙要拯救他們,自發地打開城門,跪著迎接新皇帝。太.祖有氣節,前朝的財產,一概不搶掠,硬是靠著新朝一年復一年收來的稅,運轉國度,將每厘錢用到極致,才創下了如今富庶太平的局面。 前朝門閥的財產,隨著前朝的沒落,都流進了敬亭頤手里。 虢州窮,但虢州莊卻如世外桃源,金銀元寶掉到大路邊,也沒人會去撿。 敬亭頤是有錢人里,最有錢的那個。 他缺的不是錢,而是權。是除了官家,誰都給不了的權。 敬亭頤謝罷王太后,又朝劉呈道謝。 劉呈忙揮著拂子,說不敢當。 浮云卿最煩劉呈一臉諂媚樣,嗤聲哂笑:“劉大監還與從前在禁中時一樣,逢什么人,就說什么話?!?/br> 這聲相當不客氣。 浮云卿甚少有這般咄咄逼人的時候。除非遇上把壞心眼扣在臉面上的奇葩,那她遇壞則壞,半點面子不留。 劉呈說她折煞,“公主,您剛學會跑的時候,就看不慣小底。今下您成了婚,依舊看不慣小底。小底素來想叫所有人如意。說的話,做的事,要是有得罪您的地方,您盡管提嚜。您諷刺小底,諷刺了十幾年。小底的心是rou長的,再堅強,也擋不住您說?!?/br> 他又開始倚老賣老,敲打著身上的老骨頭,“小底這個年紀,不知還能看幾日初生的太陽。指不定哪天眼一闔,腿一蹬,人就過去囖。您年青,可小底日漸衰老??丛谛〉拙ぞI業伺候人的份上,您就饒了小底罷?!?/br> 劉呈是王太后的心肝,聽他咒自身,王太后急地動了粗口:“沒臉皮的老鱉孫,老身允你咒自己了?” 浮云卿不甘落下風,攙著王太后的手臂,嬌嗔埋怨:“祖婆,您不能每回都替他說話呀。分明是他欺辱二妗妗在先。二妗妗是他半個主,當著主子的面,說主子的壞話,不得賞幾個耳刮子嘗嘗?” 話落,揚眉挑釁劉呈。 寶貝孫女是太后另一個心肝。聽及浮云卿抱怨,太后才想起還有顧婉音這位在場。 “妙姝,老身記性不好,怎么把你冷落了?”太后勾起一抹假意的笑,將顧婉音招來。 偏心眼不是她一個婆子能控制的。當初浮路要娶顧婉音,她就與這位準孫媳不對付。 顧婉音膽怯雌懦,抱一只長毛貓都能被嚇得花容失色。膽小如鼠,偏偏跟她一樣,都屬虎。 偏見慢慢堆積成一座山,她是太后,得留幾分面子給顧婉音??蓜⒊什挥?。 劉呈能說出不中聽的話,還不是得她允許? 她護著劉呈,也是在浮云卿面前,護著有黑暗面的自己。 顧婉音絞著帕,踱到浮云卿身旁,勸著浮云卿:“小六,劉大監說得在理。我確實享慣了清閑?!?/br> 鼓起勇氣,她又捧起一尾魚,任魚怎么擺尾掙扎,任手怕得顫抖,依舊不肯松手。 她捧著肥碩的魚,奉到王太后面前。 再道萬福認錯,“祖婆,是孫媳的錯,擾了您的興致?!?/br> 不等王太后接話,浮云卿便潦草地捋起袖,將那尾魚從顧婉音手里奪過。 當著王太后的面,浮云卿將她最看重的魚,“啪”地拍到木盆里。 這道力度夠大,把活蹦亂跳的魚,拍得奄奄一息。 “祖婆,叫廚子多做一條魚?!备≡魄鋺嵢徽f道,“劉大監不怕魚,愛吃魚。這條魚,專門做給他吃?!?/br> 王太后知道她的做法叫孫女生了氣,一時再顧不得旁人,忙給浮云卿賠不是。 “孫女,祖婆錯嘍,往后不再犯,好不好。你好不容易往祖婆這處跑一趟,乖孫女,別生氣,祖婆叫廚子給你做好吃的?!?/br> 一面哄著,一面攬著浮云卿往堂里走。 劉呈見狀,趕忙呵著腰跟到祖孫倆人身后。 這廂只剩下顧婉音與敬亭頤兩人。 顧婉音斂袂謝敬亭頤解圍,“方才踅到水池捉魚時,隨意抬眼,遙遙窺見妹婿攜著小六走來。原本小六想繞遠道,看看園內風景,再來見太后??赡鷦袼咧钡?,走近剛好聽見劉大監的話音。若非妹婿引導,小六不會聽見這話音,也沒人給我出頭了?!?/br> 膽小的好處,便是對周遭一切都高度機警。她關心著周遭一切大的小的動靜,加之有一雙好眼睛輔助,別人都沒看見的身影,她立馬能看見。 顧婉音垂眸絞帕子,似是思索,要拿什么禮報答這份恩情。 敬亭頤出聲打斷她的胡思亂想,“舉手之勞。臣引導,公主肯聽。您該謝的,是公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