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騙子
“澤,你確定要這樣做嗎?” “霧草的粉末可以讓生物無法控制的深眠,囡囡不會知道的?!?/br> “可是何必如此?她從不會拒絕我們的要求——” “她不會知道的!她不能知道……” 浚的勸問被粗魯的打斷,不由皺了皺眉,看著面前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又苦惱看向他的弟弟。 澤最近常常來找他,向他說著些不明所以的念頭。 他有些不明白,澤為何要這么大費周折。 “我無時無刻不想見到她,想要觸碰她,親吻她,擁抱她,甚至想要她一直注視我,用那雙…瘆人的眼睛?!?/br> “她的眼睛多像她母親???不是么?” “漂亮的青棕色,明潤澄澈,我每每看見,都下意識想要、、想要把它們挖出來?!?/br> 浚聽及此,頓時警告意味的看了澤一眼,可他并未接收到,已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滿臉癡意和狂氣。 “是否就像她母親砍斷我的手臂那樣輕易?創口的血液會先溢出幾縷,隨后“噗”的濺高——痛苦牽引出尖叫和戰栗,會讓疼的人像狗一樣搖尾乞憐,但拿刀的人對于獵物,向來薄情?!?/br> “我恨他們,恨到明明他們都死了,也不能盡解,即使如今只剩下姚幺,也無法釋懷?!?/br> “讓她哭,讓她疼,那雙青棕色的眼睛時時刻刻沁著討好和恐懼,只有這樣,我才能感到快慰,那種從心中滿溢的暢快感?!?/br> “曾經是這樣的……” “現在,我總能從她的眼睛里看到我的樣子,丑陋又扭曲,這時刻會讓我驚醒?!?/br> “不、不……” “我只是被欲望…被她的rou體……” “明明當初沒有直接殺掉她,只是為了長久的折磨和報復啊……” “為什么我也……” 男人一會兒高喊,一會兒喃語,不時手舞甩尾,情緒已是不能穩定。 “全變了,弟弟們如今的樣子你也看見了,連哥,你也變了?!?/br> “你感到過后悔嗎?” “萬一她想起來了……” “哥,如果我把她殺了,會不會就能——” “澤!” 眼見面前的人又開始抓撓自己,口中的話語也越發失格,浚不由厲聲喝止。 陷入混亂的澤呆滯片刻,扭頭直盯向浚的雙眼,忽而笑了起來,嘴角揚起彎弧,拉扯開唇rou,顯露出森白的齒。 “她沉眠的樣子多美啊,不會哭鬧,予取予求,那雙眼睛也乖乖藏了起來?!?/br> “似乎在那時,她也不再是姚幺了,不再是我的仇人?!?/br> “所有想要說的話,不能說的話,思慕之言,或是往昔之苦,都可以告訴她了……” 澤說他們都變了。 確是如此。 不過澤自己也變了。 偏執的手段沒變,但是驅動的目的變了。 單純的念頭雜糅了生出的情感后,便變了性質。 從如何虐待仇人,變成了如何開解對仇人動心的自己。 “想做就去做吧?!?/br> “不過該說的,不該說的,澤,你不要忘了?!?/br> 浚一向選擇支持自己的弟弟們。 “姚幺是我們的東西?!?/br> “主人喜愛稱心的玩物,也無可厚非?!?/br> —— “家人之間的愛意過載,以至些許的越矩,也無可厚非?!?/br> “但是囡囡,你一定要相信,哥哥們絕對不會傷害你?!?/br> “澤雖只比我略小,卻是我們之中脾性最敏感的,也許是他因后天的變故而殘疾……” “他在我面前,倒能暢言,可面對其他弟弟,乃至囡囡你,都顯得有些生疏、、澤對此也自我糾結了很久?!?/br> 將少女摟進懷中,浚揉了揉她的發頂,用平穩柔和的語氣說著謊話。 懷里的女孩還在發抖,想來也是被逼急了。 “囡囡,你不是承諾過,愿意為哥哥們緩解痛苦嗎?” “可是——” “澤的歉意,正為如此?!?/br> “他無法控制,但又不愿讓你更加害怕他,所以想出來那樣的歪法子?!?/br> “不停歇的道歉,才能緩解心里的積郁?!?/br> “他只是太愛你了?!?/br> 騙子。 姚幺感受到冰冷的手指輕刮過她的發間,那股冷意隨之竄進了肌膚里。 不是這樣的。 他在騙她。 他們不告訴她,她就自己去尋。 不知為何如此執著,從未有過的執著。 她對于那隱藏的答案感到無比好奇。 …… 空氣似乎都凝滯了片刻。 “好吧?!?/br> 浚見姚幺一副不服氣不信任的樣子,忽然低嘆,話鋒隨即一轉。 “囡囡若真想知道,這也不是什么非得隱瞞的事情?!?/br> “真的?!” 為何突然又同意了? 姚幺欣喜的同時亦感到疑惑,可見浚不似作假,已是將她輕輕放在椅上,轉身去翻柜子。 “囡囡真想看嗎?” 蛇人游移至榻邊的櫥柜底層,掏出一個黑石盒,隨后轉身回到椅旁,把木盒舉到女孩眼前。 “嗯!” 答案就在這個盒子里嗎? 她一直在渴望的東西,是什么呢…… “囡囡,我打開了哦?!?/br> 姚幺心切的點了點頭,盯著那緊閉的盒子逐漸開了縫,黑色的縫隙隨之變大,顯露出里頭的東西—— 這是……? 一盒骨白色的粉沫? “看清楚了嗎?” 身前的浚發問,姚幺正沉浸在疑惑中,下意識點了點頭。 “好……” 嘩—— 大把粉塵忽然被浚捧起,往她的面部甩來! “唔!” 浚的動作迅速,姚幺來不及躲避,不慎吸入了大口煙粉。 “咳咳—咳——” 刺激的粉末阻塞住呼吸,仿佛黏在腔隙之中,不容拒絕的滲透下去。 好難受… 這是什么東西…… 透過紛飛的煙塵,她看到浚始終沉穩的面容。 做著這樣的事時,他的眼神,甚至仍然是深情而平靜的。 “囡囡,忘了吧?!?/br> “你不該來這兒求一個答案?!?/br> 眼睛亦被揮進了粉沫,不停分泌出淚水,辣癢的感覺燒灼著眼孔,疼得姚幺不自覺用手去抓撓,卻被浚緊緊拉住了手,扯進他的懷里。 “囡囡,乖一點?!?/br> 不、不要—— 少女在他懷中徒勞掙扎著,不消片刻,便漸漸癱軟。 小小的臉無意識靠在他的胸膛,淚水蹭濕了肌膚,黏黏涼涼的。 “騙子……” 這是她昏迷前,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心頭猛地震顫了一瞬。 她說的對。 他是個騙子。 騙自己,騙弟弟們,騙她。 從始至終,他都是那個善行騙術的丑角。 ——— 浚抱著少女回到了屬于她的小屋,將她放進床褥里,順便掖了掖被角。 哎…… 曾經何須為這些瑣事而費解,時過境遷,是他們變得不忍心了。 若非瞞不下去,他甚至不愿在姚幺身上用楔骨石的粉沫。 雖能模糊短期內的記憶,將澤犯下的過錯掩蓋,卻會讓她受上幾天身熱之苦,身體的耐受能力也會出現一定幅度的下降。 故而這幾日的交合夜,對于她來說,也許變得更加難熬了。 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后,思來想去,心頭壓著的事情太多,讓浚不由煩躁。 這次來犯的敵人難纏,到現在也沒解決干凈,澤又不讓人省心,囡囡那兒也出了岔子。 真是…… 不行,他得靜下來。 游移至偏房,浚拿出用獸毛制的毫筆和一些薄紙,隨意蘸了點墨,深呼吸了一會兒,慢悠悠開始寫起來。 每每燥意難退時,他便用這個方法舒緩。 寫的內容也十分單一,畢竟人族與蛇人族的文字存在差異,他雖會說人族的語言,也認得不少文字,但能下筆寫的,不過幾個字。 云誰之思。 短短四個字,慢慢鋪滿整整一頁紙,而這樣的紙,又鋪了整整一桌子。 從一開始的歪歪扭扭,到如今的工整有形。 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還是囡囡教他的呢…… “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br> 燈火高懸之夜,少女如是說道。 “有言是女子對一面之緣的舞獅者心生情愫,而作此名句?!?/br> 云誰之思,西方美人…… 火樹銀花,彩鈴碎響,衣袂翩揚,袖擺絞迭。 那時他正目盲,視野所及均是昏暗而模糊,煙火映不入瞳孔,耳旁的笑意卻是真切的。 “浚哥哥,你瞧不見,且聽我說道說道?” 意隨言轉,身隨心動。 花火節時的長街熱鬧,少女窈窕的輪廓融入了暖亮的燈火,拉起他的袖角,人間的溫度仿佛便也順著燒灼了過來。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 “哈哈,剛剛舞獅的鬢發撩過了你的頭頂呢……” “快聽,江頭的煙火盛會開始了——” “我也給你點一盞華枝燈吧,爹爹和娘親曾經為我點過,這象征著最親近的人給予的最美好的祝福?!?/br> 站在他面前的,明明是他的仇人…… “浚哥哥,你也感到開心嗎?” 劃拉—— 手執之筆不穩,筆鋒未勾,反而撇了下去,在紙中央劃出一道刺眼的污痕。 啊…… 浚愣了一會兒,將毫筆擱在一旁的墨硯上。 換一張吧。 方才的失誤讓筆尖的毫毛開了叉,不得不將整個筆頭浸旋進墨中,直到浸透了,才回復漂亮的形狀。 毫尖鼓出了墨滴,啪嗒落在下方新的紙頁上。 浚無暇顧及。 一筆一劃,男人專注而珍重。 云誰之思。 云誰之思。 詩句中的女子心悅于花火中魁梧矯健的舞獅人,卻也知這只會是一場短暫的悸動。 花火已逝,前塵封埋。 就像大夢一場,他也早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