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2節
甫一邁步,猛地想起藥湯的事,趕忙趴在禪婆子耳邊,試探問道:“燃火的事,公主也告訴婆子了么?” 禪婆子招呼著退魚把藥湯放到床幾上。這藥湯熬得濃稠,熬得比老虔婆的命還苦。周廚昨晚親自守著爐火,一夜未眠,就是為了這盅湯。 想及全府上下都把心栓到了這屋,心里未免吃味。這藥湯放在床頭,就是為著嗆嗆床榻上熟睡的人。 “怎么?單她麥婆子是公主的心腹,我就不是?” 女使被話噎到,心想:您還真不是。 面兒上可不能這般放肆,一板一眼地回:“寒食燃火,越少人知道越好。公主府的墻是密不透風,可萬一飛進哪只外來的蠅子,不知道府里的規矩,飛出去后胡言亂語可怎么辦?” 禪婆子知道這牙尖嘴利的女使是在諷刺她,諷刺她一仆二主。無論她怎么說,怎么做,這幫仆從都會認為,她是李賢妃派來的線人。 她不屬于公主府,也不屬于禁中。公主不在跟前,誰都想夾槍帶棒地訕她幾句。 平時她不會出聲解釋。不信任自個兒的人,就是把頭顱割下來遞到人家手上,人家照樣不信任。 只是今日,禪婆子想給自己辯解幾聲。 旋即豎起狹長的眉眼,嘴皮子上下一剪,“你的意思是,我是公主府的內鬼,撈住個時機就會背叛公主?國朝寒食火禁甚嚴,不是因著冒犯規矩有嚴苛刑罰,而是因著,若點火被百姓發現,十里長街,鳴鼓聲張,集聚臭罵。往后若是遇上任何不順的事,那百姓可是會三番五次地在公主府前鬧事,唾沫星子都能把府邸給淹了!” “如今是沒有律法清楚寫著,不守火禁要怎么用刑??赡惝斖饷娴穆曇艟筒恢匾?,何況你供的主子還是公主!小娘子家臉皮薄,天天被人罵,一傳十十傳百,到那時國朝上下都怨這位公主,公主她能捱得???” 怒火竄天,說罷一長串話,禪婆子覺得她的嘴角都被心火熏出了個毒泡。 這串話反叫發問的女使無地自容,帕子被絞得凌亂,她探探身,叫醒麥婆子。 本還想掀開床幔,誰知麥婆子的手倏地伸了出來。 蒼白的手腕上血管凸起得厲害,皮膚松弛,像浣洗了無數次的麻布。 麥婆子提著力氣勾勾手,隨即手腕便無力地耷拉下來。 “我觀你身子是虛得厲害?!倍U婆子冷不丁道。 “你來我這里,只是為了泄怒么?”麥婆子被女使扶著坐起身,雙手艱難捧起一盅藥湯,一飲而盡,眉頭就不曾松開過。 “噢,不是?!?/br> 剛人沒醒時,禪婆子神色還透露出擔憂之意。待人一睜眼,她便又恢復了那般淡漠的,疏離的,冷酷的神態。 恍若剛剛心里擔憂的不是她一般。 “那是……” 麥婆子睞一圈眼,這才瞧見,原來禪婆子身后還跟著退魚。 “既然有事跟我說,我也給你面子?!丙溒抛訑Q著眉頭,擺手叫女使出去。 退魚福福身,也跟著走遠,輕輕合上門扉。 “為了給你煎藥,公主冒著風險,叫周廚留一把火。她心心念念想著你的事,連晚膳都撤了,說是沒胃口。小廚房的柴火早都鎖了起來,周廚呢,為了這盅藥湯,把藥爐搬在自己屋里,守了一天一夜?!倍U婆子掰著手指頭說事,越說心里越酸,“你金貴,春纖如玉,心如琳瑯,你一病,全府都沒心做事嚜?!?/br> 想了想,補道:“噢,除了新來的兩位夫子,那倆都是不好相與的種?!?/br> 言訖,才發覺麥婆子的眼珠提溜轉,死死盯著自己看。 一番靜默后,屋里回蕩起麥婆子明朗的笑聲。 “你笑什么?” “我?我嚜,我笑你掉到了醋甕里,笨得爬不出來。原先瞧你那冷淡樣子,還以為你當真什么都不在意呢?!?/br> 禪婆子心聲被她抖了出來,嘴唇張張合合,吐了句:“虛與委蛇?!?/br> 兩位半百的婆子,就這樣破了冰。 麥婆子扯著禪婆子,推來條杌子,示意她坐下說話。 禪婆子心事坦露,總覺著身上少穿了件衫子,坐立不安。她早已不是多年前,被數落一句,得懊惱幾日的小娘子了。然而眼下,她倍感羞赧,恍惚間,她又做了一回年青人。 麥婆子嘴角翹起,“小六她素來吃軟不吃硬。這孩子心軟,心善,誰犯了錯,稍微一求,她就不做計較。我看著她長大,這孩子讀書識字方面,是不機靈??膳缘氖?,她心里可都清楚著呢。誰是真心對她好,她心底明鏡一般?!?/br> “照你這么說,公主是覺著我待她不是真心?” “你看你嚜,又瞎想?!丙溒抛宇D頓聲,慎重道:“你來府里許久,可作風還是在賢妃娘子身邊那套。賢妃娘子是個嚴厲的主,偏偏小六就煩嚴厲。若真想安頓在此,不如試著換換性子,軟一些,親近一些。這里是我們的家,也是你的家。在家里,就不要有拘束了罷?!?/br> 禪婆子覺著這是在異想天開。 “我始終記著當初賢妃娘子吩咐的話:我是仆,公主是主。我是要教導督促公主的,可不是來陪玩的?!?/br> 麥婆子低罵她脾性軸,“你服服軟是能掉一層皮么?你呀,真是跟賢妃娘子一模一樣。我偷打聽下,慈元殿的宮婢都是像你這樣的么?” 到底是彼此嫌棄不懂對方。禪婆子還覺著麥婆子過于天真。 “禁中里的每位,無論是黃門郎還是宮婢,都是背著一萬個心眼子茍且偷生的?!倍U婆子額前冒出幾滴汗珠,趕忙搵帕抹去。 她道,“禁中是深不見底的海,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哪有你想的那么簡單?” 驀然回首,禪婆子又覺著慶幸。幸好從大染缸里脫了身,熬出了頭。 公主府里的這幫人嫌她不近人情,可從前在禁中做事時,她嚴厲更甚。 她已經拔掉許多根刺,卻還叫這幫人覺著成效甚微。 麥婆子發覺身邊人不再說話,知道自個兒的話重了,忙安慰著:“其實小六也把你放在心里的,你把她當侍奉的主,不如把她當孩子一樣疼?!?/br> 兩人絮絮叨叨半晌,禪婆子似懂非懂。 起身要走時,倏地丟下這么一句,“你怎么不叫公主,只叫小六?” “你不知道公主行六么?我們私下都喚小六,聽著親切,叫著順口?!?/br> 聽罷這句話,禪婆子面色嗒然,然還是沉聲交代:“生火的事,你我都cao點心。你雖是卸了許多重任,可府里威信還是在的。這消息,萬不能外泄,更不能叫賢妃娘子知道?!?/br> 麥婆子說知道了,“都是搭伙結伴做事的一群人,沒人想找事的?!?/br> 回去路上,禪婆子腦里總竄著那番對話。 關系親不親,心近不近,從來不是一日能觀摩出來的,也不是一日能培養出來的。 禪婆子前半輩子如履薄冰地過著,提著腦袋走路。朱紅墻,琉璃瓦,四面閉合,蜉蝣匆匆,潦草終生。 后半輩子,在同樣的四方院墻里蹉跎。只想盡本分,哪會想堅守的本分在這里成了不合群。 “不合群,再恪守本分也是錯?!?/br> 浮云卿躺在尾犯膝上,握著傀儡兒做傀儡戲,忽地感嘆道。 抬起紙糊的手臂,邁起輕盈的腳步,線起線落,傀儡兒就完成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動作。 尾犯正給她梳著打結的發尖,聞聲,隨口問道:“您是何意?” 浮云卿沒有立即回話。是何意,她倒真認真思索一番。 昨晚她做了場夢。 漫天細碎的紫藤花瓣,有道模糊的身影,不論她去哪,一直緊跟身后。 每每回頭,都會迎來一個淺淡的笑容。 瘦削頎長的身骨,干燥溫暖的藥香,一眼便會陷進去的淺笑。 只是再多看幾眼,心底總會冒出一陣刻骨銘心的寒。 甫一醒來,尾犯便說,敬亭頤前來請安。 她偷摸捻破一扇紙窗,敬亭頤依舊是長在她心坎上的模樣。那一瞬寒,似是錯覺。 既然是錯覺,干脆都推到卓旸身上好嘍。 “卓先生明明是武將,性子不該豪邁一點么。他總讓我想起朝堂之上,那幫留著長長的須髯,一本正經的臣子。有些……不合群?!?/br> 尾犯笑著捏捏她的臉蛋,“評價一個人的話語,千萬不要落這么早喲?!?/br> 浮云卿隨即反應過來,摟緊尾犯的腰,撒嬌道:“說錯了,說錯了?!?/br> 眼眸流轉,精致的傀儡兒,如今再看,興致全無。 浮云卿撳住傀儡線,隨意一拋,傀儡兒飄蕩在半空,“嗖”地下降,落在一方玩具堆里。 攥在手中時,它精致,生動,翩翩起舞,栩栩如生。被拋棄后,它平庸,俗套,僵硬死板,索然無味。 少女的喜歡,來得迅疾,走得更是匆匆。 浮云卿側目望著門前郁郁蔥蔥的烏桕樹,總覺著日子悠長,閑適,卻是能一眼看到頭。 一只粉蝶翩躚,落在浮云卿挺翹的鼻頭。 她微微瞪大雙眼,仔細觀摩著這只大膽的蝴蝶。待它放下提防時,壞心眼地聳聳鼻頭,把蝴蝶顫走。 忽然之間,她做了個決定—— 她要給平凡的日子里,增添一個樂子。 作者有話說: 小浮云:猜猜我找到了什么樂子? 府里眾人:別鬧,好好學習。 哈哈,下更明天零點五分~ 第12章 十二:兩位駙馬 ◎公主竟然選了兩位駙馬?!?/br> 清明,寅時,福寧宮。 第一縷微弱的光束沖破幾疊軒榥的桎梏時,內侍已經給官家系好了攀膊。 宮殿中央,鋪著一張髹棕長羊絨毯,放著棗木橛子、榆木疙瘩,一捆麻繩,幾個榫卯機關。 內侍大監通嘉甩著拂子,蝦腰跟在官家身后,試探道:“官家,小黃門郎在外面候著呢。這些都是小底親自從入內內侍省挑出來的機靈孩子,總要有個能鉆木取火的?!?/br> 官家聞言,哈哈一笑。抬眸望去,屏風外人影幢幢,哪怕只瞥見個身影,他也知道這幫孩子,都是勁勁的年青人。 遂長袖一揮,“叫人進來罷?!?/br> 二十余位小黃門從屏風兩側踱步走來,方才還空曠的宮殿,霎時顯得闐委。 通嘉點人數時,官家也不閑著,自覺地搬來條杌子歇息。乜見人走近,出聲道:“看好了,朕只演示一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