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鴻門宴
這晚,嚴佑還是遂了愿,同姜落睡在了一處。 他也不做樣子平躺了,側起身和姜落面對面,趁她睡熟了,又悄悄挪得近了些,仔細聽著那放大的呼吸聲。 聽多了不行,嚴佑又趕緊偏頭躲開。姿勢別扭了,慢慢調整回來,左右兩下不敢再動,怕驚擾到姜落。 一個覺讓他睡得煎熬萬分,睜眼醒來時就去洗了個涼水澡。 姜落只知道第二日起來的時候,身邊已經不見了嚴佑,等到用早膳時他才出現。她沒有發覺不妥,只覺得今日松木香的味道有些過重,疑惑地看了嚴佑一眼也沒說什么。 用過早膳后,兩人一同去給蔣蓉請安。 左右講些家規祖訓,囑咐二人注意身體,又或者念叨著什么時候能讓她抱上孫子。 今日唯一的不同,就是手上的請帖。 崔家邀請這對新婚夫婦在立夏那天去他的茶莊做客品茶。 接近立夏,總容易多招惹出幾場雨來。陣雨雷雨明顯多了,痕跡卻是留不住,第二天一早太陽一出來就沒了蹤影,不像春日,總是能感覺到濕漉漉的。 崔家的茶莊赫赫有名,典雅別致的風格代表了主人的品味。這主人也極盡慷慨,路過歇腳的只要問候一聲,都能討杯茶喝。 嚴佑和姜落剛下馬車,便看到了崔玖曄,還有他身邊站著的韋皓。比起上次見面時的場景,現在的他禮貌多了。 當然,很表象的禮貌,這類人的尊重都有著絕對的前提條件。 “勞煩崔兄?!眹烙涌蜌獾攸c頭,讓下人將禮物交給了崔府的仆從。 崔玖曄搖著扇子輕輕一笑,也并未推辭,“嚴兄過于客氣了。難得你我相聚,今日定要盡興才行?!彼挚聪蛄艘慌缘慕?,拱手作揖,先是道歉,“沉夫人,真抱歉上次的事給你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希望這次的招待能向你更好地賠罪?!?/br> 嚴佑記得那事,秦開舟添油加醋地跟他說了許多。思及此,不由得將姜落的手悄悄緊握了一下,然后放開。 姜落點點頭,對他的道歉態度沒有表示接受或者借此攀關系。 崔玖曄與她對視一眼,細細品味她的眼神。一次的拒絕讓他有了興趣,二次的接觸他就看清了拒接的本因——沒有細膩的考量,反倒是一種木然和不在意。 他一下失了興趣。 權利錢財美人,他只對前兩者感興趣,但不妨礙他喜歡看美人將隱忍和倔強藏在眼底的表情。 與其說是吸引,不如說是陶醉。 就像厲寒玉最先經商的時候被人刁難,那表情簡直讓他入迷,從頭一次見過后,他就再也忘不掉。 他想想,第一次見到那樣的眼神……是在那個遠房表妹臉上。 崔玖曄總是不屑于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但當那個表情出現在一個可以稱之為賤婢的臉上時,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忘記,瘋狂地想要找到替代品。 他第一次找到了厲寒玉,第二次是姜落——但厲寒玉隱忍的對象不是他,姜落拒絕的原因也不是他。 只有那張臉做出那種表情,才是為了他。 崔玖曄不動聲色地朝韋皓遞了個眼神,轉身邀請嚴佑到一邊,韋皓則抬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帶著姜落去往另一邊,女眷和男客是要分開的。 韋皓一路上倒是規矩,也不動手動腳,不停找著話頭,盡顯地主之誼。做的事全然不符合他的性子,自然是心里倒是藏著千萬種齷齪心思準備實施。崔玖曄遞給他的眼神韋皓再熟悉不過——這個女人崔玖曄看不上了,任他處置,不用再客氣。 茶莊的另一方,聚著女眷,珠光寶氣,風光無限。 實在和茶的素雅不搭調。 “這位是嚴家的二少奶奶,沉夫人?!表f皓向眾人介紹著,他調笑道,“沉夫人頭一次來咱們的茶莊,各位夫人們,jiejie們可要好好招待?!?/br> “那是自然?!?/br> 韋皓笑著點點頭,領著姜落入座。 姜落沒多想,只奇怪周邊仆從過少,少到要韋皓親手給她倒茶端茶。 “……謝謝?!苯洳蛔栽诘貍壬?,并不想韋皓離她太近,尤其眾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她不是最后一個落座的,卻有如此“殊榮”。 “韋公子,怎么不見你來迎接迎接我?”一個俏麗十足的女人在仆從的簇擁下進來了,一邊走一邊晃動著她手上的玉鐲,風情款款,搖曳生姿。 韋皓起身賠笑,卻是站在姜落身邊沒動,好一會兒才走過去迎接她,“沉夫人是頭一回來,月jiejie您又不是。早也安排好了,大家都等著您呢,我便借花獻佛一回,向您賠罪如何?” 孫祈月輕哼一聲,“你這個滑頭,算盤倒是打得好,知道我見了誰才心頭歡喜?!?/br> 眾人一陣輕笑,忙招呼著她入座。 “是是是。那我就不打擾各位的雅興了,有事兒直接吩咐下人叫我一聲便是?!表f皓往前走了幾步,回頭故作逗趣地拋了個媚眼,在一片笑聲中離去。 “來遲了些,還請各位見諒?!?/br> 孫祈月笑著和周圍的女眷們說話,氣氛融洽,顯然是這里的主心骨。她最后站在姜落的座位邊準備行禮,“孫祈月?!?/br> 姜落立刻起身同時回禮,“沉妙瑜?!?/br> “不知沉夫人喜歡喝什么茶呢?”她笑道,然后在姜落旁邊坐了下來。 “普洱?!苯渲徽J識普洱。 “那這茶莊的普洱你可得好好品一品了?!睂O祈月招了招手,讓一旁的仆從個姜落倒上一杯。 仆從將茶放在茶荷里遞過來,姜落接過看了看,遞了回去。搖香之后傳了一圈聞干香,最終是倒入了品茗杯中。 普洱這一類的功夫茶可啜茶有聲,方便更好地品茶,喝完后再聞一聞杯底是否有留香,也是一個方式。 “如何?” 喝茶不是簡單地喝茶,聽你品茶,看你姿勢,知你幾斤幾兩,家中境遇如何——最重要的,是否有資格融入她們的圈子。 “香氣聚而不散,湯香更顯。齒頰留香,香氣物質很足,味帶喉韻。這杯普洱,自是越陳越香?!?/br> 倒不是姜落品得夠細,而是蔣蓉最喜歡喝的是普洱茶,崔家給她送過,聽她講上那么幾句,倒也能夠復述出來應付應付。 “沉夫人見多識廣?!睂O祈月帶頭夸贊,“和嚴二公子甚是般配?!?/br> 這場品茶會還在繼續,姜落偶爾找些不重要的話附和一兩句,免得出了差錯。就在她以為就這樣待到結束的時候,孫祈月一個抬手,將一旁的公道杯不小心打翻,茶水順勢灑在她身上。 被潑到的時候還有些發燙,讓姜落忍不住抖了抖,強忍著沒有直接站起來。茶香溢出,余溫漸漸散去,茶水順著縫流進褲襪中,打濕的衣物冰冷地貼合在她的大腿上。 “對不住對不住——你看我,今天遇到你實在是有些激動了,一個不小心就——”孫祈月連忙將她扶起,用手絹擦拭著她衣服上幾乎快浸完的水,“實在是我照顧不周,我帶你去偏房換件衣服可好?” 姜落腦中嗡地閃過一個詞,蛇鼠一窩。 孫祈月只是客套,若真答應了,更多的還是說姜落小題大做。姜落雖然沒能真正明白藏著是什么心思,但隱約有了不祥的預感,再者,她也不喜歡麻煩別人。 姜落拒絕后,孫祈月便吩咐丫鬟帶她離開。 茶莊究竟有多大姜落無法估量,只知道自己走了有一會兒卻還是沒有到達目的地。濕噠噠的裙擺已經完全在空氣中浸冷,雙腿已經適應了寒意。若不是茶漬的顏色太過明顯,她都覺得可以不用換了。 這比起裹著濕被褥睡一晚上的感覺,差遠了。她受得住。 太陽高高懸掛,時間一分一秒消逝,偶爾一陣風過,吹開竹簾的一角,得以窺見里面相對而坐的翩翩公子。 從嚴佑被邀請到這里開始,這里便沒有其他的客人,從頭到尾只有他一人。 太特殊了。 崔玖曄親自去迎嚴佑,韋皓為姜落帶路。 嚴佑分心同他答話,心里更擔心姜落。 “嚴兄,是什么讓你分心了?”崔玖曄停下了說談,笑瞇瞇地看著他,“莫不是——在擔心你的夫人?” “出門在外,擔心自己的妻子是很正常的事?!?/br> “哈哈……在理在理?!贝蘧習涎劢俏⑽⒁粨P,“不過,嚴兄倒是小氣。搞得我這個茶莊多么不安全似的,你我交往這么久,連這點信任也沒有嗎?” “信任是給值得信任的人?!眹烙游⑿Φ?,“崔兄莫要低估了自己在我心中的分量?!?/br> 崔玖曄輕哂一聲,“嚴兄啊嚴兄,你說話還是老一套,不清不楚,圓滑得很。不過呢,你這樣搞曖昧會讓我誤會的?!彼掀鹕茸油郎弦粩R,頗有種一錘定音的架勢,“若是真誤會了你的意思,不小心傷了誰,那場面可就不好看了?!?/br> 話畢,他又輕佻地打開扇子搖了搖,好整以暇地看著嚴佑,似乎是在等他的決定。他的故意停頓,給人留足了想象空間。 “我們之間倒也不必這么難做?!贝蘧習限D而輕松地笑笑,毫無負罪感?!澳莻€人……在你手里,對吧?!?/br> 那個人——游席知。 嚴佑微微皺起眉頭,不悅地看著他,“你倒不如把我們一家人都綁了去?!?/br> 崔玖曄收斂起表情,露出毒蛇的獠牙,“我在你這里的耐心已經耗盡了?!彼皖^悠哉地喝了一口茶,“別急著否認。你該清楚,如果不是十拿九穩,我不會這么找你?!?/br> 嚴佑不置可否,拿起茶杯潑了他一臉,“你最好祈禱她不會出事?!?/br> 崔玖曄抬手抹掉臉上的茶漬,倒也不惱,“決定在你啊,嚴兄。你說——你是不是應該先為你的失禮而道歉呢?” “要么把人交出來,要么……你知道我的手段,興許我一個不高興,多用上些折磨人的手段也未嘗不可。當然了,如果你聰明些,知道自己該站在哪邊,事情就好辦多了?!?/br> 空氣像是凝固一般,令人分外窒息。池子里的錦鯉甩甩尾巴,蕩起一圈水紋,像一雙無形的手在緩緩攪動。 金絲楠木做的蓮花香插上燃起了一支香,細長的白色煙霧緩緩升起,慢慢消散于空中,虛虛渺渺的,帶些禪意出來。 崔玖曄把玩著手里的扳指,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自己腰間掛腰牌的地方,那里已是空蕩蕩,“怎么樣?嚴兄考慮好了么?我知道你是聰明人?!?/br> “我怎么知道崔兄是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嚴佑輕輕地笑了,那笑容已經沒有了溫度,“我要先見到人?!?/br> “好說好說?!贝蘧習险辛苏惺?,示意外面的仆從。 散落的香灰一粒一粒地掉落,時間也在靜靜流逝。 姜落看著面前房間里燃起的香,慢慢屏住了呼吸。 丫鬟領著她進了房間,恭敬地低著頭,“夫人坐在此處歇息便好,奴婢馬上把衣服遞過來?!?/br> 姜落點點頭,左右打量,覺得那圓凳子甚是不錯。 打起人來應該很趁手。 她這么想著,也這么做了。 姜落略帶歉意地看向地上被敲暈的丫鬟,“抱歉?!?/br> 賀蘭梓教她先發制人,遲央淮教她如何偷襲。 正巧,她學得都不賴。她無法應對未知的狀況,只能先行將一切扼殺在搖籃中。 姜落踏出房門,四處尋了塊磚頭藏在身后,想要找到來時的路走回去,結果轉了幾個彎之后就迷路了,正在岔路口猶豫之時,忽然看到一抹衣裙。 前面站著一個少女,似乎在尋找什么。她左右張望,最后將目光定格在了姜落身上,“——沉夫人?”她瞧了幾眼,似乎是悄悄松了口氣。 姜落暗暗捏緊了藏在身后的磚頭,“是。你是——?” jiejie說了,辨不出好壞的人都當壞人處理。 那女子微微欠身行禮,“沉夫人是迷路了?” 姜落點頭。 她拿出一個腰牌,表明自己的身份。腰牌上有一個崔字,證明她是崔家人。這種腰牌,姜落在崔玖曄的身上見到過。 不過距離離得遠,細節看不太全,是不是真的不好說。更何況,崔家的人在她這里沒什么可信度。 崔玖鳶收起腰牌,并沒有再解釋過多,“嚴公子遇上了些麻煩,還請沉夫人跟我來?!彼龥]有特意去拉姜落,只是側身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后便朝前邁步,似乎姜落跟不跟上來都與她無關,她已情至意盡。 那支香就快燃盡,燒起的白煙漸漸變得單薄,流逝的時間卻是沒差。 竹簾再次被風蕩起,嚴佑下意識轉頭看去,外面的景色忽然亮堂起來。 姜落在外面。 嚴佑的目光在她身上四處飛竄,想要知道她完好無損。而事實上,除了裙擺的那些茶漬,幾乎看不出其他不對勁的地方。 帶她過來的仆從和周圍那些的衣服也有些不一樣,極不和諧。 崔玖曄轉動的扳指停下,假笑的表情凝固住,堪稱是笑不出來了,這和他腦中預想過的情況差得太大了。 “看來,崔兄確實是在和我開玩笑。只是我夫人看起來不太適應這里,衣裙都弄臟了,恐怕要掃了主人的興,真是抱歉?!眹烙悠鹕沓笆肿龆Y,語氣里聽不出任何歉意,倒有些陰陽怪氣。 最后一粒香灰落下,嚴佑起身離開,連虛與委蛇的空隙都不留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