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56節
“快進來?!本従徟手≡魄涞母觳蝉竭^月洞門,給她指著院內各處風景。 掃花游,是緩緩最愛的詞牌名。院如其名,掃花尋路。 院墻綴著綠油油的爬山虎與牽?;?;石板路邊,種著朝陽而生的丈菊;君子蘭與水仙擺在游廊前,掀起高低錯落的金絲竹簾,映入眼簾的是一盆盆精致的牡丹。 風吹落花瓣,掃起能積攢一簸箕。 浮云卿看得認真。 公主府院里也栽種了許多花花草草,她又常在一層大院跑來跑去,因此懂得,眼下不能光夸贊美好的花景,還得貼心地想想,這么多花草,夜間做除蟲除蚊了沒有。 緩緩推來冰鑒,見她望著內院發愣,笑著說她呆。將人推進涼快敞亮的內室,問道:“在想什么呢?打你遐暨留園,我便跟在爹娘后面觀察你。結果發現,你常常發愣。這小小的腦袋瓜里,難道裝了什么大事?” 浮云卿赧然輕笑,將遇上歸少川與素妝的事,盡數與緩緩說出。 “素妝阿姊這么大膽?她爹爹待她極為苛刻,聽說但凡素妝阿姊做了錯事,他都要拿出家廟里擺著的戒尺,將素妝阿姊的手心打得出血!” 浮云卿說是,“那歸小官人,的確如你所言,面容與身形不出眾??伤麉s能在兩年之內,把歸家花朵鋪經營得紅紅火火,想是腦子聰明好使。素妝阿姊說,歸少川待她一片真心。人家一對你情我愿,咱們也只能說句祝福?!?/br> 緩緩面露驚詫。也是浮云卿同她講了才知,原來那家常光顧的花鋪,攤主竟是素妝的情郎! 浮云卿放得下,可緩緩卻放不下。想到給歸少川那處送了不少錢,一時心疼得緊,愁得皺起眉頭。 緩緩給浮云卿淪了盞茶,問道:“素妝阿姊怎么不再挑挑揀揀呢?還記得你大婚那日,我與素妝阿姊一道去慈元殿陪你說話么?” 浮云卿說記得。坐一路金車,晃得她頭蒙。眼前吸溜一口香茶,只覺疲倦的身子漸漸舒展開。 “你自慈元殿出降后,賢妃娘子多留了我倆一會兒。宮嬪說她們的,我們說我們的。素妝阿姊不缺人追求,不論是沖著門楣求娶,還是沖著她的美貌才華求娶,上門拜訪的人都快要門檻踏薄了。她說自己眼光刁,挑剔得很,誰都看不上。結果呢,竟與那廝鬼混在一起?!?/br> 浮云卿勸道:“不能這樣說。人各有志嘛,她說過,外貌門第如浮云,經年即逝。唯有一顆真心,與實打實的本事,歲月侵蝕不走?!?/br> 說話間,驀地想起先前緩緩說過,她也在處情郎,因問:“你看,難得這么光明正大地來找你一回,不得把你家情郎帶出來,讓我會會面?!?/br> 緩緩勾起嘴角,說不急,“他呀,就在園里待著呢。人是走不了的,你我先說會兒話,再去見他,可好?” 既然這樣說,浮云卿只能附和著說好。心里止不住嘆,緩緩看似雌懦膽小,可實際卻是,膽子卻大如豺狼虎豹。 “他在園里住么?你怎么敢的?你爹娘知道這事么?” “欸,爹娘都知道,也支持他住在園里。準確地說,是把人請來長住于此?!闭f起情郎,緩緩臉皮染上些紅,“他與旁的男郎不同。哎呀,待會兒你就知道了?!?/br> 言訖,扯著浮云卿的衣袖往一張長桌邊走去。 長桌上鋪著一張暗紋綢布,綢布上面擺著各種香道用具、幾小摞話本子、幾張寫滿字的紙。 亂中有序,看久了還能覺察出幾分小娘子家的閑情雅致。 緩緩搬來兩條杌子,“我有好多有趣的事想跟你分享,慢慢與你說來?!?/br> 說著挪正香戥子,拿起香撲,掃干凈上面殘余的香料。 “你喜歡什么香?我給你調一品?!本従弳柕?。 浮云卿搖搖頭,“你也知道我腦中空空,對制香這事全然不了解。這個問題倒真難住了我。你隨意調,看看哪品香與我相配,就調哪品?!?/br> 緩緩說好,撳緊香夾,從香盒里夾起香料,擱到香戥子上稱。制作香料,不止需要手穩,還需要眼尖。重量要剛剛好,每種香料,調配多少,都要用心算,取個大概,在香戥子上面做出取舍。 浮云卿觀她一套動作行云流水,繁瑣的調香制香過程,經她做出,像是編了一套樂舞。 不多會兒,緩緩便握著香勺,將一撮調好的香料,慢慢倒入薰球里。再提起薰球上的銀鏈子,掛到香架上。 她掏出火折子,穩穩交到浮云卿手里。 “擦出火苗,往薰球下燒幾下,香就點燃了?!?/br> 按她說的做,果然見薰球滾動起來。仔細瞧瞧,原來這鏤空的薰球里,有一層焚香的環。香料被點燃,熱氣催環旋轉,繼而帶動一個球翻滾。 一裊白氣彎彎繞繞地升起,細細聞來,是淺淡的果香。 正與炎炎夏日相配。 這品香獨屬浮云卿,這樣的認知讓她歡喜不已。 先前她找過緩緩分香析香,那時是為了敬亭頤。 忽地生出感慨,“明明才過去兩月,我卻覺得,年月過了許久。竟然有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感慨?!?/br> 緩緩逗著薰球,“不是有種說法,叫‘沒有你在的時日,都只是虛數’么。遇上駙馬前的日子,如匆匆流水,飛逝得快??捎鲆娏怂?,是不是覺得,每日每夜都過得充實緊湊?” 浮云卿贊同地點頭,學著緩緩的樣子,拿起香撲,幫她清掃香具。 緩緩又問:“那品香的問題可解決了?你屋內點的香,按說都是由大夫親自調配,無非是助眠養神之類的香。先前點了十幾年的香,都沒出過問題。偏偏駙馬調的香一遞,你就開始嗜睡難忍。當初我說這香沒問題,那你可曾把事往深處想?是不是駙馬要害你?” 聽及最后那一問,浮云卿登時驚訝得睜大雙眼,“怎么可能?緩緩,你不要瞎說?!?/br> 緩緩一臉無辜,不曾料想她動靜這么大,“你呀,但凡古怪的事得到解決,你就不再追究。我是擔心你,你與駙馬相識堪堪兩月,便草率成婚。這也就罷了。偏偏駙馬還對你那么好,是沒由頭的好。做什么事都寵著你慣著你,你不覺得,他這種‘情深’,來得古怪又趁機么?” 聽罷這番言論,浮云卿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回什么好。 人呢,都有護短的心思,也有針頭不扎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有多疼的心思。 素妝的情郎被人懷疑,被人看不起,浮云卿體會不到那種痛苦壓抑的心境。而今,她的駙馬遭到緩緩一連串的質疑,她迫切地想給敬亭頤證明清白,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緩緩問的,正是她死死壓在心底,想也不敢想的事。 她遲鈍,但不傻。甚至在某些方面,相當聰明。 仗著敬亭頤無端的喜愛,便對他肆意妄為,偏偏他甘之如飴,不曾有過抱怨。這是她在情.愛一事上,與生俱來的聰明。 半晌怔忡,只喃喃自語:“敬先生會有什么壞心思。他白天黑夜都待在公主府,我在府里時,幾乎與他形影不離。我出府時,他也安靜地待在書房內讀書寫字。就算有壞心思,他哪有時間去做呢。就算有時間,他常年病弱,藥不離口,哪有能力去做呢?!?/br> 緩緩說:“也許你看到的只是表象。白天你倆待在一起,可漫漫長夜里,你要是歇下了,他動不動,你如何會知道?再說病弱這件事,他在你面前病弱,難道就是真的病弱么?” 睇見浮云卿臉色越來越難看,緩緩安慰她:“我說這話,僅僅供你參考。咱們小娘子家,選郎君是一輩子的事。先前十幾年里,你生養在禁中,幾乎沒接觸過外面陌生的男郎。而駙馬初來乍到,剛好是你喜歡的模樣,剛好做你喜歡的事,哪怕被你奪來成婚,要求入贅,依舊毫無異議。這一切太過順利,小六,你該多想想?!?/br> 一句句探討的話語往浮云卿心頭上刻。 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墻,卻有裝聾作啞佯裝不知情的人。 仔細想想,她對敬亭頤的了解淺之又淺。而敬亭頤的一舉一動都在告訴她一個事實: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但她僅僅知道,敬亭頤是爹爹選好送到公主府的教書先生,他無字,無父無母,祖籍未知,過往未知。 只知他與卓旸一同長大,游歷山川,飽讀詩書。 她了解的,旁人也了解??伤齼H僅憑靠這些淺顯的認知,甚至不知這認知是真是假,就草率與他成婚。 過去那時,是怕若不趕緊與他成婚,那這么合她心意的人就如斷了線的紙鳶一般,飛向別處。 就算認知淺顯,就算愛得隨意,也得先把人攏到自己身邊。 敬亭頤已是她的駙馬,本朝駙馬不能入仕參政,他只能守著自己,在四方宅院里蹉跎半生。 浮云卿尷尬地笑了笑,“緩緩,這事你說的在理。但能留出時間讓我梳理梳理思緒么?” 緩緩當然說好,為著轉移她落寞的心情,忙把話頭遷移到自己身上來。 “走罷,我帶你去見我家情郎?!?/br> 話落,扯著浮云卿邁步往外面走。 “欸,那顆薰球能帶過去嗎?香還燃著呢,不帶過去聞聞,多可惜啊?!备≡魄鋯柕?。 緩緩抿唇輕笑,“那屋里點著檀香。肅重的檀香會壓過清淡的果香一頭,兩品香不能點在同一個屋里。這香會有女使來滅,我給你配的果香裝滿了一整個香盒,那薰球里的幾撮香料又算什么?” 二人糾纏著穿過游廊,拐過一道蓮花池,在一間隱隱泛著紅光的屋前停步。 “這是……”浮云卿指著被米蘭花枝包圍住的屋,猶豫問道。 “那間是我的臥寢?!?/br> “你居然把情郎藏到了臥寢?”浮云卿飛快地眨巴眼,話音染上顫意。 哪知緩緩“噗嗤”笑出聲,“放心罷,爹娘都知道,也贊同?!?/br> 她踅進屋前,慢慢推開門扉。 扯著浮云卿的衣袖,往里一指,“他就在那里?!?/br> 浮云卿放眼一望,只覺氣血逆流,眼前驚悚的場景差點讓她昏了過去! 屋里除她二位,哪里還有什么活人。緩緩手指的方向,是床頭桌幾,而那桌幾上竟擺著一道牌位! 那道梨木牌位上寫著幾個字,遙遙望去看不真切。牌位前擺著一道斜插著三根香的香筒,正飄著濃重的香煙氣。 方才在外面窺見的紅光,也不是錯覺,而是幾盞放在屋內各處的燈盞。不知點的什么燭,竟發著詭異的紅光。 浮云卿心撲通撲通跳,偏偏這時緩緩拍拍她的肩,露出一個正常的微笑。 然而在紅光的映照下,緩緩的臉龐是那么扭曲,笑容是那么森然,活像陰曹地府里爬出來,要吃人的惡鬼。 “??!” 浮云卿尖叫著向后退,眼看就要扒到門框,不料卻被緩緩搶先一步。緩緩“砰”地關上門,摻著浮云卿的手臂往屋里走。 “噓?!本従徥疽馑渎?,“他的事,園里只有爹娘與你我知道。屋里面的事不能讓外人看見,我把門反鎖著,咱們和他說說話?!?/br> 床邊放一張高桌,桌上放著陌生人的牌位,還給這位陌生人上香,怎么看怎么古怪。 走近才睞見,原來高桌靠著的那張墻面上,還掛著一副畫。畫里的男人二十出頭的模樣,身著一身青袍,一手握著藥房,一手抓著藥。 再仔細地觀察,那身青袍的形制是前朝樣式,而男人所在的地方,掛著一道牌匾——“藥坊司”。 “藥坊司,是前朝的太醫院?!本従徺N心地解釋道,“我的情郎,是前朝藥坊司里的一位太醫,許從戡?!?/br> 又伸手指著那牌位,念道:“請許從戡仙人來?!?/br> 緩緩說,這叫請仙。身體雖腐,可精魄仍在。請仙,要用結緣過的活人的精魄去養,能與他對話,甚至能在夢里觸碰他。 緩緩講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一字一句地沖擊著浮云卿固有的認知。 “那他能聽到現下我們的對話嗎?”浮云卿顫聲問。 緩緩回當然能,“但你需要先給許太醫上柱香,建立一道連接?!?/br> 說著就把一股新點的香遞到浮云卿手里,“不要怕,許太醫偷摸跟我說,他與你很有緣,也想與你說說話?!?/br> 浮云卿撳緊香,心里想一切都亂了套。 緩緩的情郎,是一位前朝太醫,明明已故,可她卻說能與逝去的人對話接觸。 而緩緩的爹娘,知道這一切事,甚至還允許她這樣做。 而作為緩緩是好姐妹,從未接觸過請仙的浮云卿,居然拿著香,荒謬地給陌生的死人上香。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