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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余溫在線閱讀 - 遇(5)

遇(5)

    研究生開學的這天,冬青起了個早,從合租房搬到宿舍。

    P大的研究生是叁人合住,她來得早些,提前占了最靠窗的床位。亮堂,空氣好,到時還可以去花鳥市場弄兩盆盆栽來種著,算是撫慰這痛苦的讀書階段。

    冬青是個非典型的小鎮做題家,腦子活思維快,一路靠著做題從叁線城市打進最高學府,趕上了出國交換,還成功在畢業當年研究生上岸,沒有絲毫浪費時間的空檔。

    家里頭親戚都說,這老李的女兒以后定是要有出息的。

    他們都知道她當年的高考分數相當嚇人,腆著臉過來求了幾份文科筆記。冬青也不害臊,大白話交代出去:“沒什么筆記,純粹看得多記得多,腦子會轉彎?!?/br>
    話這么一扔,李憲年下不了臺階,給她一頓念叨。親戚們倒是知道找補,說,好學生都是這樣的,有時候會做題就是看個感覺,不一定能整理出來什么筆記的。

    這話翻轉一下是什么意思,誰都清楚。冬青懶得糾正。逢年過節的團圓酒席上總免不了聽些絮叨,偶爾也有人提起她的當年勇,借此教誨小孩兒好好學習,多做筆記。叁言兩語聊到她學什么專業時,頓時就黑了臉,有些尷尬。

    “哲學啊……哲學能吃飯嗎?”表叔的臉上擠了幾層rou,油脂堆在縫隙里,貶低與質疑包裹在油脂下。李憲年對內有些硬氣,到了外頭反而變得包容,打著哈哈就說隨她去。冬青看不得他這鬼樣子,夾過兩片菜葉子,漫不經心道:“還行吧,文憑還不錯,企業愿意要,有錢拿,至少不用等著家里人幫忙還債?!?/br>
    話音剛落,李憲年就嗒拉下筷子,呵斥一聲。

    家里人都知道,表叔早年生意失敗,欠了外債,躲了好些時日,得虧是表嬸夠韌性,東拼西湊地借錢養大了兒子,那要債的沒好意思欺負女人小孩,卡了利息。好些年下來,也算是還了個干凈。

    冬青這話一聽就是在噎人,他面上過不去,表叔也敢怒不敢言,在場都是近親,她說的都是實話,想發火連個由頭都不正當。他只得舔舔嘴唇又拍拍肚皮,跟著叁兩句糊弄糊弄,這事兒算是這么揭過去了。也是這么一遭,家里頭再沒什么人敢當面過問冬青的學業與生活,同時,名聲也開始壞了。

    不過都無所謂,家族里頭的名聲好壞,左右不了未來。遇見時維持個表面的和諧就好,沒必要多么用心地去經營。

    她一向想得開,掛斷李憲年來問候開學事項的電話,一心一意地收拾起東西。同宿舍的兩個女孩兒來得晚些,看著比馮夢圓也好相處,冬青放下了心,從小冰箱里拿出來兩盒冰鎮的果汁,遞給她們。宿舍的情誼,算是這么結下了。

    研究生開學要忙活的東西多,她是一跨,換了個專業,學校還是本校,置辦東西準備材料什么的,都方便許多。課業上有些落后的基礎知識,花點功夫也能補上。至于那四年內的課程  與專業積累差距,就只能靠時間和努力去抹平了。

    她心態好,那些是否選錯了路的困惑難以阻擋她,冬青的人生奉行的原則就是:對于此生志業,需盡力努力,如此才不會后悔。志業之外,便是及時行樂。

    如此想著,她騎著自行車就往叁教去。今年九月,首都離奇地下了幾場雨,撐了傘也擋不住那雨水穿過屏障,滴落在腿上。將近十月,這雨水也沒有停下來的預兆。她皮膚有些敏感,不及時擦掉就容易泛紅。于是天氣還隱隱有些溫熱時,她就已經換上了全套的長袖長褲。

    今日課程是文學理論,這方面她基礎弱些,聽得認真,課上重點提及的著作都在考研之前有過涉獵,而沒能讀下的,好些都是冷門大部頭。水平不足,門檻過高,冬青決定先從中譯本著手,讀過總比沒讀過要強。剛剛下課,她準備早些回宿舍,弄下這學期的閱讀計劃。

    叁教的位置稍稍偏遠,她繞了小半圈。中途因為雨下大了不好騎車,便暫時停了下來,進了教學樓里躲雨。

    這棟建筑她是熟悉的,本科課程大多都在此處完成。剛剛下了課,好些學生從入口出去,雨水如注中,她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邁到身前就打了聲招呼。

    “朱老師好!”

    “誒?李冬青?你怎么在這兒?”

    “躲雨呢,雨太大了!”

    “是啊,好些年沒下那么大的雨了?!?/br>
    朱虹是她的本科導師,狹長眼小細眉,個子不高還窄肩。斯斯文文的短發下架了一副老學究的眼鏡,看上去就知道是個相當嚴謹的老師。冬青本科的學習不錯,跟她關系算融洽。當時決定跨考時,她還勸她留下來保研。因著冬青固執,這事才算作罷。

    本以為短期內不會遇見,沒料到竟然如此巧合。冬青從包里拿出來兩張紙,遞給她。

    九月末已是入了秋,一場秋雨一場寒,突如其來的雨將朱虹淋了個落湯雞,風稍稍吹過,身子都跟著打顫。她是個相當體點講究的人,自然不會允許自己這樣邋遢而落魄地進教室。辦公室里一直備了一件用來擋空調涼風的針織外套,她打算先回去換上。瞧了瞧手表,又擔憂課件拷貝耽誤時間,靈機一動,便問冬青等會兒忙不忙,不忙的話,能不能幫忙把東西拿去教室,順帶拷貝一下文件。冬青沒有推辭。

    今年哲學系的課表與去年無異,她跟著記憶就往教室走去。

    這堂課是堂大課,為了響應提升學生素質的號召,院系里還額外開放了些公共選修的名額,給其他院系以參觀旁聽的機會。

    階梯教室的場面大,人來匆忙,熙熙攘攘嘰嘰喳喳,冬青從前門走進,在一眾學生的注目下走到講臺。按著朱虹所說的指定位置將課件調取出來,又把視頻提前移動到桌面上,試著播放了一下,確認無誤,才放心地拔出優盤。

    離上課鈴響還有叁五分鐘的時間,朱虹講究,她在此處等著,預備跟她打聲招呼再離開。窗外雨蒙蒙,將整個教室都壓暗,人人交頭接耳的場面變得戲劇化起來。和前些日子看過的一場話劇有些相似,她凝著神多看了兩眼。

    曾經她最喜歡坐在教室后排的位置,人人都道那是個打盹兒偷閑的好地方,她少有這心思,大部分時候是為了能夠更方便地出入,不必影響到老師講課的進度與狀態?,F下眺望,才覺自己當真是個異類。

    左后方的兩個男孩子趴在臂彎里睡得迷糊,頭頂上一撮不安分的頭發隨室內風擺動著,冬青猜想,大概是昨夜打游戲太過瘋魔,精神一點兒也沒清醒過來。她木木地看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緩緩抬起頭就對上她的眼,有些疑惑有些惶恐。冬青一笑,想說自己并沒有惡意。那男孩卻好似曲解成撒旦的微笑,疑她下一秒就要去點名告狀。

    朱老太太授課雖然沒意思,好歹不扣課堂分數啊。這女的從哪兒冒出來的??!

    他不禁腹誹,抻著發酸的胳膊肘頂了頂身旁還在沉睡的人。

    上課鈴響起前,朱虹趕到教室,冬青跟她稍稍說了兩句話,匆匆離開。剛剛闔上教室前門,繞到那樓梯口處,下到一樓,身后忽然來了個人拉住她的手腕。

    十月,空氣微涼,雨水冰涼。他的手是溫熱的,隔著她身上那層絲綢的布料,溫度從他的掌心傳到她的小臂,冬青疑惑地回身去看,第一反應是慍怒。

    “誰???”順著手臂向上看,看見這微微喘息的身體平靜下來,下一秒,對上那雙眼——那雙小鹿一樣凄楚、可憐而天真的眼。這夢醒的臉就在眼前,冬青卻感到像是做了夢。

    她眨眨眼,看向他,叫了聲:“Adam?”

    秋雨打散了一地的落葉,植物的脈絡被泡了出來,折進鞋子踩過的痕跡。雨還沒停,屋檐上落下,滴在石階上,又從外頭飄落進來。冬青望著他,感到有些生疏。

    她問他:“你怎么會在這兒?”

    Adam不說話,眼神里盡是幽怨。

    要怎么才能抒遣這種幽怨呢?他總不能告訴她,你要對我負責!沒有你這樣爽完了就拍屁股走人的!可是這也太小氣了吧!

    他琢磨許久,悶聲悶氣地說:“我看見你了,就來跟你打個招呼!”

    “這樣??!”

    他說什么,冬青就信什么。她望望門外,雨還未停。撤步而去顯得太過慌張,可是她也并不多想跟他產生Pretender的酒客與調酒師之外的交集。那夜兩人都歡暢淋漓,這就夠了,不必有什么后續吧?

    冬青看了看手腕,示意他放開自己。她揉了揉,看看他這身衣服,以及頭頂那過分張揚的呆毛,一下與剛才教室里那個趴著睡覺的男孩對上號來,若有所思道:“你翹課出來的吧,是不是該回去了?朱老師其實很嚴格的哦!”

    Adam不依,撓了撓后腦勺,壓下頭發:“等會兒就回去,你先告訴我,你叫什么?”

    冬青淺笑:“有那么重要嗎?”

    他眼神幽怨:“當然重要。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被酒店服務員催著退房是什么心情?”

    人流來往,他說著說著就壓低了聲音。冬青抿嘴,愣了一會,有些得意,有些歉疚。

    那天她醒得早,家教臨時改了時間,早晨得去給小孩兒補習。前夜帶了身份證的只有她,開房的名字是她,退房則也由她辦理。因為不知道他的作息,于是她續到上午十點,還特意給他預約了m  call,免得他一下睡過頭,更尷尬。臨走前明明還寫了張紙條告訴他這件事的,難道他沒看見嗎?

    冬青圓著眼裝無辜,思索著怎么把這事兒糊弄過去。耳邊的雨水聲漸漸小了,秋日陣雨多,她望望那天,估摸著段時間這老天不會再發瘟病。含著笑,走了兩步就到門口,給她馬虎眼:“不是告訴你我叫什么了嘛!再說了,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呀!你先去上課!”

    她撐傘,預備瀟灑離開。Adam一手握住那濕嗒嗒的傘骨,一臉怨氣。

    “我沒你想的那么不要臉,死纏爛打,你就告訴我,你叫什么就行?!?/br>
    她嘆氣,坦白告訴他:“你知道又要做什么呢?我們就當熟悉的陌生人,不好嗎?”

    “好!你自己說的??!”

    他鬧了脾氣,一手的水漬順著手指滴落下來,混入門前的一片水洼。褲兜里的手機不停地震動著,想必是有什么急事要處理,冬青想,應該是朱老師準備點名了。

    他閉著眼舒了一口氣,臉還是板著的,轉身時還帶著重重的埋怨,冬青一下就想到被李憲年忽悠著考好了就能去游樂園的自己,心里有些軟化。她看著他走到樓梯口,想叫住他,又思及這一聲叫出口,怕是免不了日后的麻煩。猶豫一會兒,還是止住了嘴。

    算了,就這樣吧。

    點到即止,挺好。

    她撐開傘,雨珠浸透了傘面,透著一股潮濕的水汽。她用力甩了甩,提著褲腳走下石階。只叁兩步,身后又有了濺過水洼的聲音,她聽見有人在叫她。

    “喂!”

    回頭,他迎面小跑過來,發梢上懸浮著幾滴水珠。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他又上前兩步,隔她剛好一臂的距離。梧桐樹的味道被這潮濕放大,他的聲音也變得格外清冽。

    “喂,李冬青!”

    她一瞬愣?。骸澳阍趺粗馈痹挒檎f完,便聽見他堅定的自我介紹:“我叫林敢。樹林的林,勇敢的敢。你記著了??!”

    林敢。林敢。

    樹林的林,勇敢的敢。林敢。

    冬青在心里默念著,全然忘了問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姓。既然知道,那又為什么糾纏著追問?

    她望著那回身而去的背影,孑然一身的人生里,又多住下了一個人。

    林敢。他叫林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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