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賭氣
明天就是嚴佑的休沐日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她一天內會在心里算上無數遍。 師父師娘哥哥jiejie無論外出多久,都一定會回來的。但嚴佑不一樣,沒有任何承諾,也沒有更深的牽絆,她更沒有那個自信說他一定會回來。 想到今晚嚴佑可能回到這院子里,她要和嚴佑見面,姜落就沒由來的緊張——她一直沒能清楚嚴佑是否發現了她的身份。 如果嚴佑要和她攤開面說,她會坦然告訴他一切,就像以前那樣普通直白地交流,但預想到這個場景時,她忽然猶豫了。 ——她沒有以前那般平靜了,她在害怕。 姜落看了一眼水鐘,估計著嚴佑回來的時辰。天色尚早,按照慣例,半個時辰后就會回來了。 姜落深吸一口氣,拿起了一旁堆放著的書,試圖讓自己冷靜一些。她凝神盯了一會兒,只覺得書上的字像螞蟻一樣爬來爬去,看不進去,她正要合上書,指尖順勢一頓,默默改成了翻頁的動作。 姜落停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側頭望去,“今天回來得好早。怎么不進來?” 那道視線太強了。 強到要把她生吞活剝。 可當姜落抬頭與之對視時,那種目光并沒有她想象的那般熱切,反倒多出一些刻意的疏離——即使消逝得很快,但依舊撞進了她眼底,被她捕捉。 他在回避她。 意識到這個問題,姜落皺起眉頭,心思全然從書中收回,她不希望兩人之間是這樣的關系。此時的認知讓她緊張的情緒消去大半,姜落固執地又問了一遍,“怎么了?” 嚴佑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收回視線輕咳一聲,“沒事?!?/br> 空氣中出現短暫的沉默。 姜落像往常一樣等著嚴佑的后半句,他永遠會細致地為她解釋自己的行為邏輯,但今天沒能等到。 兩人好巧不巧地對視上,姜落第一次切實地體會了什么叫做窘迫。 嚴佑依舊沒有繼續說話的打算,像是在和誰斗氣一般。 姜落微微失落地垂眸,心里預演了一番最糟糕的后果,語氣帶上了小心翼翼的試探,“我那天……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嗎?” 問什么答什么,像一根呆板無聊的木頭。她不允許自己過分解讀,胡亂思考,以免回到創傷里,給別人造成麻煩。光是說這樣的話,露出怯態,就已經耗去她大半勇氣。 ——“矯情?!?/br> 腦海里的罵聲出現了,姜落忍不住快速多眨幾下眼,想要清空回避。 嚴佑猜了一下他的反應,只當是姜落害怕自己被人發現身份,未曾深究。他控制住自己擔憂的表情,倒上一杯熱水遞給她,語氣也更柔和些,顯得自己沒有那么冷冰冰,“那晚我只是用毛巾給你擦了擦臉,再幫你洗了個腳,然后就離開了?!?/br> 姜落相信嚴佑不會騙她,“這些很費時嗎?” “……不會?!?/br> “那為什么——”姜落剎住嘴,卻沒有繼續問下去。今天嚴佑的狀態不同以往,恐怕是不會給她回應了?!皼]什么?!?/br> 嚴佑也的確沒有回答。也不像平常,追著她的這種小細節刨根問底。 那晚剩下的一個多時辰他都在看著姜落發呆。 一貫的常態被打破,他已經不知道該怎么去構造出一個完美的答案回答她了,好像做什么都會露出馬腳,關于她的事他做不到游刃有余。 何況,她正在欺騙他,這一點足夠讓他惱火,無法冷靜。 他想不出姜落替嫁的原因——除去名利,這里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姜落總是望著院子外的天空,眼里全是渴望。 其實只要找個時間去沉府,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但也同時意味著一切就結束了,他不想這樣潦草收尾。 嚴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桌子看凳子看她手邊的書,就是不看她。姜落低頭喝著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要不……” “要不要選些自己感興趣的書來看?”嚴佑一聽姜落開口,就知道是趕他走的,他跟著開口,蓋過她的聲音。 姜落同意了。 越過海棠門,穿過回云廊,面前是一座私人藏書閣。剛到傍晚,可見度并不算低,一旁巨大的飛檐頂住了落山的太陽。 柳嬤嬤曾帶她來過這里,告訴她只可去一樓。 興許在嚴府待個三五載,就能去其他樓層了。 嚴佑用鑰匙打開閣樓,大門推開,一股嗆鼻的樟腦味涌了出來?!澳阆忍籼艨窗?,我去拿記錄冊來?!?/br> “好?!?/br> 姜落隨手放上書架,灰塵少見,歲月的沉淀就這樣安靜地擱置在那。她順著書脊摸了摸,粗糙的書封給了她許多真實感,而更多的,還是在告訴她這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境。 姜落一時毫無頭緒,便找個位置站著等嚴佑。她漫不經心地一瞥,忽然發現架幾案的角落漏出了個書角來。 像是被人遺落在那里。 姜落也沒多想,以為是不小心落下的書,走過去將它撿了起來,她前后翻看,沒看到書名,便隨意翻了頁內容,想知道這是本什么書。 待其濕滑—— 一行字還沒來得及讀完,手中的書忽然被抽走丟在地上,啪的一聲,清脆入耳,明明安靜地躺在地上卻仍像燙手一般。姜落疑惑地抬頭,轉而對上嚴佑略帶慌亂的眼神。 “這是……”兩人異口同聲。 “……你沒看到……吧?”嚴佑擋在她面前,手指不自然地蜷縮起來,臉上帶著可疑的緋紅。 姜落細細想了想剛剛的句子,先一步邏輯自洽,她連忙搖頭,“那是釀酒的秘方吧?抱歉,我不是故意看的。我只看到了四個字?!?/br> 師父說了,有些東西是這樣的,外表越不起眼反而越珍貴。她自行揣摩,沒有書名倒也正常,這種東西確實不能輕易叫外人看了去。 嚴佑rou眼可見地松了口氣,心里暗罵自己不小心,怎么讓秦開舟送給他的“婚前讀物”讓姜落看到了。 “……沒事?!彼林夹姆催^來“原諒”她,轉身心虛地將書本撿起放在另外一個地方,“走吧,我們去看看別的?!?/br> 姜落跟著他的步伐離開這里,挑了幾本其他的。 嚴佑拿著手中單薄的幾本書掂量了幾下,忽然勾起一個笑容,“以后還會來的,對吧?” 聽起來像是一個簡單的問句,姜落卻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且那笑意也根本未達眼底。她想著終要離開,挑得不多,回答也模棱兩可,“……如果看完了的話,會來的?!?/br> 姜落總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哼”的一聲,極其咬牙切齒。 兩人回了院子,一路無言。 夕陽西下,月上枝梢。 “有些晚了,要不歇息吧?!苯淦綇秃眯那?,抬頭時,眼眸又像從前一般,平靜而不起波瀾。她剛剛在心里重新審視了這段關系,反正是要離開的,關系淺淡也是好事。 列入“妄想”范圍里的東西,姜落通常會毫不猶豫地放棄。 她轉身看了看床,并沒有邀請嚴佑的意思——上次的事就當意外了,哪有邀請別人睡硬床的道理。 嚴佑剛要邁向床沿的步子一頓,趁著姜落放書時還沒發現他的動作,急促地收回了腳。那漠然的作態,讓他恨不得開口質問——關系怎么還倒退了? 他在心里給自己做了幾個深呼吸后,終究還是忍住了。 “……那我回去了?!?/br> 嚴佑轉身邁步的動作放慢,偶爾彎腰整理著鞋子又或者拍拍身上的衣服,愣是半天沒走出房門一步。 “你身上有灰嗎?我幫你?!苯錁O其熱心地幫他拍了幾下,檢查無誤后后退一步,“好啦?!?/br> “……怎么了?”她遲疑地問出聲,畢竟之前的嚴佑并沒有回復她。姜落想著自己是不是又做錯什么了,他這表情不太好,“我哪里沒弄干凈嗎?” “……沒事?!眹烙訑D出一個笑容,“我回去了,真的回去了?!?/br> 游席知說得沒錯,他現在就是一個怨夫。 嚴佑終于舍得出了房門,步子越走越快,踏風而行,仿佛走得快那些愁緒就追不上他。 他計算著自己的腳步,走了一段距離,確保不會被姜落察覺的時候又將腳步放慢了。就像他回來時一樣,計算著距離,平復自己的呼吸,讓自己看上去不是急急忙忙趕回來的。 “等等——” 聽到姜落的喊聲,他幾乎是立刻止住了步子,身體沒能忍住地側了一部分,又強行轉了回去,故作停頓后才轉身看過去。 姜落手里拿著衣服,提著裙擺朝他跑來。 月色朦朧,屋子里的燈光能照亮的地方實在有限,他看不清姜落臉上的表情,只能去猜,去幻想——會有焦急后悔嗎? 哪怕一點。 姜落跑了幾步追上他,只是將披風推在他懷里,上面還附帶著幾副中藥,有種強行塞入的感覺,“夜里風大,小心著涼,柳嬤嬤最近給我拿了好多治風寒的,要重視的?!?/br> 她不懂那些小心思,但不會忘了自己的關心。 半黑的陰影掩飾了嚴佑灼熱的視線,那里透著蠢蠢欲動的貪念。 他現在特別特別想要呼喚她的名字,可惜無法做到。 “……夫人。陪我走走吧?”他攥緊懷中的披風,腦中回味著姜落朝他跑來的身影,忽然想通了那時不明白的遺憾之處—— 她的目光沒有多分給他一點。 現在已經接近亥時了。柳嬤嬤說過,除了特殊情況,嚴府晚上一律禁止外出。姜落倒是不介意這個,但在別人家就要守別人家的規矩,她更要先尊重嚴佑的意見?!艾F在看起來有些晚了,你確定嗎?” 時間對嚴佑來說沒什么約束力,只是時間里有著蔣蓉的規定。 以往回來遲了也都是在計劃之中,他都會提前讓人告訴蔣蓉,但現下是臨時起意。 周圍安靜得出奇,只有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樹葉之間相互擊打,仿佛一聲一聲打著他的心。 光是違反蔣蓉定下的規矩,就讓他有一種在禁忌邊緣試探的興奮感。 自從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沉妙瑜之后,心中的某個閘口像是被人一錘砸開,前一秒才發現自己的心意,后一秒就被現實從云端狠狠拽回地底。許多荒誕的念頭開始源源不斷地,報復性地冒出,淤青消失又重現,隱秘的傷口潰爛得更加明顯。 他不知道眼前的事態該如何發展了,蔣蓉設置的規矩里沒有解決辦法。 哦,其實是有的。 但他不作理會。 未知的渴意妄圖沖破牢籠,彰顯自己是“正?!钡?。 “……對?!眹烙勇曇粲行┌l啞,看著已經站起身的姜落,主動往前一步,他微微低頭,距離稍微拉近,聲音莫名沾了些蠱惑。 “你不想去嗎?” 姜落下意識跟著點頭,感覺自己莫名到了被動的位置,好奇怪,她說話磕巴了一下,“……去、去的——” 嚴佑微微勾起一抹笑容,像是某些不被人知的欲望得到滿足。 ——就是這樣,把她拉向自己,她點頭了,同意了。 這種念頭出現的時候,嚴佑起先還會下意識回避,但在衙署見不到姜落的那些天,類似的念頭還會不斷衍生出來,尤其想到姜落會不告而別,這最讓他心慌,以至于寢食難安。 從某一時刻到某段時間再到無時無刻,他都發了瘋一般想要立刻回到這里見她。 直到他人回到了院子,站在門口,忽然又鬧起了別扭。 難道就非她不可嗎? 他站在門口故意不作聲,就那樣看著她,內心想要她主動搭話,哄他一下。 像小孩子一樣賭氣。 但他又想,那個房間,那盞燈,那個人就坐在那,低頭安靜地看著書——姑且能算作在等他吧?她肯定知道明天是休沐日,他今晚是要回來的。 再到對視的那一瞬間,他胡亂發散的思緒才算終止——自己的渴望得到了反饋,這讓他欣喜若狂,同時又較勁兒似地想要隱藏下去。 嚴佑將那幾副中藥就近放在了旁邊的石桌上,把披風披在了姜落的身上。這才想起這幾天降溫,晚上溫度較低。披風披好后,他又快步回到房里拿來了準備好的手爐,腳步頗有些獻殷勤的意味。 手里的手爐正要遞出去時,理智暫時拉回,他猶豫了——姜落怕冷,也不在意自己,不應該順勢而為誘哄她……猶豫往往代表拒絕,想不到好的理由拒絕。 “怎么還不走?”姜落先一步接過手爐,邁出了步子,看出他的猶豫,她又再次強調,“我現在不冷,走吧?!?/br> 嚴佑遲了一步,才跟上去,“——來了?!?/br> 今天夜里的風不大,只在最開始的時候吹拂了一小會兒便停了下來,沉默地作出讓步。 “走門出去嗎?” “當然不能?!眹烙由焓址旁诮涞难g,示意他的下一步動作,“恕我冒犯?!钡玫酵獾拇饛秃?,他單手將她抱起,另一只手找了個支撐點翻墻出去。 一陣風聲從耳邊短促呼嘯而過,吹得腦袋放空,人就落在了地上。 姜落一愣,“我還以為你不會……” 嚴佑并不想解釋原因,只是簡單應了一句,“這種事我也做過的?!?/br> 他順勢拉過她的一只手牽住,后知后覺地發現,牽手這件事,竟能讓他上癮。 兩只手十指相扣,融著彼此的溫度,像是兩塊不同風味的蜜糖放進了同在同一個罐子里慢慢融化,牽動著彼此。 姜落輕輕拉了一下,“為什么要牽手?” 嚴佑笑道,“沒有為什么,就是想牽?!?/br> 她跟著笑起來,“我也想牽?!?/br> 笑意融入月色,沒人追究未來如何。 “遺憾之處”在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