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山洪
店家沒有騙人,這雨是暴雨,甚至連著下了叁天。 姜落已經尋了個客棧住下,有些著急。本來算好時間慢悠悠地趕過去,但被耽擱了叁天,從這兒到京師就算是抄近路也要七天,要是再不啟程,恐怕就要錯過了。 姜落站在窗邊,憂心忡忡地看著外面的雨,雨珠不為所動,敲在窗欞上,跳得更歡了。她伸手去接雨,愣愣地放了一會兒,發現雨變小了,抬頭一望,烏云少了,似有轉晴的跡象。 不做耽擱,姜落收拾好東西就往外走,臨行前,又將那本冊子嚴嚴實實包裹幾圈,最后揣進懷里。 封皮上只有一個開始記錄的日子,從上面的日子開始算來,也差不多有五年了。冊子里記錄的有游席知教她的東西,她跳舞的心得,或者外出的相關見聞,一些查漏補缺等等……時間的分量讓它顯得彌足珍貴。大概是有了出門的經驗,游席知他們也不攔著,畢竟不要閉門造車才好。 事不宜遲,她照著那日茶鋪老板所說的小路走去。 雨停了。 天上陣陣陰霾,壓低的烏云像是要掉下來,潮濕的空氣里夾雜著泥土和灰塵的味道。這老天爺的心思捉摸不透,也不知道是要放晴還是為接下來的又一次暴雨做準備。 “大家辛苦了?!眹烙诱泻糁?,朝附近的人遞過去一壺水,眼見天氣轉陰,心頭才稍微松了口氣。從剛下暴雨那日起,嚴佑心里就敲上了一記警鐘,立刻組織人手遮蓋防雨,加固防風,尤其注意控水排水,避免暴雨損害秧苗。 這幾天的斗笠蓑衣像是焊在身上一般,沒有取下的空當,身上已不知被雨水沖刷了多少遍,皮膚經常泡得發軟。他輕拍了拉水車的牛背,低聲說了句辛苦。 暴雨連連,尤其要小心這伏汛期,以防決堤淹田,或是發生水災。今早水簽的位置差一點就要和示警線持平,實在讓人憂心。最重要的是,沿河一帶附近還有居民。 秧苗的活有人做,這邊也不能落下。嚴佑帶了些人手去堤壩查看情況,能加固的就再加固一番。 蔥蔥綠林還殘留著雨水的痕跡,高處的水滴從上墜落,打在下面的葉片上,啪嗒啪嗒的,四處都在流水。還是陰天,天氣并沒有因為雨水的退去而放晴,路上的泥坑也在警示著他們之前的天氣有多惡劣。 但至少現在,從秧田去堤口這段路沒有繼續下雨。 就在嚴佑準備加修堤口的時候,天邊忽然烏云滾滾,一道亮光劃破天際,雷聲轟隆作響,大雨傾盆而下,密集地打在人臉上,像是在被彈珠蹦著,雨聲嘩啦,雨勢還在漸漲,仿佛能聽到嘲諷的笑聲——它沒停呢。 剛剛的陰天不過是給了一個喘氣的機會,現在這場雨比前幾天的還要來得猛烈,不能簡單稱之為暴雨,而是伴著寒風的雷雨。 水位很快上漲,不用水簽也能明顯地知道它到了示警線。 雨水沖刷掉眼前的視線,嚴佑來不及抹臉,只顧著大聲喊道,“懸旗,敲鑼——!快快快,通知百姓們撤離——” 驚慌失措的腳步聲混進暴雨中,整個場面混沌不堪。刺骨的寒意隨著雨水浸入身體,僵硬冰冷的雙腳踩著地上已經麻木,只剩偶爾的痛覺,浸濕的草鞋不知何時少了一只,但已經無人在意。 一群烏鴉在頭頂盤旋,發出刺耳的叫聲。渾濁泥濘的山洪緊跟著涌來,沖擊著堤壩,每一次撞擊聲都聽得人心驚膽戰。周邊的樹木搖搖晃晃,已被洪水沖垮一端,斷裂的部分在洶涌的激流中顛簸。 洪水繼續以恐怖的速度涌來,瓦礫碎片在洪流的沖擊下四處飛濺。人們用繩索把幾只羊和一頭牛拖上去,幫扶著老弱病小遠離這里。 “嚴大人,能通知的都通知到位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決口——” 嚴佑應了一聲,“雨沒停就不能放松警惕,大家都快撤離——確保每一個都不落下……” 聽到這樣的指示,百姓們都急急忙忙往安全地帶撤離。嚴佑走在最后,確保著周圍沒有被遺漏的人。暴雨聲,水流聲,雷鳴聲,都有可能掩蓋呼救聲。 他在岸邊走著,似有所感地回頭看了一眼。 坡上還有一個人影。 “快過來——”嚴佑抹了一把臉,朝那個人招手,即使戴著斗笠,仍然被暴雨沖刷的視線讓他有些焦躁不安,最多只能看個大概——身形高挑,體型偏瘦,是個女子,沒有斗笠也沒有傘,可能是被大雨一路沖過來的。 他往前跑去,避開周圍的坑洼,距離差不多了,便想要伸手去拉她。 斗笠的邊沿一抬,視線一瞬清晰分明,指尖的觸碰只是近在咫尺間,那張日思夜想的臉就兀然出現在面前。 甚至不給他一個緩沖的機會。 心跳劇烈加速,胸腔震響,山洪的聲音在此刻顯得蒼白無力。 掛落在他睫毛處的雨滴滴滴答答地下墜,叩在他的臉頰上。 “落落……”近鄉情怯讓他指尖停頓了一瞬,但無意識的呢喃先一步出聲, 被淹沒在雨中,不知對方有沒有聽清。 也許沒聽清,但一定看清了。 對視之間的詫異無法掩蓋。 思緒只在電光火石之間,甚至沒來得及回憶往日的眉眼,現在只差一點,便可觸及。 “啊——!” 一道尖叫的童音混著被水淹沒的咕嚕聲傳到他的耳中,兩人幾乎是立刻同時收回手。他慌亂地指了個方向,“去那邊、那邊是安全的——”便是頭也不回地往相反的方向奔去——情況瞬息萬變,他的眼睛只能安放在一處。 等著他救援的那一處。 仍有濁流裹挾著樹木枝條混著泥土沖擊著堤壩,但已經氣勢漸小,目前只是坡面開裂,但還算能還抵得住。 那孩子抓著一塊被沖爛的樹干,被沖進水中滾滾而去,唯一的力氣用來撲打呼救,卻被一個濁浪淹了下去,濁浪中的污泥打進眼睛,污水嗆到鼻腔里,呼吸困難,扒著樹干的手越來越使不上力。 終于在一個猛浪之后,和樹干分離,落進洪流之下。 嚴佑已經縱身跳入,斗笠摔進水中被沖走,他雙手劃水,很快逼近了那名小孩。就在兩人即將碰上的一剎那,一根粗壯的樹枝突然橫掃過來,擊中了他的后背。疼痛傳遍全身,嚴佑咬緊牙關,更加用力地抓緊了小孩的衣襟,將他拉進懷中。 沒有更多的時間去說安慰的話,嚴佑左手護住小孩的頭部,右手抓著河岸邊的樹根,慢慢逼近岸邊。一陣狂風突然卷起,卷起巨浪直撲而來,兩人再次被卷入水中。 嚴佑的右手死死抓著小孩不放,左手在水中胡亂抓握,終于抓住一塊突出的石頭,重新回到安全地帶。 有驚無險。 幾番波折終于拖著小孩回到岸邊,嚴佑連忙進行搶救,清除異物后,小孩嗆咳兩聲,睜開眼又閉上了。 看到他沒有大礙,渾身污垢的嚴佑來不及喘氣就立刻往原先的方向看去,雨已經停了,這場小型山洪也已結束,這回是真的要出太陽了。 “嚴大人——!” 有的人已經照顧起了小孩,還有的人在喊他,嚴佑隨口應了一聲,火急火燎地往剛剛那片區域跑去。 即使現在那里空空如也。 就連腳印也被大雨洗得干干凈凈,全是混亂形狀的泥土,像是從未來過一般。 他繞著尋了好大一圈,還沒緩過神來,固執地左顧右盼,荊條劃出口子也渾然不覺,她是不是已經順著剛剛他指的方向離開了——但他的速度一定是能追上的,就算隔著距離,也應該看到人影才是。 他失魂落魄地看向四周,腦子沒辦法不去想那些最糟糕的結果——被水沖走了?不不不,剛剛的位置不會出現那種可能。難道是他沒有拉住她,所以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摔了下去?他剛剛有聽到類似的聲音嗎……?不,他沒聽見。 陽光更加明顯,照著他身上的污垢閃閃發光,但他的心里卻還在下暴雨。 “嚴大人——” 這一聲呼喊甚至讓他踉蹌了一下。 “嚴大人,你發什么呆???”有人拉了他一把,被他的狀態嚇到了。 “你剛剛救援的時候……有遺掉什么人嗎?或者……有沒有看到過一個姑娘?” ——拜托拜托,回答一定是…… “沒有啊。都是些婦孺,年輕人腿腳利索得很,跑得快,都安全著呢?!蹦侨似婀值乜聪驀烙?,“怎么了嚴大人?是有人沒救上來嗎?哎呀那可不得了了!”他說著就要擼起袖子去找。 “對,就在這兒附近,麻煩幫我找找——”這里還離不開他,這會兒是放晴了,說不準水災就在明天,安撫百姓,搶修堤口,上報朝廷,預備賑災,都要他去辦。 “得嘞,嚴大人放心!我這就叫幾個兄弟伙去,那邊已經在清點人數了,應該是不差人的,嚴大人也快回去吧——” 那邊就算是不差人也不會把姜落算進去。嚴佑心頭一沉,不再逗留轉身離開。等他趕到的時候,受驚的百姓已經緩過來大半。炊煙裊裊升起,大鍋飯里的熬著青菜粥,大夫正在救治傷員,人們已經有序地互相安撫。 “怎么樣?差人沒有?”嚴佑的一身行頭還來不及換,臉上是泥巴,頭發上還沾著雜七雜八的枯葉枯枝和污垢,除開洗了個手,其他地方都沒眼看,整個人狼狽至極。 有人哎喲一聲,連忙拿起一旁的帕子遞給他擦,“嚴大人辛苦了。趕快去換身干凈的吧,除了一些傷者,大家伙都好著呢?!?/br> 這一聲報喜幾乎讓嚴佑胸口的大石頭落下,正要稍微松口氣,卻聽一剛轉醒的老婦人慌亂地大叫起來,“我的兩個寶貝乖孫——!” 嚴佑快步上前,安撫她的情緒,“這位婆婆,您仔細瞧一瞧,說不定他們在這兒呢?!?/br> 老婦人急得邊哭邊喊,直到看到嚴佑剛剛救下的小孩,心才安了一半,“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她顧不得體力不支,扒著干草垛就踉踉蹌蹌跑去到處看,“還有一個!我還有一個孫女!” “大家都幫忙看看——”嚴佑跟在老婦人的后面,以防她摔倒。周圍人也跟著找起來,卻沒有一個人喊出那一句“找到了”。 就在這時,剛剛巡邏找人的隊伍回來了,見到這個崩潰大喊的老婦人,一猜也知道是什么情況,他們不敢說話,只是沖嚴佑悄悄搖頭。 沒找到,沒人留在那邊了——就算是尸體,也沒有。 撕心裂肺的哭聲響起,嚴佑也感覺天要塌了——他會恨死自己的。 噠噠噠,腳步聲漸近。 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語氣還有些不確定。 “在找……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