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家
聽到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一個巴掌扇在姜落臉上。她想道歉,卻又知道茉莉最看不起的就是她的道歉。 當這份沉重再次從口中說出的時候,茉莉已經沒有像第一次那么痛苦——抓著不放不是她的作風。 她不想她的愛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永遠帶著一份憐憫的目光看著她,永遠把她當做脆弱的一方,這對她來說,只會是另一種輕視。 “以上,就是全部?!?/br> 整個案子再次清楚明了地攤開,做了什么沒做什么,都明明白白。 周景灼也明白了,這樁案子是什么情況。 茉莉為了給柳淑治病去偷錢,偷錢的時候被呂詠抓個正著;呂詠向茉莉提議用她的身體換藥,茉莉答應了;柳成卓知道此事后去把呂詠打了一頓,造成了他的右腿傷,呂詠報復回來打傷了他的眼睛和雙腿;茉莉知道后就去報了官,但不知道呂詠和彭力已經串通好,于是這件事無果而終。 茉莉沒有偷呂詠的藥,柳成卓也不是故意尋滋生事。 若是沒有人提起,這件事就會這么過去。但韋晧他們想干的齷齪事牽扯到姜落,于是讓呂詠故意誘導蔣蓉把茉莉抓了,姜落也就知道了兩年前這樁案子,盡管知曉的不全面,但她不會就這樣算了。 驚堂木一拍,彭力道,“呂詠,你誘jian他人,尋釁報復,你可知罪?” 這一番定論已經明了,彭力已經把他拋棄,不會再保他了。呂詠自然也不會慣著他,要拉著他一起下水才行,“彭大人,是因為這次你沒有收我的名貴藥材,所以才會和兩年前結案的時候說法不一么?” “住口——你休得污蔑本官。來人啊,快把這刁民拖下去——!”彭力慌了一通,抓著竹筒的簽子就往下甩,一連甩出去多根。 周景灼看著費力演戲的彭力有些看累了,他不慌不忙地起身,隨意拍了下衣服,“彭大人別急啊。先說這個小偷……” 柳成卓應道,“大人,茉莉所偷的所有,都會悉數上繳?!?/br> “那不是應該的?杖責二十,叁倍上繳。至于你,又瞎又瘸的,也算是吃夠苦頭了,沒你事了?!?/br> “……是?!边@已經是從寬處理了。 周景灼蔑視地看向呂詠,“你是不是覺得,這種事情叫你情我愿???看來你真沒進過牢獄,不認識什么叫威逼利誘。也罷,就讓你親自體驗一回,看看你的口供是否會“你情我愿”地改掉呢?” “啊,對了。還有你,彭大人?!敝芫白莆⑿χ哌^去,十分善意地扶了他一把,“別急著拜年啊。你還沒表態呢?” “謹遵殿下旨意?!惫虬菰诘嘏砹踝×四?,掉落在地的汗水只有他自己看得見。 “瞧把你嚇的,誰說那個了?孤問的是,官民勾結,彭大人,你覺得,該怎么判?” 彭力當場嚇暈了。 他接著嘆了口氣,語氣頗為苦惱,“唉,這么不經事兒,還敢喝龍井?!?/br> 周景灼嘖嘖幾聲,叫人把彭力拖走了。該罰的罰,該走的走,現在剩下何玉晴和姜落還在這里。 “姜姑娘,我們見過的?!敝芫白普f的是踏青那次?!暗悄憧峙虏恢?,沉家千金,我也見過的?!?/br> 姜落點頭,“我沒想過隱瞞。一切后果由我承擔?!?/br> “哦?真的?那這樣吧,秋后問斬,怎么樣?”他表情嚴肅,臉上看不出一絲開玩笑的跡象,似乎是在認真思考這個方案。 “啊……好吧?!苯湮⑽櫭?,“不過我想先……沒事?!彼€想和自己想見的人道別,但是她隱約猜到,師父他們似乎不是方便露面的,于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沒其他想說的了?” “……沒有?!?/br> 就算沒有她的叮囑,他們也會好好活著,她并不想留太多念想給別人占用他們的時間,她知道他們是愛她的,會想念她的,就已經滿足了。最遺憾的一點就是,沒法跳舞了。 “你胡說什么??!”一道女聲從后面傳來,氣急敗壞的樣子倒是有些可愛?!疤婕奘俏彝獾?,又不是她逼著我,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姜落心里已經認出來是誰了,轉頭一看,果真如此——沉妙瑜來了。姜落并不想牽連任何人,連忙沖周景灼搖頭,“不是這樣……” “好吧?!敝芫白拼驍嘟涞脑?,“那你們兩個都秋后問斬了如何?剛好湊一對兒呢?!?/br> “呸。草菅人命的狗官?!背撩铊鉀_沖地呸了他一聲,她的急性子就沒變過。本來今天是想去悄悄找姜落的,路上還買了好些吃的玩的,哪曉得找了她半天的云枝告訴她人已經被抓到衙門去了。 劍一背,步一邁,這位女俠就急匆匆地趕來了。 何玉晴跪在一旁快要嚇死了,這個人怎么敢罵當今太子,要是他一個不高興,大家都不活啦? 結果她就看到周景灼無所謂地笑起來,“沉女俠真性情?!?/br> “沉家不追究,嚴家也不追究,那么……你追究?”他忽然看向何玉晴,嚇得她連連磕頭,“小人不敢,不敢……” “你不敢?販賣人口的時候怎么沒想過不敢?” “小的知錯了,知錯了……求大人饒我一命吧……求大人饒我一命……”何玉晴對著周景灼連連磕頭,磕在地上梆梆作響,似乎磕得越用力就越能換來憐憫。 他輕飄飄地說,“別對著孤磕,怕折壽?!?/br> 這下好了,何玉晴僵在原地,覺得自己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 “剛剛講到哪里了?販賣人口,對吧?是你自己說清楚呢,還是……” “我說、我說、我說……”何玉晴帶上了哭腔,只覺得眼前一黑,就要暈過去。她已經無力去思考自己販賣人口比起姜落替嫁,哪一件事的后果更嚴重。 “是、是我看到她單獨出門,就給人販子指路、會有,有五十銅錢……” 周景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只是指路么?孤不是個有耐心的人?!?/br> 一陣尖銳的沉默后,她重新開口了。 “是我、是我知道她要出遠門的消息,特意去找的人販子?!?/br> “重復一遍?!?/br> “我找了人販子綁了姜落?!?/br> “人販子給你多少錢?” “八百銅錢?!?/br> 周景灼忽然抬頭向外望去,“聽清楚了嗎?” 何玉晴不知道他要讓誰來聽,疑惑地轉頭過去,本以為是些看熱鬧的百姓,直到與趙馳對視——那樣震驚,不可置信,驚慌失措的表情。 她之前企圖在姜落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 “小馳、你怎么在這兒……我不是叫你在外面等……” 殺人,更要誅心。 “你說的是真的嗎?”趙馳打斷了她的話,身側的雙拳緊握,眼眶泛著淚花——又一次。這是他們又一次要賣掉jiejie。 “我不明白,jiejie什么都沒有對你做吧?她也從來沒有苛待過你吧?你為什么就是要逼著她去死呢?” 他從前以為,只要小心地去維護那場尷尬的關系,避免他們產生矛盾的可能就好。他阻礙著父母一切使壞的機會,也不去多聯系,希望一切的罪都由他去賠,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 錯得離譜。 “兒子、不,不是那樣的……我……”何玉晴想要解釋,聲音卻像是被堵住了,此刻,遮羞布被扯下,她的虛偽在所有人面前暴露無疑。 趙馳說不上誰對誰失望,他不想再去回應了。他享受著父母對他的好,所以總想著在父母和jiejie達成一個委曲求全的關系,還把自己放在理中客的位置,實在羞愧——那只不過是稍微好看一點的縱容罷了。 “對不起jiejie?!彼蛟诮浜竺?,并不奢求原諒。他只是明白了自己應該回應的是誰。 “小馳啊……你看看娘,娘對你不好嗎?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趙馳被她的話拉入了恍惚的回憶,他想起來何玉晴對他很好,又總能在回憶的一角看到那個可憐的女孩。 但父母對他好是因為什么呢?如果他也是個女孩,還能過得這樣輕松嗎? 有利益的愛,能稱之為愛嗎? 姜落跪在地上,沒有說話,她已經不在乎了。倒是沉妙瑜,一邊安慰著她,一邊抱著她哭得比趙馳還兇,“天吶落落姐,你都過得什么苦日子……嗚嗚嗚……你真的受苦了——” 公堂里因沉妙瑜的哭聲混亂成一片,周景灼無奈地按了按眉心,有些煩躁,“肅靜——” 沉妙瑜瞪他一眼,一邊抽噎著一邊罵他,“你這個狗官,我都要死了還不讓我哭了!”隨后,她哭得更大聲了。 周景灼被她哭怕了,“行了行了,真是不經嚇?!?/br> 哭聲立刻止住。 “你倆自愿的事,嚴家也不追究,孤還管什么?不過,自即日起,姜落,沉妙瑜,兩年內不可踏入京師。至于你……”周景灼看向何玉晴,“入獄叁年,出獄后做苦役。對了,你那丈夫也不能落下了?!?/br> 衙役聽從吩咐,把何玉晴拖走,又帶著人去抓捕趙德明。 “此事已了,各位自便?!?/br> 從彭力開始,他就要有的忙了。 沉妙瑜伸著脖子看周景灼是真正地離開了,而不是在戲耍她,這才終于松了口氣。她有些委屈巴巴地看著姜落,“落落姐,從你保護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把你當真朋友,你對我好,我自然也會一百倍地回報你??赡阍趺纯偸窍胫约阂粋€人承擔?我知道你沒辦法不那樣做,但我也不會遇到困難把你往外推???你出嫁的時候我就囑咐過你,讓你一定要記得明哲保身,你還讓云枝把錢給我,我是那種人嗎?你是不是根本沒有聽進去我的話,根本也不把我當朋友!” 她耷拉著腦袋,似有不甘,又跟著道:“落落姐,我沒有說要道德綁架你……只是我……委屈一下嘛?!?/br> “是我的錯。對不起,我給你道歉?!苯渖焓秩ゲ了难蹨I,扶著她站起來,絞盡腦汁想著話本上的話,學一個有模有樣,“沉女俠大人有大量,不如就原諒我這一回?” 沉妙瑜破涕為笑,“哼?!?/br> 姜落又問,“那云枝上次回去跟沉伯父說了什么嗎?我怕他擔心?!?/br> “那個你就別擔心了?!?/br> 姜落只告訴了沉家要找師父,并沒有說她的出身。沉千??此m衣著簡陋,但儀態頗佳,還以為是哪里落難的千金,不好開口說,便沒有多問,也不覺得會有什么穿幫的地方。 沉家幫都幫了,根本就沒考慮什么被拆穿的對策,就看他嚴府想讓他們怎么賠罪咯。云枝一直都和沉千?;ネㄏ?,說不上要突然回去一趟,只是那次有些猝不及防,多了一種落獄的可能,便做了最壞的打算,得回去找幾個真正信得過的人準備劫獄來著。 沉千海面上說話一股官場味兒,其實一家子都俠肝義膽,怎么能不可愛呢。 兩人正要走出衙門,姜落卻見趙馳還在一旁低頭跪著,她上前蹲在他面前,不知道說什么好,卻也覺得自己不該就這么走掉。 良久,她開口,“該走了?!?/br> 趙馳見姜落終于對他說話了,跪在地上緊緊抓著她的衣角,“不是的jiejie,你不該和我道歉……對不起jiejie,都是我……”他脆弱地哭泣著,每多想起一分父母對他的好,他就覺得自己該多下一層地獄。 “我小時在柴房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等你,也是你讓我被師父救下。是我對不起你,害得你家破人亡?!?/br> “那根本……就不算家?!彼裰槐蝗藪仐壍男」?,只知道抱住姜落的腳踝,不斷哭喊,那是他僅剩的港灣。 姜落沉默著,看著他泣不成聲,“jiejie,jiejie……” 終于,她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jiejie在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