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新婚夜
嚴家辦喜事,隆重萬分。 嚴佑被抓著灌了許多酒,招待完賓客后先去了偏院簡單換洗,重新熏過一遍穿在外面的喜服,有了剛剛的松木香。 可不能讓酒氣熏到新娘。 他進了房間,拿起桌子上掛著同心結的喜秤走到她面前,先予歉意。 姜落輕輕點頭,往縫隙處看去。 嚴佑開口遲疑,一時間想不到如何稱呼,叫沉小姐太過生疏,顯得不歡迎她,直接叫夫人又過于冒昧,索性去掉。 “蓋頭厚重,久遮不利于視線,我替你遮一遮,不要害怕?!?/br> 厚重二字來形容這綢緞制的蓋頭,倒有些夸張,姜落也沒明白過來這個‘遮一遮’具體是什么。 喜秤上的同心結來到了她跟前,伴著流蘇一起緩緩上升,當與她視線持平時,一只白凈的手出現在眼前,隔著一小段距離擋住了光線。 姜落順勢閉上眼睛,有些勉強,這種對她可有可無也根本不會在意的細節竟被嚴佑詮釋出了理所應當。 蓋頭已經挑了上去,嚴佑看到姜落再次睜開眼,確認她適應后緩緩移開了自己的手,隨后將紅蓋頭取下迭好,連同喜秤放回了一旁。 姜落正想站起來,卻聽到嚴佑讓她別動。 “頭冠很重?!彼囊暰€停在姜落頭上的鳳冠和珠釵上,“這幾天辛苦你了。你不方便,我幫你取下來吧?!?/br> “好?!?/br> 嚴佑離得近了些,動作小心仔細,直至最后一支金釵放好。 若即若離的動作,稱不上遠的距離,在一片朦朧的火光之中讓人迷離。 頭上端著的重量被去掉,姜落感覺整個脖頸也舒服了不少。 一切妥當之后,姜落跟著嚴佑來到了桌前坐下。 “……沉小姐,胃可舒服?”嚴佑用他那尚且清醒的腦子糾結了許久,還是決定用“沉小姐”這個稱呼。他的視線落在酒壺上,“若是不能喝,也可以茶代酒?!?/br> 聽到‘不能喝’三個字,姜落下意識躍躍欲試地望向嚴佑,短暫的停頓后,又將話咽下去了,心里舒了一口氣—— 好險,差點以為真吆喝她喝酒。 “無妨?!?/br>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總覺得嚴佑表現得雖然足夠體貼,但實在太過小心,仿佛她一碰就碎。 這倒不全是錯覺,沉千海因她身上有傷所以特意交代過,嚴佑自然是記在心上。 且不說他知道姜落穿的婚服是里三層外三層,卻看不出沉重,一眼便知纖瘦。 不過姜落只是身體恢復力差點,但休養了一年,游席知又帶著她跳了七年舞,力量與韌勁都在,絕不會弱不禁風。 姜落接過嚴佑倒給她的交杯酒,意外地發現這酒并不清亮,更偏粘稠,想到師娘的桂花釀,泛起些微思念。 兩人身體前傾,挽手交杯,在這一刻抬眸對視。 姜落以為她的哥哥已經是村子里最好看的了,師父也說過,她若要挑夫婿,就得按照遲央淮和他自己這樣的標準來。 遲央淮是好看的,但不會有嚴佑這樣脫俗的氣質。 墨色濃眉,五官深邃,書卷氣濃郁厚重,干凈得清澈出塵。 未見之時不敢想象,相遇之際遙不可及。目若朗星,飽含太多深情,與之對視之時,讓人忍不住虛幻地想要認為他在愛著你。 這種人跟她不是同個世界。 嚴佑同樣是第一次用這種距離看姑娘的臉,姜落的臉偏小,剛剛在遮光時手已經擋住了大部分,沒有留心全貌。 粗略的第一眼沒什么記憶點,總覺寡淡,但又忍不住想多看幾眼。雙眸燦若星辰,眨眼之間怦然心動。與之對視,愈加賞心悅目,典型的耐看而非驚艷型。 像一壇塵封的酒,經久便回味無窮,與之對視便慢慢醉于眼中神韻,挪不開眼。 但她顯然不似烈酒。 他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與她的氣質相配。 粉嫩的小臉湊近,呼出的氣息帶著一絲棗香,撲到了嚴佑面前。 雙臂相勾,視線落回各自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酒味清淡甘醇,帶有甜香。姜落輕輕抿嘴,恍若隔世,這味道似曾相識,但又完全不是。她有些驚訝,有一種思念成形的錯愕感。 這居然是桂花釀。 味道不及師娘做的,但確實是。 “怎么了?喝了酒不舒服嗎?”嚴佑問道。 “不會?!苯鋼u頭,生硬地岔開話題,“時候不早了?!?/br> “不用緊張?!眹烙右娝辉刚f,也不多問。 空氣靜默了一小會兒,沒人再開口,但他們都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 猶豫再三,嚴佑還是問了出來,“……沉小姐現在,打算要孩子嗎?”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這太卑鄙了,明明是自己揣了私心,卻還要假裝把主動權交給她,將責任推到她面前,而他甚至還害怕她說出那個答案。 但他確實有賭的成份——畢竟年長‘她’七歲,換誰都會猶豫一下。 “這個我只是問問,你不用放在心上?!彼s緊解釋,急得差點咬到舌頭,結果卻是掩耳盜鈴,欲蓋彌彰。 姜落還在想該如何把這喜燭‘不小心’滅掉,沒能立刻接上話。昔日傷痕累累留有殘跡,雖不明顯,但說不準他就眼尖呢。 雖然沉家一直強調,不愿圓房盡管拒絕,沉妙瑜為她找了千萬種理由,云枝也守在外面,但她不會這樣做,盡快完婚已然讓人懷疑,斷不能再行為反常。 反正她本身對此也并不在乎。 姜落本該是沒有異議的,但嚴佑的語氣又讓她覺得不對,這樣的詢問已經有了暗示,藏著他的答案。 特別像師父在師娘面前問她要不要喝酒那樣。 “如果你有自己的想法,可以直接告訴我?!?/br> 明明是簡單溫和的語氣,對嚴佑來說卻是一場酷刑。 姜落見他發愣,繼續道:“尊重我的意見不代表剝奪了你發言的權利,一味地選擇我的選擇不叫尊重?!?/br> 這種論調不適合她,姜落差點又要帶上‘師娘說’三個字了。 這得改,實在忍不住也要換成‘有人告訴過我’。 坦然望向嚴佑的目光讓他覺得直勾勾,腦中自動浮現那日書中所見之景,加上今日飲酒過多,當下心頭燥熱。 嚴佑一穩心神,雙眸閃動,“抱歉。這是該我自己負責的事,卻影響到了沉小姐。嚴安鶴的事,你應該知道吧?” 這種消息沉妙瑜早就打聽好,跟說書似的講給姜落聽,也是她提供的拒絕圓房的理由之一。 “知道的。沒關系?!边@對姜落并無影響,再者,她的身體也懷不了孕,并不糾結于此。姜落怕他不信,下意識接了一句,“不用考慮我?!?/br> 她并沒有考慮其中利害,或者究其原因,再直白點說,她對這個世界就不愿意深入其中。 嚴佑本以為需要慢慢講清他的理由,再由她抉擇,沒想到姜落居然這么果斷就答應了,這要么心思細膩,要么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情的根本。 如果沒有加上后面那一句,嚴佑會以為她是前者,這略顯多余的一句讓他敏感地察覺到,她想的不多是真,不把自己當回事也是真。 “這門親事是我執意要的,與其他無關,我嫁過來,是為了更好地了解你。一切在我,你不需要強迫自己接納我?!?/br> ——更好了解你,更好找到師父。 這套因果倒置的邏輯過于膽大霸道,從她的嘴里說出來又好像確實如此。明眸似水,飽含坦白與赤誠,但一定沒有愛意。 嚴佑微微一怔,起身朝她作揖禮,“多謝體諒?!?/br> 這句話他以前也說,無一例外為客套話,而此時心存感激,倒是自然多了。 “時辰不早了,明日還要早起,沉小姐早些休息。不用考慮我?!?/br> 同樣的話從嚴佑口中說出來便不同了,他的意思是已經安排好一切,而姜落就是實打實的字面意思。 察言觀色多年,嚴佑對姜落身上的矛盾有了一個大體的認識。 不會對外界的事情想太多,簡單歸類于是和否,一言一行無論進退皆是防備。 大多數人對外的戒備是出于對自己的保護,但看得出她并不珍視自己,顯然沒有把自己放在那樣的高度;拒絕外界對自己的干擾,但又不得不與外界交流,于是有了模仿,就比如剛剛,完全能聽出一些句子是跟著別人說的,為了證明她想要表達的結果。 甚至可以說,如果復雜的交流不是必要的,她很可能只想用簡單的搖頭和點頭來回答任何問題。 嚴佑明白,人是矛盾復雜的,只是驚訝于這樣的矛盾會出現在大戶人家養出的千金身上。 難道是沉家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 嚴佑夸張地想了許多,將所有的考量都藏于心里,從姜落的反應他就知道自己猜得大差不差。 姜落只簡單地回答說好。 沒有客套,不疑有他,如果剛剛答應他的不要孩子是細膩的換位思考,那就太矛盾了。 嚴佑目送姜落走到床邊,將外面的攏簾放下,“請便?!?/br> 喜燭將要燃盡,最后一片火光化作青煙埋葬在了黑夜之中。熱鬧的勁頭一過,賓客散去,外面更多的是風吹而動的沙沙聲,一切漸漸斂跡,呈現出一種脫力的安靜。 床上的姜落并沒有睡著,她身體緊繃,僵硬地躺著。這床比沉家的還要軟,原先坐著的時候是覺得舒服,但一躺下就會發現支撐感太少,如同丟了骨頭,讓她心里不踏實。 躺得久了,她又想這被子會不會順滑得直接溜到床底下去,愣是抓著被子一動不動。 比這更痛苦的漫漫長夜不是沒熬過,一經比較,就覺得這算不了什么。只是隔得太久太久,被動地拖到回憶的邊緣,心里產生了抗拒。 姜落硬生生挨到天亮,聽到外面像開關門一般細微的響動,便從床上起來坐著了。起身時候不算順利,因保持同一個姿勢而帶來的酸痛感比較明顯。她稍微活動了一下,繼續坐在床上靜靜等待。 因隔著攏簾,姜落不清楚外面的情況,大致一猜,應該是嚴佑醒了。 她猜得不錯,嚴佑起得早,對外示意噤聲,再交代云枝兩刻鐘后去服侍,自己便去另一處梳洗了。 姜落坐起來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等了兩刻鐘,半夢半醒,直到云枝前來將外面的簾子掀開固定好,聽到動靜后的她一瞬間清醒不少。 云枝見姜落已經起床,便帶著她坐到了一旁的鏡臺。姜落匆匆往外瞧了一眼,外面站了好些個低著頭的丫鬟,手上各自拿了東西,而嚴佑已不在房中。 云枝很容易地發現了姜落的黑眼圈,比之前還嚴重了一點,叫人沒法忽略。雖姜落曾對她解釋這黑眼圈一直都會有,叫她不必在意,但云枝不可能不去擔心在意。 “少奶奶昨日歇息得晚,仔細著些?!?/br> “是?!?/br> 云枝退到一邊,由那些站著的丫鬟進行服侍。洗漱之后,姜落任由她們擺布,多次一睜一閉之后鏡子里的人就換了個模樣。 她看著自己變得光彩照人,黑眼圈早已沒了蹤影,完全看不出昨晚一夜沒睡的樣子。發髻挽起,是婦人裝扮,只與她眼里幾分淡然處之的成熟相搭。 梳洗過后,丫鬟們伺候著姜落換上了衣服,一層一層地給她穿上,顯然是按照她的尺寸定做,每一處都合身舒適。等到最外頭那件豆青色的彩繡云紋錦服穿好,才算完成。 跳舞讓她的儀態堪稱完美,優雅的肩頸線條無可挑剔,看到的第一眼永遠想到的是她的風姿綽約,其后才會發覺她的纖瘦。 一切完畢,房門敲響,只有姜落一人回頭望去。 嚴佑正提著食盒站在門邊,昨晚的喜服已經換下,一身雅致的錦袍與她同一色系,同一款式。 他對著姜落一指食盒,遞來一個詢問的眼神,姜落點頭,站起身來。 剛剛退在一旁的云枝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她的身邊,自然地扶著她到桌前坐好,再規矩地退到了一旁。 趁剛剛那會兒,嚴佑已經在桌子上將食盒里的食物放好了,清蒸魚片,醬瓜炒雞丁,加上兩碗山藥百合粥。 兩人相鄰而坐,一切和昨晚沒什么不同,只是少了夜晚的寂寥,多了春光的明媚。 兩人用過早飯后,便要去給蔣蓉敬茶。嚴佑見姜落起身準備邁步,攤開手伸到姜落面前,“夫人請?!?/br> 姜落原以為嚴佑是要請她先,,但這顯然不是沉千海經常同她做的動作,她認得,這是哥哥經常對jiejie做的動作,師父經常對師娘做的動作。 是要牽手的意思。 只是哥哥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會先將手放低些,攙扶好后,再回握住。 他們當然也會牽她,只是牽便牽著了,不會有慎重的等待,也不會藏著小心翼翼的期許。 姜落不禁猜想,嚴佑的動作是這種含義嗎?她覺得新穎又奇怪,明明自己不會在意的,但潛意識里卻在抗拒——這一定得是師父跟師娘,哥哥和jiejie那樣的關系才行吧? 話又說回來,師父他們之間與她之間的關系又有什么不同呢?這個問題她偷偷又委屈地想了好些年都沒能想明白。 就像本該進行卻沒有發生的洞房花燭夜,明明昨晚心平氣定,今早坐起來的時候居然悄悄松了一口氣,很是遲鈍的反應。 姜落猶豫之間,嚴佑已經察覺到了她的異樣,自然地將手收回,改換成了為她整理額前青絲的動作,關切問道:“身體不舒服嗎?” 面上雖是冷靜,但那重復整理頭發的動作已經暴露他的慌張。 嚴佑昨晚靠著太師椅睡了一夜,又擔心姜落睡不慣,心里留意著她的動靜,沒有完全睡著,加上飲酒過多,也就算不上睡得好。 嚴佑原先想著,新婚夫妻不說如膠似漆,倒也不該若即若離,甜蜜的樣子他裝不出,但合乎禮節范圍內該他做的就是一定要的,也同時改了稱呼,免得有心之人借此欺負姜落。 然而他忽略了一樣,親密之舉如果沒有感情基礎和氛圍推動,就如同一片空白的身心被強行拉上軌道,讓人勉強又厭惡——這才是人的第一情緒反應。 他待人接物向來做得游刃有余,這次卻發覺自己仿佛宿酲未醒,腦子糊涂。 嚴佑已經將姜落的遲疑當成了她的拒絕,這種動作的等待時間不可放大,不然就是對她的施壓。 他在心里責怪自己莽撞,這種事應該提前詢問清楚,是他想得太容易了,對于處處設防的人來說,任何超越界限的舉動都會讓他們耗費巨大的勇氣來設想對策。 “我沒事?!苯浠卮鹆怂膯栴},但注意力還在剛剛的牽手動作上,她左手往額頭上一拿,握住了嚴佑的手,收住順勢而下放到了身側,仰頭道,“走吧?!?/br> 既然目的是為了打探師父的消息,那么牽不牽,愿不愿意牽,都不是她該考慮的。 她就該是無所謂的。 這一連串的動作把嚴佑打得措手不及,他迅速反應過來,換下被握住的姿勢,好好地牽住了姜落。 他緩緩靠近了點,彎腰低頭私語,“多有得罪,下次不會這樣了?!?/br> 清冽的松木香飄來,近距離的聲音讓姜落一個激靈,不小心捏了一下嚴佑的手,她自己都沒能搞明白的情緒被嚴佑一下認定為抗拒,還以為露餡了。 感受到那一捏,嚴佑也跟著輕輕捏住姜落的手,動作小心謹慎,溫柔至極,輕聲道:“放輕松,我會抓緊的?!?/br> 微風在耳畔作響,好像有人在她的界限之外禮貌地敲了門,耐心等著她的回答。 【落落這個是童年陰影引發的心理疾病,事由經過只有她自己知道,現在表現為非常不珍視自己,之后會被嚴厲批評o(*////▽////*)q所以主線跟她的幼年有關,不是找師父嘿,故事走向也不是謀殺案,偏溫馨日常。心理活動相關原因探討會著重寫,細節控,可能讀起來會覺得累,不喜閱讀點叉即可,不能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