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57節
1殿帥:殿前都指揮使省稱。 第47章 四十七:花招 ◎臣很想您?!?/br> 合上窗欞, 鎖緊門扉,濃厚的檀香好似用氣糊成一個個香團,往浮云卿鼻腔里鉆。 她有模有樣地插上香, 恭謹地拜了拜。 緩緩專注地望著那副畫像,眸子眨啊眨, 穿過泛黃的畫紙,來到那文雅的太醫身邊。 “小六,許太醫很喜歡你?!本従徯Φ脿N爛,“他說, 你是第一個讓他感覺一見如故的人?!?/br> 浮云卿心驚rou跳地搭腔說是嚜, “緩緩,你當真能與許太醫對話?為甚我聽不到他的聲音?” 緩緩說自然, “我能聽到,因為他是我請來的,也是用我的精魄來養的。許太醫一生勤懇清廉, 給前朝末代皇帝元靈帝看了三十年的病, 深得皇帝信任?!?/br> “我還沒跟你講過,我與他相知相識的事罷?!本従彸吨≡魄涞氖?,踅到床邊坐下。 “元靈帝執政那幾年,朝局黑暗動蕩,朝官拉幫結派,黨爭盛行。許太醫出身世家,潔身自好,老實本分, 許多朝官想拉攏他與許氏家族。許太醫不屑與他們同流合污, 二十五歲入藥坊司, 此后一直待在藥坊司不肯入仕。五十五歲那年, 國破山河滅。許太醫呢,無意歸順當朝,便耕居山林,閑時寫詩寫賦?!?/br> 浮云卿恍然大悟地噢了聲,她并不精通前朝國史,可元靈帝執政那幾年的荒唐事,卻是從小聽到大。 及笄前,在禁中那段時日,每每遇上官家圣人與jiejie,仨人總苦口婆心地勸她珍惜眼下的安逸日子。仨人喜歡跟她講前朝諸多暴虐事跡,接著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長地說句:“前朝末代沒一個好東西。你是當朝尊貴的公主,千萬不要與前朝的人事摻上關系?!?/br> 一遍遍教誨,那些晦澀深奧的話語,最終在浮云卿心頭刻下一個揮抹不去的念頭——不能接觸前朝人事,因為她是當朝公主,要時刻以當朝為榮,以前朝為恥。 她厭前朝人,厭前朝事。因此聽及緩緩愛戀前朝人,盡管那人聽起來像是個好的,可她心里仍止不住犯膈應。 簡直不敢想,當朝的貴女居然喜歡前朝古人。 浮云卿暗嘆一口氣,繼續聽緩緩講。 “這些事跡,都寫在當朝史官撰寫的前朝史書上面。史書里沒寫許太醫哪年離世,只寫他所做的詩歌與辭賦現今都已銷匿,遍尋不到。只說,他一生未曾娶妻,未曾納妾。人生路上,始終一人前行?!?/br> 提及許太醫未曾娶妻,緩緩有些激動,搖晃著浮云卿的手臂,抬高聲說道:“小六,我與許太醫之間是正經的!我沒有插足別人的婚事!” 浮云卿懵懂地眨眨眸,點頭說好。 緩緩繼續說:“你知道的,我這人最愛讀史。不論是野史還是正史,不論是哪朝哪代的史,我都愛讀。有次翻前朝史,一下便被許從戡這個名字吸引。我欽佩崇拜他的氣節,當晚就在夢里看見了他。他是弱冠模樣,欸,就是畫像上那張臉,那具身。打那之后,每晚都會夢見他。他與我說,他的魂被困在人世,無法轉世投胎,做孤魂野鬼許久。而我是他遇見的有緣人,只有我能看見他,與他對話。聽起來是不是像是空口夢話,但我與他的相遇就是這么夢幻?!?/br> 浮云卿聽得瞠目結舌。 話本子上寫,精怪入人夢,吸人精魄,把人的精魄吸干,在人世為非作歹。這絕不是一件好事。 何況浮云卿從不信鬼神那玄乎一套,只覺緩緩是魔怔得緊。 緩緩卻像是會窺她心聲一般,“你是不是不信?起初我也不信,爹娘也不信??晌以谝粓鰣鰤衾?,不可自拔地愛上許太醫。他告訴我,他原是天上的神仙,需得歷兩次劫,方能重返神境。一次在前朝末代已歷過,一次便是與我渡情劫。所以啊,我們相愛是必然。命里注定,只有我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我按照他的指示,豎牌位請仙,把他的精魄請到留園,請到我的臥寢。每日用我的精魄供養他,供養得越久,能做的交流便越多?!?/br> “怎么供養?”浮云卿揪著膝前的衣襟,茫然不解地問。 “每日都陪他說話?!本従徎氐?,“我把見到什么,聽到什么,感悟出什么,大的小的,都跟他講。慢慢的,他精魄漸固,能與我對話?!?/br> 聽及此處,浮云卿才敢聳了聳僵硬的肩。原來只是說話,并不是她瞎胡亂想的放心頭血喂養。 緩緩將兩人的事娓娓道來,這頭浮云卿再抬眸脧一圈臥寢,竟發覺也沒那么驚悚可怖。 紅色的燭光,是按照許太醫的指示點上的。紅氣養人,能幫許太醫更快穩固精魄。 屋內燃檀香,牌位前點香火,香氣彌漫,退散野魂野鬼。 看似詭異的裝置,實則都是請仙的講究。 浮云卿被迫汲取著于她而言無用的知識,見緩緩滔滔不絕地講,終于捱不住,問道:“緩緩,你能看見許太醫,那能看見孤魂野鬼么?這世間真的有鬼魂么?” 緩緩登時用難解的眼神瞥向浮云卿,隨即搖了搖頭,“當然沒有。我不是同你說過么,許太醫與旁人不同。這世間,只有許太醫用精魄的形態陪在我身邊。他不是鬼,亦不是神。孤魂野鬼那一說你也信?世間沒有鬼魂,人死了就是死了??稍S太醫不一樣,他是獨特的?!?/br> 接著又耐心地給浮云卿解釋,許太醫到底有哪處不同于旁人的地方。 緩緩的話音本來就落得慢,加之又在講如此復雜的一件事,叫浮云卿聽得昏昏欲睡。 她轉了轉干澀的眼,驀地發覺窗外日薄西山,原來她們竟聊到了這么晚。 一時慌忙起身,隨口胡謅個理由,說要回去。 緩緩先是給浮云卿扽了扽她有些凌亂的衣襟,扶正她的發髻,繼而僵在原地片刻,又眨眼出聲說好,“就在剛才,許太醫說我不用送你出去,因為爹娘還有些話要跟你說,他們會代我送你?!?/br> 浮云卿說真神奇,“許太醫還能預見沒發生的事?” 緩緩回是呀,“小六,我敢發誓,我同你講的,沒半句假話?!?/br> 話音甫落,門扉便被“砰砰”叩響。 “公主殿下,家主請你過去一趟,有話要同您說?!?/br> 下晌發生的事簡直顛覆了浮云卿十六年來的認知,直到站在榮父榮母面前,仍未緩過來神。 榮常尹笑得憨厚,“公主殿下,想必小女已把她與許太醫的事,同您講過了罷?!?/br> 浮云卿木訥地頷首說是,渙散的眼神時不時落在手里捧著的建盞上,時不時落在前堂外面的暝暝日暮上。 呂夫人湊嘴道:“公主殿下,也許您心里不認可小女的行為,覺得請仙養精魄這事太過荒唐。但您是緩緩的好姐妹,奴家懇求您,看在姐妹情深的份上,您就隨緩緩去做她想做的事罷?!?/br> 睞見浮云卿神色毫無波瀾,呂夫人心一急,身子一軟,竟歪歪斜斜地跪在浮云卿腳邊。 “欸,呂夫人,你這是作甚!” 浮云卿趕忙擱下建盞,起身攙扶呂夫人。叵奈呂夫人生了一身蠻力,縱是浮云卿使出全身勁,用力到面色接近扭曲崩潰的邊緣,依舊沒把呂夫人從地上拉動半分。 “殿下,奴家求您……” 呂夫人眼眶里蓄著一泡清淚,“啪嗒啪嗒”地墜落,順著泛紋的脖頸,淌入夏籥抹胸里。 “緩緩是我的心頭rou。這孩子愛讀書,可書讀得多,就容易走進死巷。前幾年三天兩頭地嚷嚷活著沒勁,要抱石投河。與您密切交往后,輕生的念頭才減輕些。遇上許太醫后,她整個人精神頭大好,說要好好活著,要與許太醫白頭偕老?!眳畏蛉藛鑶柩恃实乜拗?,“只要她好,她做什么奴家都支持。奴家求您,不要因此事疏遠緩緩。她與施小娘子處得不深,只有您與許太醫,能救她的命?!?/br> “夫人放寬心,我與你想得一樣。人活一世,不就講求個開心么?只要緩緩好,她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放心,我不會因為許太醫的事疏遠緩緩?!?/br> 這時沉默許久的榮常尹開了口,“公主殿下,您的恩情,臣與內人都記在心里。日后若有什么需要,隨時開口提,臣一定替您做到?!?/br> 浮云卿蹙眉提醒道:“榮殿帥,這話可不能亂說?!?/br> 經她一提點,榮常尹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于是連連朝地面“呸”幾聲,“殿下,臣是粗人,話語中常有紕漏,請您見諒。臣的意思,您懂?!?/br> 浮云卿勾起嘴角,露出個大方坦蕩的笑,說這是自然。 日后有需要,隨時開口提。這不過是常見的客套話罷了。 但榮常尹職位特殊,誰都能說這話,偏偏他不能。 緩緩之父,與素妝之父,同為武官,同掌兵權。不過殿前都指揮使與樞密院所掌兵權不同,殿帥統兵,樞密發兵,樞密院承旨司與三衙相互制衡。 她一個遠離朝政的公主,能有什么事,需要殿前都指揮使來幫忙? 兵權是朝政諸多事里的重中之重。造反的名頭一旦被扣上,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浮云卿心里感慨榮父榮母愛女。哪怕緩緩做這般離經叛道的事,他們仍全心全力去支持她。 只要她好。 再登上金車,只覺全身累得要散架。 就是跟著卓旸練一晌功,也沒今日竄來跑去累。 尾犯將精致的浮云香盒捧到浮云卿面前,“公主,這是榮小娘子交代奴家遞給您的物件,說是為您調的果香在此?!?/br> “擱那兒罷?!?/br> 浮云卿闔目養神,又聽尾犯小聲稟道:“您窩在掃花游與榮小娘子說話時,這頭車夫接到了一封咱們府里遞來的信?!?/br> “信?口信還是書信?” “書信?!?/br> 說著將一封印著浮云紅章的書信,遞到浮云卿攤開的手里。 閉上眼,接來那封信,摩挲著感受信箋。摸出浮云紅章的那一瞬,倏地睜開了眼。 浮云章,只有敬亭頤會這樣用。 此刻,她才是那頭墜落神壇,恨不得將那人撕碎的狼。 匆匆拆開書信,卻乜見那信上一字未落。 竟是個無字天書。 尾犯驚得合不上下巴,“怎的會一個字都沒有?是不是遞錯信了?” 浮云卿被她這驚詫反應逗樂,忍不住揚唇笑出聲來。 旁人眼里不可置信,她卻知道,這不過是敬亭頤耍的一套花招情\趣。 浮云卿掏出一個火折子,擦出葳蕤火苗,左手撳信紙,右手舉火苗,用火苗烤著信紙背面。 “筆尖沾白醋,書寫于白紙。字跡干,字不顯現。用火慢烤,字顯跡現,即密信cao作?!备≡魄溱楍Y的眸里躍動著一簇火苗,“這句話,某日讀書時,敬先生提過一嘴?!?/br> 尾犯夸她記性真好,窺那紙上的字跡rou眼可見地被火燒了出來。 話落,尾犯探身仰著頭,試圖從自己的角度,辨識出信紙上那幾個字。 看得費勁,勉勉強強地把字認出。 再一抬眸,與浮云卿對視,竟發覺浮云卿的臉紅得通透。 那信紙上只落著四個字。 “臣很想您?!?/br> 第48章 四十八:歸來 ◎我想親親你?!?/br> 想念是一個很玄乎的東西, 是一種很奇妙的念頭。 每每闔眸,便有一道身影從無盡黑暗里竄出來。四周黑魆魆,獨那道身影披了全部色彩, 在心頭上左敲敲,右撞撞。每邁一步, 那道身影就形影不離地跟著邁步,每說句話,那道身影便搽在嗓子眼,含糊其辭, 叫吐出來的話語都關于他。 無時無刻不在想, 無時無刻不在念,這樣才稱得上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