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沒睡覺, 整晚都坐在桌前, 做著行程的最終確認。

    如果不是這會兒打算出來給希爾諾做頓早餐，看到對方房間門縫露出的光，他是無論如何也猜不到那只貓在房間里跑酷，而乖巧的徒弟也一本正經地玩著“角色扮演”。

    “希爾諾，按照原定計劃, 我們再過三個小時，也就是早上八點的時候，就會出門。你是打算一整天都頂著一對黑眼圈, 還是打算窩在我懷里睡覺？”尤珈把問題拋了回去。

    聽到“窩在老師懷里睡覺”這個字眼, 希爾諾有些不好意思——非常期待的那種“不好意思”。

    這個想象很有誘惑力, 但老師自己都沒睡好，他不可能這么做。

    “對不起，我太興奮了, 睡不著。這是我第一次旅行, 還是和老師您一起。是不是擾亂您的安排了？”他誠懇地道歉起來, 心里明白這件事確實是自己不對, 又不放棄地繼續擔憂著，“您也是睡不著嗎？”

    尤珈“呵”了聲，果斷地否認了：“我是在列我們的旅行安排。本來現在是打算給你做早餐，但顯而易見，希爾諾，你立刻、即刻、此時此刻要做的是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再出發?！?/br>
    ……老師通宵了一晚上，是為了做好行程安排？

    沒有此類經驗的希爾諾這才反應過來，內心的愧疚燃得更亮了。

    老師熬了一整晚的夜，他卻沒心沒肺地浪費了一晚上時間，讓老師的計劃不得不推遲。

    “我沒事的，老師。我現在的精神很好，可以撐一個白天的時間！對不起，下次我會好好睡覺，不會讓您擔心，也不會需要您推遲安排……下一次，讓我和您一起做旅行的計劃，好不好？”

    希爾諾揪著尤珈的袖子，往下輕輕拉了拉。

    與此同時，小黑也蹲在一旁，難得地聳拉著大眼睛，朝著尤珈一聲聲地叫。

    希爾諾聽不懂，但理解了其中的內疚情緒。

    兩只小動物都難過得不行，坐在床上濕漉漉看過來。

    這副場景下，仿佛唯一站著的自己，成了那個不講理的罪人。

    尤珈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放緩語氣：“好，下次我會和你一起做出行計劃，這次也不會推遲行程。我下去做早餐，你先睡一小會兒。待會好了叫你?！?/br>
    接著尤珈轉身就要走，但又被拉住了袖子。

    轉頭，希爾諾仍用著那種濕噠噠的眼神，手上拽著自己的力度像是撓癢。

    但就是這輕得不可思議的力道，把他的步伐停了下來。

    “您也沒睡，還要去做早餐，太辛苦了。要不然我們都睡一下，待會兒在路上隨便吃點東西，好不好，老師？”希爾諾相當心疼。

    因為自己之前說想要旅行，于是老師滿足自己。

    因為自己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概念，于是老師自己做好了提前的全部功課?，F在，熬了一晚上沒睡的老師，竟然還要去給他做早餐……

    希爾諾覺得他像個最任性的熊孩子，怪不得老師潛意識里把他當小孩看。

    “我？我和你不同，我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庇如鞆澫卵?，指尖觸上希爾諾眼下的烏青，輕輕摁壓，有些心疼，“還說你不需要睡覺，黑眼圈都出來了。放心睡吧，你要是一整天困著腦子導致路都分不清，對我來說才是更大的麻煩?！?/br>
    “不！您不睡，我也不睡……”希爾諾固執地抿起嘴，又放軟了聲音，兩只手都抓上對方的袖子搖晃，“好不好嘛？老師，我們一起歇一會兒，您就不要去做早餐了。早餐而已，沒那么重要，您看您的眼睛也……”

    說到這里，希爾諾沒話講了。

    尤珈老師那半合著垂下的眼睛，是如此的清醒而剔透。

    眼下蒼白一片，干凈一片，沒半點通宵的痕跡。

    他的話卡了殼，老師的話卻帶著笑意通順了。

    “看，我很好，不需要睡眠。我的身體和一般人不一樣，不需要那么多的休息。你與其擔心我，倒不如擔心你自己。你要是走在路上，迷迷糊糊地把其他人認成了我，又迷迷糊糊地跟著別人走……”

    尤珈老師兀自淺笑著，希爾諾卻不覺得好笑。

    這當然不好笑，什么叫“和一般人不一樣”？

    他想起了老師身體的異常，想起了老師腦子不清醒時的行動軌跡：尤珈老師只想要抱著他，好好睡一覺。

    好不坦誠，真不坦誠。

    明明身體完全負擔不了這種損耗，還笑盈盈地強撐著，甚至反過來督促他好好睡覺。

    老師明明知道睡眠的重要性……

    希爾諾想到了很多忽略的事情。

    比如尤珈老師有時候在沒防備時透露出的疲憊，再比如見習魔法師考核期間，對方整齊得仿若沒睡的床鋪。

    “老師，您有多久沒好好睡覺了？”希爾諾的語氣很嚴肅，不等對方回答便站起身，直接抱住老師的胳膊，“您要是不睡，我也不睡。今天您要和我一起好好睡覺?！?/br>
    尤珈沉默了。

    他一雙異色的眼睛略微瞇起，露出平靜的視線，輕飄飄落在希爾諾身上。

    本就淡的嘴唇也壓得更薄。

    希爾諾腦海中警鈴大作，在老師說出什么狡辯的話語前，將自己整個身體貼了上去，環抱住對方的腰。

    “睡嘛，一起睡嘛……這么大的床，足夠我們睡在一起了。我們小小睡一下，補充精神，然后再一起出門，一起覓食，好不好嘛……我好困，一起睡覺嘛……”

    尤珈老師吃軟不吃硬——這句話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失效。

    果然，老師思考的目光松動了。

    希爾諾趁機將對方哄上床，快速扒了對方的外套，將松軟的枕頭往對方那邊挪了許多，又往上拍了拍。

    “這么長的枕頭，足夠我們一起睡！”

    尤珈想說點什么，但那雙亮晶晶的帶著無限期待的眼睛，堵住了全部的話。

    他又嘆了口氣，躺了下來，與希爾諾分享起同一張被子。

    對方也躺了下來，陷在枕頭里的半張臉笑瞇瞇望著自己。

    “快睡?！庇如旖o對方掖好被角。

    “好——”希爾諾愉快地應著，閉上眼睛。

    或許是真的累了，早就養成的良好生物鐘使他迅速入了眠，發出平穩的呼吸。

    這個角度，那只小巧的鼻尖顯得更加可愛。

    尤珈勾起嘴角。

    伸出手想點一點。

    還沒伸出去半截，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拱到了兩張臉中間，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也開始了“補覺”。

    尤珈抿起嘴。

    他將兩條亂晃的尾巴撥開，又把整只貓往上推了推，免得貓毛扎到了希爾諾的臉，或者堵住了呼吸。

    最后看了眼希爾諾安靜的睡顏，他定好鬧鐘，閉上了眼睛，打算養下神。

    其實不是很想睡，每天都不想睡。

    通過手頭不斷的工作，通過從一個繁忙跳躍到另一個繁忙，似乎就能緩解腦內的混亂與高壓。

    但此刻，閉上眼睛，卻覺得很舒服。

    幾分鐘后，他也奇跡般地進入了久違的熟睡。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感覺這幾天的默認行間距變大了，顯得我段落的空行有點突出。

    嘗試了下新的行文風格，看看這樣子會不會好一點。

    感覺還可以的話就把前面幾章也修一修。

    第95章 海底

    銀色列車在海下浮游, 周身籠罩著夢幻的白霧，擬態作海底的蛇形巨獸。精妙的魔法回路刻印于堅硬的外殼，如同動物的血管卻陰冷, 如同枝葉的脈絡卻無生命，時隱時現。

    這是通往極北地域的游客列車，穿過幽暗的海底隧道, 越過無光的大峽谷, 最終將抵達世界的邊境——那是深淵所在之處。

    兩百年來，曾吐出無數魔族的深淵，仿佛沉睡的怪物, 未曾再蘇醒。它被魔法師們封印于此, 侵蝕的污染力量全數被鎖于屏障之內，安靜而無害。

    受到冥界氣息的影響，北域的生態環境遭到不可逆轉的破壞，世界的自然法則仿若拋棄了此地。永夜的天幕，扭曲如波紋的光影, 異形巨大的生物，碎裂的腳下浮冰，恒溫的氣候……

    直到十幾年前, 有人窺見了其中的商機, 北域的旅游業就此如火如荼開展。一屏障之隔的深淵, 被當代的人們看做娛樂的景點。甚至有傳言稱，情侶在極光下接吻，這輩子將不離不棄。

    理性來說, 這類傳言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 出自這項旅游產業鏈的相關利益者。但大多數時候, 荷爾蒙上來, 人們不介意暫且拋棄理性，擁抱純粹的浪漫。

    所以……這輛列車上，大多是情侶。

    有打算來場浪漫約會的年輕小情侶，有想難得重新體驗二人世界的伴侶，也有想靜心享受時光的年老夫婦。

    以往每次喬裝成旅客，去檢查深淵封印時，尤珈坐在列車座位上，就像坐在奇珍異獸博物館里。周圍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早已滅絕的神奇動物。

    年輕，英俊，穿扮講究，氣質出眾，帶著法杖是個魔法師，最重要的是——單身一人。

    不過這回有了希爾諾在身邊，那些按捺不住的好奇目光，再也沒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艷羨和祝福。

    對，他們被當做了情侶。

    尤珈垂下目光，膝頭上白發的徒弟睡得正香。他將對方臉頰旁的發絲梳理至耳后，另一只手撐在窗邊，支著下巴，再繼續百無聊賴看著窗外的海景。

    至于那只懶惰又臭脾氣的貓，則繼續睡在他的肩頭，打著小呼。兩只尾巴的貓自然不常見，但魔法師身邊跟著只罕見的魔法生物，倒并不會令人奇怪。

    某個徒弟出發前信誓旦旦說絕不會犯困，上了列車趴在窗前興奮了十分鐘，就開始昏昏欲睡睜不開眼皮，腦袋掛在脖子上一點一點。如果不是他把手放在窗邊護著，希爾諾準會一頭砸到玻璃上。

    他干脆提議讓對方躺下來，側睡在自己腿上。希爾諾自然是不愿意，臉紅得可以揣在懷里暖手。后面的一對年輕情侶還發出了善意的笑，似乎覺得希爾諾很可愛。

    希爾諾當然很可愛。

    “現在外面漆黑一片，沒什么好看的，你可以先睡一會兒。待會到了水母群，我再叫醒你看?！?/br>
    尤珈熟練地揉了揉希爾諾的腦袋。他將希爾諾上半身拖到自己腿上，仔細整理好白色的長發，免得對方被扯到。

    這是一列觀光車，潛臺詞是內部的所有設計均為觀光而服務。整座列車采用著單向可視材料，便于游客三百六十度欣賞外界的風景。每節車廂的頭部設置有空曠的觀景臺，沒了座位的遮擋，視野相當開闊。

    車廂的中部是游客的座位，均是帶小茶幾的寬松雙人座。前后左右的座位隔得不算近，甚至還有貼心的環形矮遮簾，能掩蓋腰部以下的區域，給游客留下了些許的私人空間。

    尤珈以往每次都是買下兩個座位，再全程拉著簾子辦公，從沒想過中途睡覺這回事。想來那些興致沖沖陪戀人而來的游客，也全無困意。

    “我不是怕錯過窗外的景色，我是覺得……”

    希爾諾小聲支支吾吾，說不出完整的拒絕來，周圍人的笑意弄得他更不好意思。他只好將臉埋在尤珈老師柔軟的大腿上，將身影遮擋在簾子下。

    又是羞恥，又是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