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情難之何(上)
這是一個久遠的夢。 記憶像是一條緩慢的河流,她順著芳草修茂的兩岸逆流而上,白霧的深處,河流的盡頭,大片蘆葦從河灘上悉悉簌簌地冒出來,抽條長開,飄出無數雪花。雪花和迷蒙的霧氣攪在一起,愈發遮蔽了她的視線,曉星寥落,河面上也映出凌晨的天色,淺淺的灰藍上綴著流光和星子,那人就站在星辰之中,向她微笑著伸出手,“阿渺,到我身邊來?!?/br> 她停步,眼前是滔滔的河水,她們之間隔著的也并不只有河水,還有無數哭喊的魂靈,葉渺靜靜地看著她:“你真的要我過去么?” 顧秀不答,只是目光溫柔含笑,她彎腰從河中拾起一塊白色的石頭,向那人身邊輕輕一丟。 石頭陷落了,沼澤流動起來,緩慢而有力地將這塊石頭吞噬在厚重的淤泥之中。而顧秀的身影也飄忽起來,水聲潺潺,葉渺不知道那人能不能聽見,低低的道:“我不能去,顧秀,你知道的,只有我還保有一絲理智,我都不能過去,那是一條萬劫不復的路?!?/br> 夢里的顧秀看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悲戚,迷霧愈加濃重了,很快籠罩了一切。葉渺在無上的疲憊之中睜開眼睛,眼前是炫目的白色天光。 她似乎已經回到了桃花山寨,身體上異樣的酸痛和被人擁在懷里的觸感提醒她昨夜發生了什么。顧秀在身后喚她,葉渺沒有理會,起身披上單衣,一粒一粒地系上扣子。 她應該趁著這個顧秀還沒有對葉家下手,沒有企圖以帝國的繁華盛世引誘修士為其所用,沒有試圖將修真界敲骨吸髓,然后丟棄在一旁時脫身離去,事態就不至于發展到那個最壞的地步。她和顧秀,或許還能留有每年相見的余地。 那人從背后圈住她,語聲低柔,一如許多年前溫言軟語哄她開心的時候,她說:“阿渺,你明明心里也喜歡我,為什么總還是要逃?” 葉渺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顧秀伸手撫摸她的臉頰,“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在做什么?你一晚上都在叫我的名字——”她還未說完,就看見眼前人仰頭大笑起來,愈笑而愈激烈,震得顧秀不知所措起來,只有緊緊握著她的手。葉渺這一聲長笑過后,眼中隱隱有淚光閃過,“首相大人,我有一個問題要問您?!?/br> 顧秀點了點頭,葉渺道:“你那天和我一同聽過林寨主說起她的往事,你問我為什么神態有異……我是想要問問大人,倘若你是沉榕溪,你又會怎么做?” 顧秀默然無言,葉渺見狀笑起來:“或者我替您換個清晰點的說法吧,我可以答應你之前的所有那些請求,而我給你開出的選擇是:一,放棄一切在帝國的權力,和我一同到珞嶺隱居終老。二,繼續去做你的帝國首相?!?/br> 顧秀怔然道:“你在說什么?” 葉渺黯然一笑,她不應該問。 與其說她這一問問的是眼前懵懂無知的顧秀,不如說是在問曾經做下決斷的那位首相,“難道說你我十年真情,竟也比不上你的宏圖霸業?” 她理應知道那個人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即便重來一世,她相比于顧秀想要的千秋聲名,萬世功業,都是被放棄的一個。 她輕輕掙開顧秀的手,起身披上外衣,在門口停步:“在大人沒有想清楚要怎么選之前,我們還是不必再見了?!?/br> 葉渺從桃花山寨離開后漫無目的的飄蕩了一天,她這一次前來江南,本來就是為了伴駕女帝,洽談商貿往來之事。但她和顧秀的關系僵化至此,首相大人多半也不會樂見葉家從江南取利。何況就她上一世的記憶而言,靠近帝國有害無益,不如盡早和葉英說清楚,回幽涉靜修閉關罷了。 至于她白日里問顧秀的那個問題,葉渺心神冷靜下來,也漸漸明白了那一問的荒誕之處。眼前這個顧秀并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連昨夜都不過只是一個誤會,她不應拿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來拷問那個人,她們也早已失卻了重新在一起的所有可能,連像上一世一般因愛生恨都不能,沒有愛,何談恨? 葉渺想清楚這些的時候已經是夜幕四合,她站在那條從桃花山上流下來,又不知蜿蜒到了何處的小溪旁,眼前是一堵高崖,旁邊花木茂盛,流螢悄然,葉渺坐在溪邊浣手,然后冷不丁地開口叫破了藏匿在身后樹上的花妖:“海棠姑娘,您已經跟了我一路了?!?/br> 海棠真身顯出,坐在樹梢晃了晃,笑嘻嘻地道:“我可沒有跟著葉家主,是您自己走到我的地盤來的?!?/br> 葉渺意外地一挑眉,“你的地盤?” 海棠道:“此處山谷就是我的老家,我今天正好有點事情,剛剛辦完,還沒來得及走?!?/br> 葉渺隨口道:“什么事?” 海棠微微笑道:“沉大公子追過來要給他父親收尸,我告訴他可惜了,讓他回去立個衣冠冢也就是了?!?/br> 她倏爾一驚:“沉榕溪死了?” “就在此地,只是那么高的懸崖上掉下來,粉身碎骨,尸骨無存?!被ㄑ恼Z氣似是懷念,“就在那懸崖上面,就在昨晚,林琴寨主一路追著他到了崖邊,我不好見她,就藏身在旁邊。沉榕溪拿著匕首,林寨主卻比他武功高,兩人在崖邊纏斗了一陣,他幾次都想下了死手想要殺林寨主。最后,林寨主約莫是真的死心了吧,抱著他向崖下一撲,兩個人就都摔了下去?!?/br> 葉渺默默然看了這崖底一眼,樹木都生在山上,崖底是怪石嶙峋的河谷。的確,倘若從上面摔下來,是拾不回完整的尸首的,山路難行,大約連衣衫都很難找到。那溪水不遠處,靠近崖壁的地方立了兩塊木牌,大約是花妖海棠刻下的,都沒有名字。大約他們也不愿讓人知道此地埋葬的是誰。 葉渺沉默了許久,直到她以為那個風流成性的花妖都已經走掉了,卻忽而聽見海棠說了一聲“抱歉”。 花妖看著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天晚上是我失手,那藥本不該下在你身上的?!?/br> 葉渺付之一笑:“你下在我們誰身上有什么區別?左右我們是一伙的?!?/br> 花妖笑了笑,“可是那位首相大人,好像是真的喜歡你啊,她走出了這一步,以后就絕不會再放手了。給你添了這個麻煩,我心里也過意不去得很?!?/br> 葉渺輕描淡寫地道:“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沒有什么區別。我以后不會再見她了,她也不至于丟下這邊的一切去到幽涉來找我的?!?/br> “總是逃避,那也不是辦法?!焙L恼f,“其實我還有一個可以彌補的方式,我這里有一瓶藥,名叫相思解?!?/br> 葉渺怔了一下,這名字她倒知道,古書上記載,這是種與斷腸草齊名的毒藥。這個任性妄為的花妖總不至于是想要讓她毒死顧秀了事? 那好像也太離譜了一點。 海棠看出她的迷惑,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您誤會了,不是您想的那種毒藥,這是真正的相思解,您要是愿意,也可以叫它‘忘憂’?!?/br> “喝了這個的人,就會忘掉自己之前最愛的那個人的一切,您要是不想再這樣子下去,可以把它悄悄給首相大人喝下?!?/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