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5節
“什么?”浮云卿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先生那般病秧子,你們居然也壓榨他去燒火做飯!” 她心里焦急,步子更大,恨不得一下飛到珍饈閣。 側犯尾犯跟得更緊,“可不怪我們。主廚周不乙昨晚宿醉,晌午頭人還沒起來。是敬先生說要慶祝公主歸來,毛遂自薦當大廚的!我們也不敢攔……” 匆忙解釋之間,浮云卿便掀開了珍饈閣樓前高低垂落的細箴竹簾。 大把光束趁機溜進,稍稍暗沉的閣樓一瞬亮堂起來。飯菜熱氣飄著,恍如縷縷青煙,彌漫在金燦燦的、看不真切的瓊玉仙境。 敬亭頤背對浮云卿站著。這會兒升了溫,他沒有披薄氅,換了一身寬松的螺青袍,青圭宮絳勾勒腰身,是仙境里自由自在的鶴仙。 聽及松鈴撞竹簾的動靜,他緩緩轉過身來。原本肅穆遙遠的仙人在瞧見浮云卿的剎那,或說下了凡,或說動了春心??傊创揭恍?,靜靜地站在那里,望得認真。 他期待小公主會撲到他懷里,用甜膩的嗓音說“我回來啦”。但他心底清楚,不可cao之過急。 浮云卿只是小跑到他面前,仰頭看著他,說:“jiejie果真沒有為難我”。 敬亭頤笑得更寵溺,“公主很棒?!?/br> 他稍彎腰,抬起右手,頗為憐惜地搵帕輕輕給她擦汗。若沒有釵篦阻攔,他會做得更放肆些。 砰—— 浮云卿心里炸開無數煙花,左砰一下,右砰一下。她那么想聽的贊賞話,竟是敬亭頤先說出了口。 她總覺著敬亭頤的眉眼模糊,哪怕離得這么近,她依舊看不清他眸底復雜的神色。她本能地想去看清,近些,再近一些。 不夠,還不夠。哪怕他呼吸的熱氣盡數噴灑在她耳側,仍是不夠。 浮云卿伸手,輕輕扯住敬亭頤垂落在她眼前的右衣袖子,稍一用力,衣袖便從指節里緩緩穿過,衣料摩挲著她的肌膚,一陣泛麻。 敬亭頤的小臂也隨著她放肆的動作漏了出來,沒有她想象那般瘦弱,反而是恰到好處的肌rou。小臂上的青筋一升一落,鬼使神差的,浮云卿伸手戳了戳那道青筋。 她倏地想貼緊敬亭頤的胸膛,聽聽他的心是否跟自己一樣砰砰亂跳。想及又覺著實在荒唐。 不能貼,那看幾眼總可以罷,看看他的眼、鼻、嘴,看看他眼里自己的倒影。 想法一出,果真眼皮一剪,向上看去。 作者有話說: 小浮云:書背好了,開始提問吧。 賢妃:倒著背一遍。 小浮云:嗯……嗯? 第4章 四:駁斥 ◎我有話想對你說?!?/br> 偷摸瞧瞧人家,浮云卿發覺他眸底神色愈發濃厚,她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耳垂和臉頰快要燒成了熟柿子。 敬亭頤沒有叫停,那應該是默許了罷。 跑了會兒神,浮云卿驀地一抖,這想法真是大膽。見敬亭頤搵帕的動作稍稍收斂,她趕忙往后退了幾步,逃出這個氤氳氣氛。 這一幕恰好落在站在外面的禪婆子與幾位小女使眼里。 逾矩的動作可都是公主自個兒做的,人家先生是好心。所以盡管倆人相處親昵,她們也不好勸什么。 浮云卿心大,方才還覺著些許難堪,這會兒又坐到桌邊對著美食垂涎三尺。 禪婆子站在浮云卿身旁伺候,瞧她這沒半個心眼的良善樣子,臊眉耷眼道:“麥婆子病懨懨的,估摸還要在床上多躺些時日?!?/br> 浮云卿噢了聲,“差點把麥婆子的事忘了。飯后我去瞧瞧她,這病來得突然,鬧得我心里兀突突的?!?/br> 府里大小雜事全由兩位婆子看管,這些事敬亭頤湊不進去嘴,索性站在浮云卿身后,一聲不發,等她開口吩咐。 禪婆子呢,終于逮到個時機與浮云卿說話,一時喋喋不休,說起踅摸杌子的事。 “今早您走后,奴家往擱杌子的雜房跑了趟,結果看見屋里擱著的百十條杌子都瘸了條腿。偌大的公主府竟掇不出一條好杌子,傳出去真是令人笑掉大牙。您想啊,事情當真這般湊巧?” 話音甫落,禪婆子就轉眸暗脧敬亭頤。 舉手投足間,仍盡顯清雅矜貴。公主不看他時,他就收起了笑,神色闐然,異常平靜。 禪婆子心想,這廝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杌子的事,定是他暗中動了手腳。 見浮云卿放下筷著,禪婆子往前躬身,思慮道:“公主,您不覺著今日……” “你說今日嚜……”浮云卿斂眸,輕聲說:“今早時候緊,我確實有話沒來得及跟你說?!?/br> 她本想拉上敬亭頤一道朝禪婆子說清這事,不曾想剛側身覷他一眼,就見小廝匆忙跑來,說有急事要報。 小廝蝦腰奉上一封信,“這里有一封虢州加急遞來的信,要交到夫子手里?!?/br> 給敬亭頤的信,浮云卿不便經手,眼神示意他接信。 敬亭頤捧著信,恭敬道:“臣先告退?!?/br> 也好,方便她與禪婆子說事。 浮云卿掐著點,睞及敬亭頤走遠,方開口.交代道:“以后敬先生協助婆子你一同料理府中事務。等麥婆子身子養好,我想叫她近身伺候,就做我屋里的貼身婆子罷。她年齡大了,一些走動的活計交由旁人去干?!?/br> 禪婆子反駁說行不通,“敬先生是禁中派來教書的,就算公主您有意愿,那可曾問過禁中的意思?” “禁中的意思?婆子是想說我jiejie的意思罷!” 禪婆子的話深深戳到浮云卿的痛處,怒意猛生,當即拍桌而起,大聲駁斥:“自打你來府,每每遇上違背你心意的事,你慣會拿jiejie壓我,逼我屈服。說是放心不下,不如說是把我當詔獄里的犯人,時刻監視。這不能做,那不能做,全部事情都得聽你的!” 原本交接事務不算大事,可折回路上,浮云卿又聽內侍稟告,賢妃又給她送來一批仆從,這次監視的方面更廣。新舊怒火積攢而發,恨不能把天燒出個窟窿。 退魚金斷與側犯尾犯四位女使,聽見閣樓起了爭執,趕忙掀簾踅近。親眼目睹二人爭吵,她們才明白事情有多么嚴重。 禪婆子心里委屈,可面上不卑不亢地福了福身,“奴家不懂繞腸子,向來有什么說什么。一個剛來公主府兩日的教書先生,搖身一變當上了半個統管。消息若傳出去,污了您的名聲怎么辦?自打來府當差,奴家就覺您不能一視同仁。若叫他協助管理事務,那就證實了奴家這個想法?!?/br> 一位管事婆子,借她一萬個膽,未必敢說主家作風不正。何況主家還是皇家子女,更是招惹不得??啥U婆子原先是賢妃的心腹,賢妃呢,則是浮云卿的生母,是她最怕的閻羅王。禪婆子吩咐的事,其實是賢妃的旨意,分量十足。 聽罷婆子的話,浮云卿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禪婆子不講理的模樣,像極了賢妃,恍似在替賢妃斥她丟皇家與國朝的臉面。 浮云卿也覺委屈,囁嚅道:“你是說,我不能一視同仁么?!?/br> 原本她想與禪婆子好好爭辯一二,哪知眼睛一眨,淚水就斷了線一般地往外涌。 公主一哭,閣樓眾人頓時慌得如熱鍋螞蟻,就連嚴厲的禪婆子也慌亂無措。局面混亂間,退魚金斷推搡著禪婆子走遠。 側犯心里明白,浮云卿是想起了傷心事,搵著帕子給她擦淚。尾犯一貫會安慰人,拍著浮云卿的背給她順氣,哪知越是輕聲細語地哄,她哭得越兇。 罪魁禍首被轟出去后,沒人敢再挑起爭端。 兩位女使開始猜測這件傷心事。 側犯說:“難道今日入宮,賢妃娘子又給您使了壞眼色?” 浮云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囔著鼻說是呀,“幸好有敬先生那張紙條相助,我才勉強對上jiejie問的話。要是同往常一樣結結巴巴,一問三不知,她又得指著我的腦袋破口大罵?!?/br> 說著,腦里便浮現那般場景。 賢妃拿著戒尺,狠狠打著她手心,打一下,罵一聲。 “不爭氣的混賬,能不能睜眼瞧瞧圣人和淑妃的孩子,人家一點就通,你是點破腦袋也不開竅?!?/br> “你是官家的孩子,是尊貴的公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背個書都背不會,還有什么臉面待在皇家,難道不覺愧對列祖列宗嗎?” “把你貪玩的勁頭用到讀書上面,不早滿腹經綸了?” 盛夏待在悶熱的屋里寫字,寒冬跑到殿外捧書苦讀。臉皴手裂,只得勉強記下幾個字,背完幾句詩。這些場景,她經歷過許多次。 她始終不明白,為甚賢妃明知她不是讀書的料子,明知她不愛讀書練字,卻仍舊逼著她去學。 浮云卿不理解這個嚴苛的母親,偏偏懼她懼到骨子里。 不過到底年青不記仇,方才還委屈得不行,今下腦補著賢妃像鄉野悍婦般的氣急模樣,竟然破涕而笑。 情緒來去匆匆,細細想來,此番真是小題大做。不過她對禪婆子的忌憚埂在心頭已久,她早看不慣禪婆子的作風了。 “我跟她置什么氣。她雖是時刻都在的眼線探子,可卻從未做過半件對我不利事,勉強算忠心?!备≡魄淇蓽I,反思道。 她想事情,往往只能想到表層。因著幼時被賢妃壓榨得久,故而及笄辦府后,盡情撒歡,只挑看對眼的仆從,只想自由行事。對人從不設防,偏偏運氣好,遇見的都是好人好事。 所以不怪大家戲謔地稱她還是少不經事的小娘子,長這么大,心眼半個沒多。 瞧她這刻默起聲,靜靜思考的模樣,兩位女使心下了然,這是風波過去的前兆。 浮云卿愧怍道:“再有三日便是寒食,明日起便是三日休沐,闔府還有好多事要忙呢。禪婆子盡心盡力,我卻非要在這要緊關頭找出個事茬,是不是太不懂事了?!?/br> 尾犯失笑,說哪有的事,“禪婆子是把您當作自己人,一時心直口快,失了分寸。想必她也后悔口出狂言,一面想該怎么給您賠禮呢?!?/br> 說罷,又添油加醋地描述禪婆子懊惱的場面,她知道詼諧的話能把浮云卿逗笑。 側犯說起另一件事,“方才施小娘子也派小廝遞了口信,說想在寒食前同榮小娘子一道,邀您出去聚聚?!?/br> “是素妝阿姊和緩緩?”浮云卿眸子一亮,“噯,要不是《離sao》把我困在家,我早跟她們出去撒歡囖。上次我仨相約還是正月,后來不是我忙就是她們忙,總是聚不成。這口信來的可真是時候,她倆定是邀我在老地方相聚?!?/br> 樞密使施昌達二女施素妝與殿前都指揮使榮常尹小女榮緩緩,與浮云卿是相識多年的閨中密友。 三人成一幫,她仨性格迥異,卻莫名合得來?;始遗c世家向來是兩個圈,常常是皇女與貴女互不干涉。不過浮云卿不在意這些講究,不顧外面傳的流言蜚語,仍舊與素妝與緩緩走得親近。 這晚浮云卿分別給施、榮兩家遞了信,說明日巳時,老地方見。 所謂老地方,指的是礬樓三樓左起第三個包廂。 巳時,仨人會坐著閑聊些八卦,膳后游湖或去春香院按摩,晚間逛街,盡興而歸。 光是想想,心里都愉快得緊。 那頭敬亭頤處理完賬房的事后,折回院里,不緊不慢地拆開信。 他只知道一個待在虢州的人,那廝正是卓旸。 “后日上晌歸,一切如常?!?/br> 紙張寥寥幾字,字洇著墨,像是忙里偷閑,趕緊趕慢寫出來的。 敬亭頤拈起信紙看了片刻,忽地把信紙投入葳蕤星火。桕燭焰吞噬著筆龍走蛇的字,信紙成了黑沫子,被他搓進簸箕里。 黑黢黢的夜空格外濃稠,別院更是黑得快要跟夜空黏糊在一起。敬亭頤待在屋里,屋內僅僅亮著一盞燈,那點微弱的光快要被黑夜吞噬殆盡。 他的身影被燭火映著,投映在墻面。敬亭頤撳緊筆桿,在紙上寫著字??纫怆y忍,他低聲咳嗽,影子一顫一顫地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