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48節
嬭過后,浮云卿不再有夢魘,沉沉睡去。 而他輕輕起身,拿條熱手巾敷著。今早一看,到處是掐得紫痕紅印。幾層衣襟沉沉壓著,擦得生疼。 敬亭頤滿心愧怍。 這話說出去,她會不會嫌自己沒用?只嬭了一晚,就成了這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浮云卿不知他縝密的心思,這頭正在認認真真地吃著飯。 偶爾乜閣樓一圈,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就像是,忘了一件事要處理,忘了一個人要到場。 浮云卿“噫”了聲,“卓先生呢?” 前日仨人尚還一同用膳,昨日成婚忙得焦頭爛額,沒心思分給卓旸半個眼神。今日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已經整整一日,沒有見到卓旸的身影了! 禪婆子譏笑道:“難得公主您還能想起卓先生。先前您尚未成婚,與兩位先生同席是盡地主之誼與師生之情。眼下您成了婚,有了駙馬,按國朝律例,卓先生就不能與您同席囖。往后卓先生在他那進院里用膳,您與敬先生,或說您與駙馬,在珍饈閣用膳?!?/br> 又補充說道:“新婚頭幾日里,卓先生不用來您院里問安。及至新娘回過門,一切禮儀照常?!?/br> 浮云卿嘟囔一聲“沒勁”。 “我們偷偷的,誰會知道?仨人一道用膳,都快成了約定俗成的事了。無論風吹雨打,只要看見兩位先生在身邊,我就安心。不然心里總是兀突突的,不好受?!?/br> 她滿眼真誠,朝禪婆子乞求道:“卓先生早起會練半晌功夫,這會兒想是剛剛結束練功,還未曾用膳。婆子你辛苦一趟,把他叫來,就說是我要他來的?!?/br> 禪婆子說荒謬,“公主,寒食生火這事的教訓您忘了么?您被賢妃娘子罰了兩月俸錢,撲滿2尚還空著,難道想再犯事,再被罰么?” 浮云卿不滿地乜她一眼,把湯勺一甩,抄起手來。 “縱是天大的規矩,那還不是人定的?是我心安重要,還是那一紙律例重要?婆子你怎么總跟我作對,我所求的,哪件不是合法的芝麻粒小事。我能用的權力就一丁點,你還得給這一丁點設個限制,何必呢?” 她說得委屈,話音顫抖,大喘著氣,這是要委屈哭的前兆。 見平靜的形勢即將被捅破,敬亭頤眼疾手快地將浮云卿藏起的手,拽了出來。 他鉆著空子,趁勢亂,握住了浮云卿的手。 如今他是有名有份的駙馬,駙馬握著公主的手安慰,天經地義。 “不要急,不要慌,慢慢說?!彼p聲說道。 安慰的話驀地叫浮云卿鼻腔發酸,皺皺鼻尖,眼眶里蓄著的一泡淚就快要流下。 敬亭頤忙拍著她的背哄,“不要哭??纯茨抢?,是誰來了?” 修長的手指往東邊一指,他耐心地哄著懷里脆弱委屈的姑娘。 浮云卿吸了吸鼻子,抬眸眄視東頭。 漸漸有道人影踅進,云紋烏袍,蹀躞帶環著一道繃緊勁瘦的腰,跨著大步,瀟灑走來。 看起來,他今日心情甚好,走路盡顯武將張揚的風范。 走到閣前,恭敬地叉手行禮。又探探頭,望見浮云卿鼻尖泛紅,勾起嘴角,肆意笑了聲。 “您平時不是最討厭臣么?說臣一來,不是讓您跑圈,就是讓您打拳練太極,總之不讓您歇著。怎么我才一日沒來,您就想我想得哭了?” 浮云卿白他一眼,“誰說我想你了,自作多情!” 雖是這樣說,卻仍舊讓女使備好杌子與碗筷,讓他坐到自己右手邊。 仨人小別重逢,熟悉的氛圍再次襲來,浮云卿安心地嘆了口氣。 她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離別,也不愿接受團聚帶來的喜。闔家聚在一起,不論她成不成婚,都不能有一人走散。 況且她成婚是要把敬亭頤圈在自己身邊,這與卓旸何干? 卓旸這廝,初識覺著他固執嚴苛,不近人情。相處了兩月發現,初識的印象都太過淺顯。他時而不羈,說些諢話逗弄她;時而懶散,潦草教完課,就帶著她出去野。偶爾話語與眉眼滿是認真,教她要有自防的能力,見她興致不高,還會用他獨特的方法,把她逗笑。 卓旸與敬亭頤完全不同,誠然浮云卿更偏愛敬亭頤,然而她也不想失去卓旸。 她心想,我們仨在一起,不好么? 敬亭頤是她的駙馬,是她的教書先生;卓旸是她的玩伴,是她的教武先生。常說文武雙全,她也想讓一位文人君子,一位瀟灑武將,都陪在她身邊。 盼來的團圓場景,卻沒人挑起話頭,一時沉默無言,耳邊只響著咀嚼的聲音。 半碗白粥見底,浮云卿握緊湯勺,暗地深吸口氣,說道:“下晌我要去jiejie那里,把抄過的三十三遍辭賦交給她?!?/br> 說著起了疑惑,“敬先生,昨晚我抄完了么?我只記得當時困得眼皮打架,后來發生了什么,都好像失憶一般,記不起來?!?/br> 敬亭頤揉揉她的腦袋,“抄完了。您想是忘了,您強撐著眼皮,抄完三十三遍才躺到床褥里。想是累得深,睡前還說讓我一個時辰后,把您叫醒,繼續抄。到最后,您都抄糊涂嘍?!?/br> “我有么?”浮云卿存疑問道。 敬亭頤不帶遲疑地頷首說有,“您想是被那杯合巹酒灌醉了,后來迷迷糊糊,不記得也正常?!?/br> 浮云卿恍然大悟地噢一聲,不再追問。 沒心沒肺,正是如此。 * 下晌,禁中慈元殿。 賢妃捻著三十三張洇滿墨的大紙,一字一字地看著。 “抄得倒是挺快?!彼褦祻埣堧S意往桌上一擲,擺放整齊的紙張霎時開成一盞折扇,一簇艷花。 “jiejie吩咐的事,不睡覺也得抄完?!备≡魄浜俸傩χ?,漆黑的眸子明亮澄澈,“看在我抄得這么快的份上,下次抽背能不能再延遲幾天呀?” 話音甫落,便雙手合十地求著。見不起效,又從杌子上起身,擠到賢妃身旁,拽著她的衣袖撒嬌。 賢妃堅硬的心化成一灘水。 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可愛惹人憐。 然而面上仍舊裝腔作勢,毫無留情地把衣袖拉出來。 “怎么,成了婚,有了駙馬,就不認我這個生母了?噢,見過駙馬的溫柔,是不是就不想再來經歷我的嚴厲了?” 浮云卿腦袋拱著賢妃的肩,“哪有。成婚好累,女兒想多玩幾日。您就放我一馬罷,我保證,下次默寫絕不錯字,下次抽背,絕對背得流暢,明白句意!” 賢妃笑她天真。 “行囖,我這次饒你一回?!彼砥鹱郎弦粡埣?,調侃道,“還真當我看不出你做的手腳?就你那抄寫效率,一晚上不睡,估摸也就能抄個八九遍。這三十三遍,我讓你今晚之前交來。你呢,胸有成竹,下晌就屁顛屁顛地來見我。我告訴你,這樣的小聰明,往后可不能再耍了?!?/br> 浮云卿卻是一愣。 “什么手腳?” “這三十三張紙,每張是一遍。只有前兩遍是你寫的罷,往后三十一遍,我猜是那姓敬的替你寫好的。模仿的字跡倒是看不出破綻,可我怎么會不了解你?你倆剛成婚,就合伙起來騙我嚜?!?/br> 賢妃隨口一說。她戳破了事情真相,卻并不惱。 三十三遍原本是她一時興起隨口說說,不曾想這實誠的孩子當了真。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孩子的春宵,竟然用來抄字!她心里存著愧疚,因此對浮云卿的欺瞞并不在意。 哪知浮云卿被戳穿后,會是這副震驚模樣。 “敬先生為甚要騙我呢?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卻替我抄著辭賦。還說我是抄完才睡的?!?/br> 她細細回想著昨晚的事。這一想可不得了,不僅想起睡前二人說過的每句話,竟還模糊地想起,后半夜對敬亭頤做的過分事。 賢妃瞥見浮云卿的臉蛋漸漸熟成一個紅石榴,不解問:“你這孩子,在想什么事呢?” 浮云卿再無顏面對敬亭頤。 老天,光風霽月的君子,竟然在她的壓迫之下,掀開衣襟喂.嬭! 她無助地求賢妃,“jiejie,我能不能在你這里用過晚膳,再回去?” 賢妃說也行,“正好我有事要交代給你?!?/br> * 新橋市,兔演巷,臨水鋪。 卓旸抹了最后一人的脖子,洗干凈手,搖著一株狗尾巴草,漫不經心地走到敬亭頤身邊。 “你與公主倒是挺恩愛的?!弊繒D戲謔道。 隨即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變冷,“敬亭頤,你是要做駙馬么?” 這話他曾經問過一次。 而他緊接著問出下一句,“還是選擇,要造反,做皇帝?” 敬亭頤沒有立即回復,只是將信塞進小木桶,系在信鴿腳上,往上一拋,信鴿便融入了黑魆魆的夜,消失不見。 “我已將與公主成婚的消息告知劉伯,待他寄回信,我們就能開展行動?!本赐ゎU低聲說道。 他轉身,與卓旸對視。 “卓旸,我不需要你做任何提醒?!?/br> 他道:“我比誰都清楚,眼下我們是什么樣的處境。定朝已建朝五十余年,官家是定朝的第三任皇帝,時值變法,數郡百姓叫苦連天,各方勢力明爭暗斗。而我們,是另類的前朝人,是被遺忘的前朝人。我們茍且偷生,這一路求過多少人,吃過多少苦,我比誰都清楚。因為我是唯一茍活下來的皇子,因為復國的重擔,在我肩上壓得最重?!?/br> 敬亭頤眸底升起可怖的恨意,他猛地揪起卓旸的衣領,“砰”一聲,將卓旸撞到墻上。 “我最后告知你一次,”敬亭頤盯著卓旸吃痛的臉,說道:“國,我要復。公主,我也要擁有?!?/br> 說罷,松開了卓旸的衣領。 “那你打算怎么對公主?”卓旸問,“如往常一樣,寵著她,慣著她么?她若知道你的身份,還會繼續愛著你么?” “愛?”敬亭頤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笑得森然。 “目前,她當然不愛我?!?/br> 但我又能怎么辦呢? 我要拿你怎么辦呢?天真又殘忍的小浮云。 敬亭頤抬頭望著天,心底是莫大的空虛悲戚。 末了,他無奈地嘆了聲氣。 “把這里處理干凈。這個時候,她該從禁中回來了。我得趕緊回去,她見不到我,會著急的?!?/br> 作者有話說: 1麥齒:hymen 2撲滿:存錢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