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思凡(中)
葉渺陡然抬頭看過去:“你監視我?” 她和風鷯出去買酒之時雖未刻意隱藏行跡,卻也是微服出行,顧秀對數目知道得這樣清楚,顯然就是早早探知了。 她自問這一世不曾做下有害于帝國之事,態度淡泊與世無爭,不過是個玄門世族的家主,顧秀她憑什么——這一番心思還沒過完,就見那人眼中蓄滿清淚,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背過身去不說話了。 葉渺被她這一眼看得沒了脾氣,說起來監視就監視吧,像他們這樣的人,身邊有十來個各為其主的眼線都要算少的。只是看那人的樣子,好像并不是為了懷疑她才監視的,那是為了…… 心思還在政局中打轉的葉家主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顧秀剛才那句話,該不會是因為不滿于她那樣對待風鷯吧? 天色已經黑了,這地方沒有蠟燭油燈,窗外明月高懸,清冷冷的月光灑進來,顧秀也沒理她,和衣睡在里側靠墻的地方了。葉渺坐在那兒心潮起伏,獨自沉思了一會兒,也自睡了。 只是這一睡就到了平明時分,葉渺迷蒙中察覺身邊似乎少了個人,一摸衾枕冰涼,不由得驚起一身冷汗,揚聲喚起顧秀來。 不過叫了兩聲,就見那人從門外走進來,暗暗淡淡的光線里看不清神色,聲音不知什么緣故有些微微的沙?。骸坝惺??” 她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顧秀徑直走到床邊坐下,她想起昨晚之事,輕輕嘆了一聲,主動伸過去握住那人的手,溫聲道:“我并沒有怪責你的意思?!?/br> 那人低著頭,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葉渺頓了一下,解釋道:“京城與淞湖錢莊不同,往來不便,風鷯又沒帶銀票,我才替她墊上的。倘若你遇到這樣的境況,譬如今日,我不也是一樣如此待你?”溫言安慰了幾句,又見外面還是昏昏沉沉的,便拉著顧秀繼續睡了。 葉渺身為修士,本來無需睡眠,那人大約卻是因為前夜都跑到外面吹風的緣故,很快就沉沉睡去了。只是怕冷似的,不自覺地朝她這邊靠,一直躲進她懷里才安生。葉渺也恐她受涼,伸手過去將被角掖了掖,就這樣靜靜擁著顧秀睡下了。 說起來,這大約還是隔世之后第一遭距離這個人如此之近。她從前總以為顧秀如何機心深重,如今看來,倒是幼稚不講理的時候多。 這一點似乎也有端倪可尋,畢竟上一世的首相大人從來也是專橫獨斷,對她想一出便是一出,幼稚得不分上下。 次日晨起,顧葉二人離了村莊,往城門口探了一探,算準了蔣音來的時辰,便先行到更遠些得驛站中放了一把火。 火勢不大,卻鬧得人仰馬翻,燒盡了四個空余客房。顧秀在遠處隴頭看了一陣,微微瞇起眼睛:“這樣就不怕她不到旁邊這里來了?!?/br> 葉渺提醒她:“蔣音可不知道驛站旁邊還有個村子?!?/br> 顧秀微微一笑:“我早料到了,是以先問了那里喂馬的小廝,他們本地人都知道這邊村落,介紹路過客人過來投宿也并非第一遭了?!?/br> 原來這便是那間空屋常有人住的緣故。葉渺心下了然,同顧秀在驛站道邊等了一個晌午,除了過往客商之外,卻是一人也無。眼見天暗云低,二人只得回去,顧秀一路沉思,這會兒方開口道:“陛下發密信到淮陽須得一日,再過來一日,今天無論如何都應到了才是?!?/br> 葉渺道:“許是接信時耽擱了,畢竟——”話未說全,葉渺按在木門上的手就陡然察覺了不對。外面的籬笆門體輕,被風吹開或是被野狗頂開是常事,這木門卻是她走的時候閉好的,門閂的位置也不是她插的位置。有人動過了這里!剎那間疾風掠過,葉渺一掌拍開大門,挾著顧秀飄然到了屋里,左腿一掃,將旁邊木桌踢飛起來堵住,只聽嗖嗖幾聲箭鳴,屋中埋伏的人、院中埋伏的人都跳了出來,手里舉著火把,緩緩將兩人圍在了中間。 顧秀和她背面靠住,低聲道,“是附近的山匪?!?/br> 官兵從不屑于扮成這副樣子,何況官府的人也不會有膽子來用幾十個人圍攻顧秀。這些山匪多半是接到了消息,得知這里有點子榨得出油水,這才一窩蜂地跑了過來。 只是她和顧秀來此之后深居簡出,少有的幾次探路都是揀人少之時潛出去,如此還能得知消息……葉渺輕聲道:“八成是先前借衣服那家女人告密,我給她的那一小塊,是細絲紋銀上鉸下來的?!?/br> 顧秀為之啞然:“他們必是把你當肥羊了,這下怎么辦?” 她們還得在此處等蔣音,倘若這伙匪人鬧將起來,不免向官府中走漏風聲,屆時對面一查,她與顧秀都不在禁中,定然就能猜到行宮消失的兩個人到了此處。葉渺正自想著,寸許寬的門縫中緩緩走近來個女人,似乎是他們的首領,抬手一指,立時有人咚咚撞起門來,不消片刻就將那破破爛爛的木門撞得七零八落,數個大漢上去將桌椅破爛等都抬開,恭恭敬敬地立在一邊,等著那個女頭領發話。 那女人身后還跟了個少女,葉渺一眼便認出來是昨夜那農戶家的女兒阿花,心中已然確定,這是一伙匪村,匪在明,民在暗,專宰過往行人。怪不得好好一個村落,竟有如此多空屋,想來都是明晃晃的誘餌。卻可笑她和顧秀一頭撞了進來,偏趕上人家收網。 葉渺對這一伙武夫不以為懼,心中暗暗笑過,只盤算如何悄無聲息不留后患。就見阿花走到女人身邊,輕聲說了一句話,她耳力極好,聽得清清楚楚:“小六子從那個身上搜出來兩封信,都蓋著官府公文,恐怕是官府中的人呢?!?/br> 女人道:“官府的人怎么不去驛站?跑到這里做什么?” 阿花道:“驛站今天走水,這人好像也沒說自己是官差?!?/br> 女人哼了一聲:“不說是官差,那八成也就是個跑腿的,連個隨從都沒有。既然已經打暈了,那就直接抬上山去,能搜出多少買命錢算兄弟們的,再一刀宰了就是?!?/br> 倒是心狠手黑得緊,葉渺暗自思量過,身后顧秀輕聲道:“他們抓住了蔣音?!?/br> 葉渺一驚:“你怎么知道?” 顧秀道:“時辰形貌都對得上,說不定就是,我們索性也跟上去看看?!?/br> 葉渺略一沉吟,輕輕頷首,算是認可了這個建議。兩人極有默契地各自分開,對面見狀,還以為逮住的鴨子要飛,登時堵門的堵門,提刀的提刀,翻翻滾滾地戰到了一起。顧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是練老了的,當下從對面人手中先下了一柄厚輩金刀,邊戰邊退,一側眸卻看見阿渺那邊情勢不好,心中一急,手邊不由得凌厲起來。她知道阿渺不修武學,這下不能動用術法,竟是落了下風!幾下或格或點,瞬息清開了擋路的人,堪堪趕在那一劍從阿渺背后砍中之前,用刀背一拍,將那個蒙面的扎了出去。這下稍得喘息之機,她低頭看著單膝跪在地上的阿渺,語氣雖輕,卻掩不住焦心之色,“怎么回事?” 阿渺眼尾掃過來,臉上神情被低垂的鬢發遮住了,語聲似是好笑:“做戲也要做得像一點啊……你慌什么?” 嘴上這么說,她心中卻還是忍不住微微一動。不是為了別的,是因為顧秀這個人,就她所見,的確很少有驚慌失措以至于失去判斷力的時候。甚至就連上一世決裂之際,她當席下令昆盈刺殺,那人都只不過晃神了一瞬,就依仗著昆盈失手和她談起了條件。 再有……就是西海的那一次,明知不過只是一個可能,明知道自己身體孱弱……還是選擇沖進去找她,只不過為了一枚她不慎落在里面的玉佩,就險些葬送其中。但那枚玉佩卻也被她敲碎了,因為隔閡,因為她們政見上的沖突……葉渺想到此處,心中一痛,跟著手腕就被刺中,嗆啷一聲拋了兵刃,假意向后一仰,裝作在混戰里被擊中后頸昏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