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6節
“好像加重了些?!彼?。 垂眸睞著冒白氣的藥湯,沒心思往肚里灌。早年落下病根,此后藥不離身。各種藥湯都喝過,仍舊不見好。所以他總覺熬藥喝藥,于他而言,是徒勞無功。 案桌上的賬簿堆成一摞摞山。浮云卿讓他看管賬房,原本想公主府不會在銀錢上出事,不曾想這兩年的支出會與簿子對不上。 看來公主府出了個吃里扒外的混賬。 認真對賬簿時,緊閉的屋門被“篤篤”叩響。 “敬先生,我有話想對你說?!?/br> 話聲怯嫩,帶著揮散不去的拘謹。 敬亭頤站起身,果斷推開門扉。 第5章 五:夜話 ◎說什么都好,臣都會聽的?!?/br> 現下時候不早,沐浴后,敬亭頤身上僅垮著一件單薄的衣袍,甚至連宮絳都未系。衣袍內里的系帶松松扣著,儼然一副要上床歇息的模樣。 往常他身上里里外外都是衣裳,今晚卻只穿著一件。領子開得稍深,到冷白的胸膛那里。 門一開,按說應先看人家的臉??筛≡魄涞难壑槠闪司?,先乜人家袒露出來的大片肌膚,死死盯著。 不過她為自己辯解著。她只長到敬亭頤胸口那里,看胸膛實在正常。她陶醉在大好春光景里,甚至還忘我地吞咽了下口水。 “公主?!?/br> 敬亭頤瞧她看得癡了,無奈搖頭。 “噢,噢?!备≡魄溥B連點頭,只是眼珠依舊停在那片胸膛前。不止是胸膛,就連他起起伏伏的腰肌都瞧得仔細。 她能聞見院里的松柏冷香,能聞見敬亭頤身上一貫的草藥香,甚至能聞見一絲沐浴后的、獨屬于敬亭頤的香。 “外面冷,公主隨我進屋說罷?!?/br> 比及敬亭頤轉身回屋,浮云卿才堪堪回了神,左手提裙,右手挑琉璃玉兔燈,跟著邁過門檻。 “這屋里黑得瘆人,先生也不怕用費了眼?!?/br> 浮云卿將燈掛在梨木架上,屋里倏地亮堂起來。 她也清楚深夜打擾冒昧,想著趕緊說完,再趕緊回去。 “明日我要出去,約莫是從晌午到晚間,戌時回來。若遇上什么事,先生就與禪婆子一同商量著來。她那里我交代過了,往后不會再給你使臉色看的?!?/br> 敬亭頤頷首說好。 浮云卿坐在屋南的圓桌邊,而他在放著賬簿的方桌邊站著。瞧出浮云卿的欲言又止,遂合上賬簿,朝這邊走來,坐到她對面。 “公主在臣面前,不必有難言之憂。說什么都好,臣都會聽的?!?/br> 浮云卿說那好,“方才我到麥婆子屋里走了一趟,她身子猛地垮了下去。大夫說,是寒氣侵體后,先前的小毛病跟著一起犯了。大夫交代,千萬別再叫她干重活兒,最好能找個清閑地方好好休養。麥婆子以為我要趕她走,急得又開始發熱。病情反反復復,也不知道何時能好?!?/br> 浮云卿抬眸,這才發覺原來敬亭頤一直都在看她。 她素來不習慣被人注視著,可敬亭頤眼里滿是真誠,他是為數不多的,真的在聽她絮絮叨叨說話的人。 “其實我想說的也不是這些……”浮云卿復而低下頭,絞著手里的帕子,仿佛這樣心里能舒坦些。 “側犯告訴我,昨晚麥婆子冒雨遞信,更深夜重,回來一身濕。連換衣服都不顧得,匆忙去我那里,想瞧瞧我睡得是否踏實。我本可以今早叫中貴人往禁中捎信,這樣昨晚麥婆子就不會出去,也不會生病?!?/br> “今日我去屋里瞧她,不過一晚,她鬢邊便生出幾根白發。我突然意識到,麥婆子在悄摸變老,一個不注意,便老了幾歲?!?/br> “我很自責。因我不懂事,不體諒人,才叫她憂患纏身?!?/br> 愈說頭愈低,恨不得像千年老王八一樣,縮進自己的殼里。 麥婆子把浮云卿當成自個兒奶大的娃,浮云卿何嘗不是把她當成長輩來對待呢。 親情向來如此復雜,為對方好,偏偏各自覺著愧怍,找不出一個好法子去解決,臨了好心辦了壞事,又得傷心一陣。 親情對敬亭頤而言甚是遙遠,他不清楚麥婆子與浮云卿的過往,但依舊能共感這份復雜的情緒。 “如此足矣?!本赐ゎU輕聲安慰,“我想,麥婆子若看到公主自省的樣子,定是萬分欣慰。能瞧見公主成長,瞧見公主的行動,于她而言,足矣?!?/br> “可我覺著不對等。麥婆子為我付出許多,無論我怎樣做,都報答不了她的恩情。每每想到這些小恩小惠便能滿足她,難免氣餒?!?/br> 敬亭頤些許愕然。 打小錦衣玉食地養在禁中,明明該看慣等級秩序的森嚴,該清楚奴仆生來便與主子是不對等的事??筛≡魄湟琅f保持著憐憫的心,想在能力范圍內,讓奴仆過得好一點。 這便是赤子之心。 在昏昏暗暗的屋里,那顆心躍動著,融化固有的森冷,注入暖意。 敬亭頤不忍打破這份真誠,但又必須告訴她,到底要怎么做。 “或許有些時候,平等要為一廂情愿讓步?!?/br> 話說出口,如釋重負。 平等要為一廂情愿讓步。在固有的、畸形的、不對等的關系里,一廂情愿掙脫不出桎梏,但的確會帶來真切的幸福。 麥婆子如此,他亦如此。 這般諱莫如深的話,浮云卿是萬萬聽不懂的。 “我以為的平等,是投桃報桃。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若一方有欺騙、違心,那便是不平等?!备≡魄淦财沧?,“我實在不喜歡虧欠旁人的感覺,實在不喜歡麻煩旁人的感覺?!?/br> 不喜歡虧欠旁人,不喜歡麻煩旁人,也有另一種釋義,即不喜歡被人虧欠,被人麻煩。 凡事提溜出來,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互不混淆,這便是浮云卿以為的平等。顯然過于單薄。 敬亭頤暗嘆自己想得多。小公主單純,瞧她這般懵懂樣子,估摸還不懂為甚是投桃要報李。她約莫會想,投桃報桃才是平等。李子小,桃大,不平等。 她哪里會懂,投桃不是為著有李來報,只是一廂情愿地想去做罷了。她哪里會懂,是桃是李好不要緊,要緊的是里頭蘊含的情意。 然敬亭頤也慶幸她不懂。她不懂,那他便來教。 敬亭頤沒有回話。他靜靜望著浮云卿的臉。不施粉黛、兩頰粉紅,她是沐浴后隨意拾捯一番,后立即來找他的。 “時候不早了,公主還請回罷?!?/br> 他起身行禮,卻見浮云卿“噌”一下蹦起身來,恍若凳上有千萬根針扎一般。 浮云卿頗為羞赧,頭左擺右擺,眼珠四處提溜,就是不與敬亭頤對視。 “噢——” 浮云卿搭腔說真巧,“我正想走呢,誰想話頭被先生搶了?!?/br> 她不自在地輕咳幾聲,耳廓紅得要滲血。 “我……我也不想再多做叨擾呀?!彼奶摰?。 忽地瞥見琉璃玉兔燈,道:“這燈便留在這兒罷。夫子院里居然都沒分到多余的桕燭,明日可得交代小廝多拿幾根。你是府里的貴客,可不敢怠慢?!?/br> 敬亭頤本想說不必,然未來得及開口,公主便飛快地竄了出去,眨眼間便沒了身影。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難怪沒瞧見柜上放著的一箱桕燭和古燈。 噯,真是小沒良心的。 視線落到那盞精美明亮的燈上面。 琉璃不掩火苗,玉兔素來是小娘子家喜愛的,冷清單調的屋里,驀地闖入一個不屬于這里的物件,竟意外和諧。 敬亭頤攥緊燈桿,怔怔看了半晌,便將燈芯剪滅。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比起亮堂堂的光,他更習慣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暗地。 * 臥寢里。 側犯尾犯瞧見浮云卿裹緊被衾,盤腿坐在床榻上的呆滯模樣,滿心不解。 側犯試探道:“公主,該歇息了。您好好躺著,奴家便熄燈出去守夜了?!?/br> 尾犯附和說是呀,是呀,“公主明日還要出去呢,今晚要早點睡才是?!?/br> 叵奈浮云卿根本聽不進去。 “你們說,敬先生為甚那般好呀?!毖杂?,不知想到什么,伸出手在半空亂打幾下。 “他為甚那般好!”浮云卿忽地很是激動,兩頰鼓著氣,如憤世不公的小胖貓。 “他好得不像真切活著的人!” 側犯尾犯一聽,困意大減,對視一眼,捧著肚子笑。兩人念及夜深,笑聲強忍著收斂幾分。 盡管如此,清脆的笑聲還是在屋里蕩來蕩去,最終都跑進了浮云卿耳里。 她瞧著側犯尾犯捧腹大笑,這個“哎唷”一聲,那個“哎唷”一聲,全然不解。 比及浮云卿冷臉,兩人才止住了笑聲。 其實在她們這些仆從眼里,敬亭頤不過是長得俊些、脾氣好些、能力甚高的常人罷了。 他一來,公主府那些纏纏繞繞的事都被分得一清二楚。而他不過才來一個晚上。更多時候,敬亭頤都是安靜地待在賬房或者是他那院里,安靜地對賬,安靜地讀書練字。她們與敬亭頤接觸甚少,根本不了解他是怎樣的人。 浮云卿認真道:“每每遇上敬先生,他都帶著笑。不知怎的,我就是想去靠近他,想同他待在一起?!?/br> 側犯尾犯一聽,眉頭便皺了起來。為數不多與敬亭頤相遇的時候,她們都是見他冷得跟冰山一樣,根本不敢上前招惹。想及此處,兩人意味深長地來個對視。 她們懂了,小公主這是春心萌動呀,跟話本子里描述的一樣。 兩人默契地朝浮云卿點點頭,接著聽下去。 “瞧見敬先生的第一眼,我便想起,幼時養的那只小渦兒,白白凈凈,溫溫柔柔,招人喜歡?!?/br> 嘶,不大對勁。話本子好像沒說小娘子會因為一只狗,愛上一個人。 兩位女使再一對視,又朝浮云卿點點頭,接著聽下去。 “要是敬先生也是一只小渦兒便好了。他是外男,我不能愛不釋手地抱在懷里,不能趁其假寐時狠狠親幾大口。不能同睡一張床,不能緊緊貼在一起?!备≡魄溟L噯一聲,“他好得不像真切的人,像毛茸茸的小貓小狗。你們說,他會不會就是話本子的精怪呀,來報恩或是迷惑人心的?!?/br> 她問得那么認真,結果抬眸見側犯尾犯皆是瞠目結舌的模樣,又是一陣不解。 兩人沒再回話,哄著勸著浮云卿入睡。給她仔細掖好被角后,默聲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