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賀蘭
到了正廳外,蔣蓉已經在堂前的太師椅上端正坐著了,雙手交迭,不怒自威。 柳嬤嬤站在門口候著,見兩人來了,先是注意到了牽在一起的手,默默一笑,隨后上前行禮,將兩人迎進去,“少爺,少奶奶?!?/br> “柳嬤嬤?!眹烙狱c頭回禮,姜落跟著行禮問好。 地上放了兩個跪墊,堂上坐著蔣蓉一人,柳嬤嬤站到了蔣蓉身邊。 姜落與蔣蓉的交流只有她拜訪沉府那次,隔著屏風對過話,光從她說話的語氣和用詞就能模糊地感受到禮教森嚴的家庭氛圍,不容冒犯。 姜落曉得,嚴家原先當家的是嚴佑的父親嚴允章,不過十一年前就已過世,聽沉妙瑜說,他死得倒霉,摔倒的時候剛巧撞到石頭上,人就沒了,只不過死在蔣蓉的房門前,事后的閑話猜忌也不少。 且在那之前,嚴繼山還和她吵了一架,而后離家出走,弒夫奪位這個版本,是大多數人認同的。 只不過蔣蓉當家后,將嚴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從不苛待他人,凡有人問起,皆為稱贊,這才使得閑言碎語少了許多。 堂上坐著的確實只有蔣蓉一人,但在另一側還站了個小孩,打扮得干凈得體,只在一旁乖乖站著,低頭不語。 姜落看到他的第一眼,腦中就自動浮現了他的名字。 嚴安鶴。 他光是往那一站,整個氣氛就變得尷尬。 嚴佑自然也瞧見了,嚴安鶴的出現在他的意料之外。按規矩,他確實該來給姜落敬茶,只不過以保蔣蓉眼不見心不煩,嚴佑并沒有安排他在這時候來。 他現在無法多說什么,只要一提,皆是難堪。 姜落明顯地感到嚴佑在看到嚴安鶴后短暫一滯,才繼續往前走去。走到紅色的跪墊前,自然而然地分開。 “少奶奶請?!?/br> 姜落跪對著蔣蓉,接過了一旁柳嬤嬤準備好的茶,上半身呈鞠躬姿勢,雙手持杯奉上。 “母親,請喝茶?!?/br> 蔣蓉沒有立馬接過,出現了停頓。倒不是說她要刻意為難,只是姜落的動作沒有很自然,但也不生分,不像是從小養成,刻在骨子里的習慣,而是屬于提前練習過的那種,琢磨起來,竟有點像—— 以前的自己。 這樣的停頓很短促,蔣蓉很快回神,接過了那碗七分滿的普洱茶。茶味醇香厚道,入口微苦,后有回甘,她卻覺著今日這茶沒有以往那般好喝,實則是心里揪著那份苦澀,有了抵觸。 蔣蓉喝了一口,將茶遞回給一旁的柳嬤嬤。她的嘴邊掛了一抹很淺的微笑,“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嚴家的兒媳了?!?/br> 她隨后取下手上的翡翠玉鐲,親手給姜落戴上。這只玉鐲顏色濃郁漂亮,紋理和光澤都無可挑剔,實乃上品。 蔣蓉抓著姜落的手細細摩挲,來回翻看,確認這只手沒有繭子死皮,足夠白凈細膩,是一位千金小姐的手。 郁色消減,她心里明朗了些,繼續道,“小瑜吶,這玉鐲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今天送給你,希望你日后平安喜樂?!彼又掷^嚴佑的手,將其放在姜落的手上,“這孩子心里有你,也絕非那朝三暮四之徒,你們二人長長久久的,我便知足了?!?/br> 這是個其樂融融的場面——如果沒有嚴安鶴在旁。 嚴佑如芒在背,只祈禱蔣蓉不要提什么早生貴子。 “好了,你們還要趕著回門,路途遙遠,我就不多留了。再多的話便留到你們回來時慢慢說?!?/br> 蔣蓉不留話隙給任何人,眼神示意他們退下。嚴佑心里明白,她沒有當場讓人把嚴安鶴帶出去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不該再惹她不快。 “多謝母親?!眱扇艘煌辛税荻Y,退了下去。 整個過程,嚴安鶴就如同一個僵硬的擺設,無人問津。 蔣蓉看著姜落離去的背影,仔細打量著,那步伐姿態絕不是一朝一夕能模仿的,但愿是她自己想多了吧。 待到兩人走遠,柳嬤嬤才開口,“夫人,小少爺他——” “注意你的稱呼?!笔Y蓉的臉迅速冷了下來,剛剛還稱得上和藹的人仿佛不是她,“人不是我帶來的,與我也并無干系?!?/br> 蔣蓉說完就走,樣子不留情面。柳嬤嬤趁此路過嚴安鶴,拉住他的手輕輕拍了兩下,趕緊跟了上去。 嚴安鶴知道,柳嬤嬤的意思是讓他在這里等她回來。 蔣蓉的步子越走越快,忽的停下,柳嬤嬤在后面亦步亦趨,差點撞上去。 “嬤嬤,咱們嚴府什么時候連飯也吃不上了?” “夫人,這是不會……” 蔣蓉厲聲打斷道,“不會什么?不會發生?你沒看他快瘦成一根竹竿兒了?叫外人看了去,豈不是笑話我們嚴家?!?/br> 柳嬤嬤臉色一緩,“夫人說的是,我會讓后廚多準備些吃食給小少爺送去,平時也會多留意……” “我什么時候說是他了?!笔Y蓉冷哼一聲,“我說的明明是小瑜?!?/br> “好好好——夫人說的是少奶奶?!绷鴭邒邿o奈笑了笑。 “你若再敢僭越,休怪我不顧及情面。行了,忙去吧?!绷鴭邒呓酉聛硪艺l做什么她心知肚明,這樣的暗示已經代表她松口了,柳嬤嬤不會不曉得。 “是,夫人?!?/br> 柳嬤嬤行禮退下,立刻回到正廳找嚴安鶴,果然還在,讓他在那里等著,便不會亂跑,人還是剛剛離開時候的站姿,也沒想找個位置坐下。 她一把將嚴安鶴抱起,放在旁邊的圈椅上坐著,蹲下身輕輕安撫他,“對不起啊小鶴,嬤嬤不是故意的。下個月小鶴就是六歲生日了,奶奶近日還問起你喜歡什么,要不要上學堂,嬤嬤就想借這個機會,讓奶奶……是嬤嬤不好,辦錯了事,委屈了你?!?/br> 嚴安鶴含笑點頭,反過來輕拍柳嬤嬤的肩,“沒關系的柳嬤嬤。父親應該比我更難受,可不要給他添麻煩才好?!?/br> “你呀,還不知道你父親是什么樣的人嗎?” 談及嚴佑,嚴安鶴又笑了,“父親當然是愛我的人?!?/br> “大家都是愛你的?!绷鴭邒哂行┨巯У乜粗?,這孩子跟嚴佑一樣,懂事得很。當年一個死訊和一個嬰兒放在嚴府門口,誰說得清是什么?也就只有嚴佑鐵了心要認下這個孩子,更多的人還是背地里叫他來路不明的野種。 刀劍不見得比言語更傷人,有些話對著小孩子一說,那就是一輩子的事兒。 她有時不禁感嘆嚴佑的用心,只要他沒有公務煩擾,就會把時間留給嚴安鶴,也正是因為給足了關愛,授以正道,嚴安鶴才會如此。 “奶奶對你兇神惡煞的,是她不好,小鶴受的委屈,嬤嬤都知道?!?/br> 嚴安鶴點頭,掰著手仔細地比劃了一下,聲調稚嫩,“嬤嬤說了,奶奶心里有一道大傷口、這個大傷口要用針縫、奶奶怕痛,所以,我不會怪奶奶的?!?/br> 柳嬤嬤愛撫地摸了摸他的頭,又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奶奶抹不開面,剛剛還悄悄跟我說你瘦了呢,囑咐你多吃點?!?/br> 嚴安鶴同樣將手指放在嘴邊,小心又認真地點點頭,“小鶴記下啦?!?/br> “好孩子?!绷鴭邒咝Φ?,正準備讓他去找嚴佑,沒曾想嚴佑和姜落竟折道回來了,顯然是放心不下。嚴佑回來不奇怪,只是姜落也跟著回來倒有點出乎她的意料。 嚴佑想也知道是柳嬤嬤把嚴安鶴帶過去的,這太糊涂了,縱然再有什么松動的跡象,蔣蓉心里的界限也不會消失。 柳嬤嬤起身行禮,“少爺,少奶奶?!?/br> “父親?”嚴安鶴一時沒反應過來,眨巴著眼喊嚴佑,迅速從圈椅上跳下來,又見到身后跟著的姜落,一時張口又不知如何稱呼,愣在原地。 這一瞬,柳嬤嬤也尷尬了,她光顧著蔣蓉和嚴安鶴的關系了,沒有考慮姜落愿不愿意。她以為沉家答應了婚事,就是認同這個關系的。 “這個……”柳嬤嬤一臉為難,開了口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這個稱呼我知道,應該叫母親?!苯浜唵螖⑹鍪聦?,并無特殊含義,她是在場唯一一個認真思考問題的人——嚴安鶴應該如何稱呼父親的妻子呢? 這根本難不倒她。 嚴安鶴跟著昏了頭,張口便道,“對,母親?!痹捯怀隹?,他立馬捂嘴,小臉一紅,驚恐萬分。 只有姜落還在傻乎乎地肯定道,“是的,是叫母親?!?/br> 嚴佑莫名被逗笑,姜落身上有一股呆傻勁兒,一種難得的純粹。 柳嬤嬤趁熱打鐵,“那么少奶奶是否愿意……” 姜落再次被人帶到她所回避的問題面前,詢問她的意愿,給她遞選擇——她上一次選的無所謂,別人要怎么她便怎么,但這次沒有明示暗示提示,她不知道該傾向哪一方。 她熟練地運用著遲央淮教她的忽悠大法,對嚴安鶴道,“那你愿意嗎?” 嚴安鶴的眼睛閃了閃,望向嚴佑,似乎是在詢問他的意見。 嚴佑蹲下身循循善誘,“當一個決定是屬于你的時候,就不要過分在意他人的眼光?!?/br> 嚴安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抬頭緊張地看向姜落,“那這個決定——我可以不可以多考慮一下?” “當然?!?/br> 嚴安鶴釋然地松了口氣,向后退了一步,挺直身板,恭恭敬敬地對著二人行了拜禮,柳嬤嬤這便帶著他退下了。 嚴佑和姜落這次才算是真正回了院子。 兩人在屋子里坐下,嚴佑將擬好的清單遞給姜落,“這是回門時要帶的禮物,看看還缺什么?!?/br> 姜落拿起翻看,當然沒有看進去,假意停留片刻,面上波瀾不驚,嗯嗯幾聲,“沒問題?!比缓筮f了回去。 嚴佑一眼看穿,忍住笑意接過,“既然這上面沒什么要添的了,那便收拾啟程吧。你可還有未收拾妥當的?” “沒有。不過……云枝是可以帶的吧?” “那是當然?!眹烙佑行┛扌Σ坏?,之前見蔣蓉都沒有怯場,現在倒顯得拘謹了?!皽蕚浜昧司妥甙??!?/br> 春光燦爛,馬車平穩地向前行駛,透過樹蔭的陽光忽閃忽閃,姜落偏頭看向窗外,身體一側,手習慣性的跟著晃動,捕捉光影,與其嬉戲,一時沉浸其中。 側向的陽光照過來,光影斑駁陸離,側影細碎,路過的微風與她的發絲纏綿,掃得人癢癢的。 兩人相對而坐,嚴佑就這樣看著姜落的側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看得過久,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失禮了。 他只是覺得,這場景有一些遺憾之處,像銀絲纏繞,懸浮飄渺。 但他沒能想通哪里遺憾。 姜落沒有察覺到嚴佑的視線,仍是伸出一只手搭在車窗上緩緩舞動,她做自己的事情時一向是心無旁騖。 也許是春日醉人,又或者陽光讓人懈怠,她的眼睛漸漸不再聚焦,起了睡意。昨天一晚沒睡,此刻困意席卷而來,她毫無招架之力。 姜落收回手,將頭靠在手肘上,準備入睡。 嚴佑瞧了一眼她的姿勢,抬手將方枕放好位置。馬車足夠寬敞,可以坐著側躺,短暫的休息。 “夫人?!?/br> 他改掉稱呼后也就前面幾次喊著不習慣,多幾次就熟練了。 姜落本要閉著的眼睛勉強維持著半睜,迷糊間看到他伸手拍了拍擺好的方枕,身體做出本能反應,下一瞬便倒下閉上了眼。 太困了。 平坦大道上,馬車漸行漸遠,一尾倒影終無影蹤,留下了還算新鮮的車轍。 片刻后天色忽暗,幾滴雨飄了下來,絲絲點點落在衣服上倒也無傷大雅。 “阿姊,下雨了?!?/br> 雨勢不大,毛毛細雨柔潤無聲,淺淺地覆上一抹朦朧。 遲央淮熟練地拿出背囊中的傘,撐開之后自然往一旁傾斜。 素凈白嫩的手伸出,他的阿姊抵住了傾斜的傘柄,“傾得太多了?!?/br> “好?!边t央淮及時立住傘,聽話地往回收了一段距離。 往前走了一段,旁邊有人招呼他們:“二位客官且慢,這雨的勢頭說不準吶,不如到店里歇歇,喝口熱湯再走?” 這話吸引了二人的注意,那店小二就倚在店門口招呼他,遲央淮趁這功夫,悄悄將傘傾了回去。 他上下打量了店小二一眼,隨后往店鋪里細看,里面冷冷清清,看不到顧客,除了他,便只剩一個婦人站在柜臺那兒撥算盤。 那算盤邊帶著隱約的血跡,顯然是個黑店。 周邊是人跡罕至的荒郊,這是一家路邊的私人客棧,那就不奇怪了。他望了一番這家店的規模,不是很大,只有兩層樓。 “店里就你們二人?” “客官可別小瞧了我夫婦二人,不如里面請?” 遲央淮低頭耳語幾句,兩人進了店。 “住店吧?!?/br> “好嘞!”店小二熱情上前,替他收拾好傘立放在門口,顯然是把二人認成了夫妻,“二位客官,一間房兩碗素面如何?” 遲央淮一愣,也不反駁,“嗯。面待會兒再吃,先盡快收拾房間?!?/br> 剛剛站在柜臺處撥算盤的婦人跟著應下,客套道,“曉得曉得,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遲?!边t央淮環視了一下四周,心里不動聲色地盤算著,“事不宜遲的遲?!?/br> “那這位夫人……”店小二迅速接話,看向一旁的姑娘,女子帶著面紗,只露出上半張臉,那半張臉已有天人之姿,也不知面紗之下是何等驚世之貌。 這讓他一時看呆,話都沒接上。 遲央淮往前一擋,替她回答,“賀蘭?!?/br> “多有冒犯多有冒犯?!钡晷《B忙道歉,眼睛卻還是貼在她身上。 賀蘭梓稍微瞇眼,因遮住了半張臉,讓人誤以為是笑的表情,“無妨,多謝店家收留?!?/br> 多謝,送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