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肆湍流
“囡囡,你說這無盡河流,會奔到在哪兒去?” 流水納百川,孕萬生,滔滔不息,以觀朝朝荏苒。 “這種無形卻萬變,瑩盈而遙闊的物質,它的終際,會在何方呢?” 穿越深林,游行致遠,得以見空山一線。 時有飛雀振翅悅鳴,與那遠山和水濤相稱,顯得清靈而悠遠。 出乎意料的美景。 這便是澤哥哥要帶她來的地方嗎? 姚幺被澤單手攬抱在懷,望向前方的層迭山巒。 他們來到了一個說不上很高的斷崖邊,后方是屋外的那片樹林,沒想到直穿而出,竟是這樣絕倫的美景。 心中惴惴的憂慮,似乎也因這景色而被削弱了些。 “囡囡,好看嗎?” 澤抱著她又向崖邊移動著,直到傳入耳中的濤浪沖騰之聲愈烈,星點碎石被蛇身的動作推擠墜下崖,方才堪堪止了動作。 隔著山間朦朧的霧紗,水波在下,回音悠悠,空靈之余,似乎也摻雜了奇譎。 “嗯…但有些危險……” 姚幺雖在澤的懷里,卻也因澤上身的微探,半個身子都騰空在崖外,摟著她的手臂很穩很緊,可她還是有些恐懼的往里縮。 澤哥哥為何突然帶她來這種地方? 哥哥們大多時候,都不會允許她在外多加逗留。 曾經憋得苦悶了,她也想從小屋溜出去,可在半道兒就被抓回去了。 是誰將她捉回去的,姚幺已經忘了,只記得最后被折騰的很疼。 所以現在她學乖了。 “我們再離得近些如何?” 澤俯身啄了啄少女的發旋,語氣難得的溫柔。 “啊……???” 不等她回答,拖曳在后的蛇尾發力,慢慢將已是微探出去的上身外遞。 “我很喜歡這里?!?/br> 薄唇抵來,低沉的聲音湊著姚幺的左耳,蛇人的氣息微涼,像是崖底的水霧漫了上來,浸濕了她的耳廓。 “囡囡喜歡嗎?” 聲音離得太近,鉆進她的耳膜,震得她莫名心慌。 “好看、好看的?!?/br> 少女正順著他的話說著,忽而眉頭微蹙一瞬,又急忙舒展看,嘴角刻意的上彎,朝他揚起小臉。 “澤哥哥,離懸崖太近了些,危險……” 她無法安心地回應他的問題,許是害怕現在的處境。 因他身體的外探,懷中的少女也如同懸在崖外,崖風的方向變化急,此時吹亂了她的發,飄揚過來撓他的臉,有些柔癢。 她在不安。 澤感受著懷中嬌軟微微的顫動。 “囡囡可聽過崖松落日的故事?” 澤并未答復她方才的請求,而是說了句不對馬嘴的話。 ??? 見哥哥并沒有帶著她移到安全之處的想法,姚幺只得作罷,乖乖順著他的話搖了搖頭。 “一個伐木的老翁,一日不慎跌下崖去,卻幸運的被生長于崖壁間的奇松所救,而待他爬回山崖后,卻招呼眾人,將那樹紋古樸,品質上乘的崖松砍去,賺了大錢……” 澤說到此,瞧了瞧懷中的女孩,見她心不在焉,手摟住他的臂膀,有些怯怯的看著崖外,不由低笑了一聲。 “囡囡,你猜猜,后來呢?” 他為何突然向她說道這些? 他應是不愿與她多言才對。 姚幺不知澤的意圖在何,聽他問了,便只得再搖了搖頭。 “囡囡怎的不好奇?” 蛇人狀似失落的嘆了嘆,低下頭來,湊得越發近了。 “后來啊,老翁將錢揮霍了大半,想著能否去拿崖邊,再尋一顆奇樹,不過這奇樹是沒尋到,卻被那山邊的落日灼了老眼——” “澤哥哥?!?/br> 懷中的女孩似是猜出他想要說什么,小手猛地蜷緊,不甚卷住了他一簇飄蕩的發尾,扯得他頭皮微疼,仿佛是想以此打斷他的話。 澤偏生不讓她如愿,她不愿聽了,他便俯身湊向她的耳邊,將故事的結局清清楚楚的告訴她。 “落得個墜崖摔亡,死無全尸?!?/br> “囡囡,我們站著的地方,也死過不少人呢……” “澤哥哥,我們回去吧——” “大多數人面對死亡時,都感到恐懼,想要逃離,而那少數錚錚鐵骨,落了崖下,便也化作與懦夫無異的枯骨了?!?/br> “別說了?!?/br> “囡囡,崖下估有枯骨無數,是否會有一人魂未散盡,爬了回來,來喚這崖邊上,生者的名字呢?” “澤哥哥,別說了!” 嘩—— “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蛇人飛垂的亂發飄散著,像一條條化了型的小蛇,蛇尾掃過她的臉,將恐懼一點點滲透過來。 “囡囡,你聽啊,那些來找你的,來送死的人們的呼喚——” “被拋尸在崖底很可憐吧?” —————— 尖叫仿佛都卡在了嗓眼,驚恐到極致時,姚幺反而叫不出聲了。 她被澤甩了出去,僅剩一只手臂相連。 崖邊的風似乎也隨著身體下墜的速度變得鋒利,發絲飛而起舞,切割了姚幺的視線。 她從發絲的縫隙中看到了蛇人的眼神,卻沒給她時間會意其中的情緒。 他說他們來找她了。 誰來找她了? 少女回避頭頂灼灼的視線,低了頭往腳邊看去,見那崖下湍流沖濺的水花,蒸騰的水煙,飄飄裊裊,慢慢上泛,似乎都能夠觸碰到她垂落的足尖,沁涼的濕氣上泛,一股腦卷了過來。 澤哥哥將她帶到這兒來,原來是要將她扔下懸崖嗎? 她就要死了嗎? 姚幺突然得出這個結論。 思緒被呼嘯的風吹亂,許多想法和困惑短時間內在腦海中雜糅。 她從未想過死亡,即使她常常被迫注視他者的死去,因為她始終相信哥哥們,能將她護佑周全。 不過…… 也許她期望得太多了。 他們是親人,但無可否認,雙方各個方面都相差甚遠后,弱者需要強者的施舍。 即使她盡力去彌補,也無法挽回吧。 手部拉扯的力量正漸漸減小,待他松開,她便會失去自己渺弱的生命。 嘩…… 呼嘯的風吹鳴了耳朵。 如曾經面對血腥畸形的鳥尸,恐懼的思緒達到極致后,突然被一種另一種陌生的情緒裹挾,將滿心懼意消解。 在無人知曉的瞬間,姚幺眼中的鮮活情緒再次被淡漠取代。 嗡—— “小家主,活下去——” 交織的聲響穿過耳鳴的屏障。 嘈雜的風聲,轟鳴的水聲,以及不知何處傳來的,若即若離的呼喚…… 我們來帶你回家…… 嗡—— 帶我……回家? “不、不!抓緊我!” 手臂的拉扯感徹底松懈的瞬間去,卻又猛的增強—— 重力將她往下脫拽,膝處摔蹭在巖壁上,火辣辣的疼。 “抓緊我!” 他到底想干什么? 將她甩下崖的人是他,如今要她抓緊的人,也是他。 姚幺復而抬頭,看向那個呼喚她的人。 目光中的事物由近及遠,稍顯單調,近是被扯得繃緊的手臂,被碎石磨破的皮膚,遠是高高垂懸的手腕,蛇人墜下的墨發。 上方的晴空被他探出的半身擋住,姚幺的眼前黑壓壓一片影,只看見澤因情緒變換過快而扭曲的五官。 數息前將她丟下崖時彎起的嘴角,此時卻微微顫抖起來,像是驚恐到了極致。 澤哥哥他…… 搖蕩在崖邊的身體只憑一點被拉扯的胳膊吊住,肩臂連接處仿佛要被拽斷,鉆心的疼。 崖邊的風呼嘯,席卷她裸露的身體,余溫轉涼,冷得姚幺發懵。 好奇怪啊…… 姚幺瞥了瞥頰邊垂落的屬于哥哥的發尾,又將視線移回那張雜糅著多種情緒的臉。 明明眼前的人是熟悉的哥哥的臉,她卻像是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人。 一個陌生的人,一個外表一模一樣,卻讓她心底涌起憎恨和殺意的……仇人。 —————— “囡囡,我……” 有力的蛇尾下探,纏卷住姚幺的腰,將她小心翼翼放回地面。 澤驚慌的湊近,想要碰碰女孩發白的臉,卻被輕輕的躲開了。 姚幺感覺心中不知何處的枷鎖,因此次澤突然的刁難被解開了一點,沉悶不適的感覺與觸碰怪玉一般。 很奇怪。 不過她現在無暇多加思考了。 方才片刻的失重仍影響著她,雙腿有些虛軟,卻也下意識向后退去,想要離澤遠些。 沒來由的,對澤哥哥強烈的厭惡感…… 可還未退丈許,他的蛇尾便爬過來卷住了她的腳踝,容不得她再逃。 她感受到腳踝冰冷黏滑的觸感,圈住她,將她禁錮,不容拒絕地,朝它主人的方向拖曳。 瘋子。 姚幺突然想到了這個詞。 詰難或溫存,全憑他一人喜樂,強注于她。 話本中擾亂鄉眾的禍端,行事便是如此怪誕無忌。 那是可怕的人。 現在的澤,也令人感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