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绷杷溃骸罢f我，那你呢，今天這么好的機會，難道你真是來賞花踏青的？”

    蔡婳頓時笑了。

    凌霜對她是了解的，看似謹小慎微逆來順受，其實心中是有大志氣的。但這世上確實少有人能看穿表象。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過是看看罷了。我高攀不上，人家也沒這意思?！辈虌O有點自嘲地道：“你看，賀南禎根本就沒看上荀綺文，見她靠近其實都躲著。

    秦翊更傲慢，根本沒把任何人看在眼里，過了今天，他大概連我們樣子都記不住呢。

    賀云章，寒門出身，又太陰沉了，不是好相與的，趙修是你jiejie囊中物……”

    “那張敬程呢。我可聽說了，他就喜歡荊釵裙布的女子?！绷杷獑査骸澳阋强吹蒙纤?，倒也是一對?！?/br>
    “文人嗎，自然嘴上都說喜歡高潔的寒門女子，容貌不重要，只要cao守，實際上誰知道呢，再往后看罷了?！辈虌O淡淡道。

    “好啊，等于承認是為張敬程來的了?！绷杷⒖贪l威：“我還以為真是來陪我玩的，真是明珠暗投了我?！?/br>
    蔡婳被她逗笑了。

    “誰為張敬程來的了？”

    “那你昨天前天不來？”

    “我被絆住了?！辈虌O無奈，只能說了實話：“我姑姑說要我幫她抄經，不讓我出來。我通宵抄完的，不然今天都出不來呢?！?/br>
    “偏選在桃花宴，就是故意給你使絆子呢?！绷杷獞嵖骸罢彀莘?，其實蛇蝎心腸，真讓人惡心?！?/br>
    蔡婳笑了。

    “我嫁不出去不更好？正好陪著你，咱們一起當尼姑?！?/br>
    “你要真不想嫁，那陪我當然好。

    但如果你想嫁，我作為朋友就支持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凌霜正色道。

    蔡婳見她認真起來，笑道：“先不說這個了，有人來找你了?！?/br>
    “誰？”凌霜回頭。

    不知道什么時候，程筠已經走到她附近了，但見她和蔡婳在一起，畢竟是大家小姐，男女大防，不敢過來搭話，在一旁一臉無辜地看著這邊。蔡婳笑著把她一推，自己先走開了。程筠這才敢走上來。

    “干嘛？”凌霜對他還是小時候一樣，當個小跟班使喚。

    程筠頓時更不敢說話了，沉默了一下，凌霜都要不耐煩了，才紅著臉道：“我是家里有事，所以前兩天才沒來的?！?/br>
    “哦，”凌霜并不在意：“來不來沒什么要緊的?！?/br>
    “還是要緊的，雖然我打馬球也不厲害。但我聽……聽說，有人給你們送花來著，要是我在……”

    “你在也不準送花?！绷杷獌吹煤埽骸澳愦蝰R球還沒我厲害，我要花自己會去拿，等人送多沒出息?！?/br>
    “哦哦?！?/br>
    程筠頓時囁嚅起來，又結巴了半晌，忽然膽大，抬頭看了凌霜一眼，道：“有句話，我今天一直想說……”

    “那你就說唄?！绷杷獩]什么好氣。

    “我說了，你別打我?！背腆迣λ牧曅院苁橇私?。

    “說吧，不打你?！?/br>
    程筠的臉頓時紅了，結巴了兩下，終于道：“你……你今天真好看?！?/br>
    他還是怕打，說完這句話，立刻跑了。

    凌霜倒也沒想揍他，也沒追上去，在原地站了會兒。

    按道理說，這時候是該心如鹿撞的，再不濟，也該紅個臉，但她心中一點波瀾沒有。不僅沒有，還很快又起了揍程筠的心——就他過來搭話這一下子的功夫，嫻月不見了。

    -

    云夫人被紅燕叫走，像是府中有什么事。

    嫻月自己待了一會兒，趙修倒是很開心，過來搭了兩句話，嫻月并不怎么理他，偶爾接一句，逗得他團團轉。等趙修心花怒放時，她卻走了。

    “小姐，咱們去哪啊?！?/br>
    桃染跟著她，見她只往竹林深處走，有些害怕。

    “你別問，跟著就行了?！眿乖碌?。

    她往前走，竹林昏暗，桃染又怕有蛇。

    只好跟在后面，正想著要不要找根棍子來趕蛇，只見前面豁然開朗，有間竹林小筑，是茅草頂，窄窄一間，周圍全是春天的嫩筍，四面被竹林包圍，后面還有一汪泉眼，倒也十分雅致。

    嫻月圍著竹林小筑走了一圈，并不見石頭，正想進去，門推開了，張敬程一手拿著本書，一手提著個小茶壺，正準備往外面接水去，看見她，頓時一愣。

    他雖然對這婁三姑娘的做派不怎么贊同，但還是守禮，垂手立在一旁，道：“得罪了?！?/br>
    嫻月并不理他，而是朝里面張望了一下，張敬程見狀，連忙擋在前面。嫻月挑起眉毛。

    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來，張敬程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后，臉頓時紅了。

    “你不要胡亂猜想?！彼滩蛔〉?。

    “我猜想什么了？”

    嫻月沒想到這笨蛋書生還有三分脾氣，反問道：“難道張大人知道我心中所想，不如說出來聽聽?！?/br>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啞謎是什么意思，自古這些世家，要亂也夠亂，張敬程這樣的書生更是戲本里的?？?，動不動就和誰家的小姐暗通款曲了。

    現實中當然小姐不會輕易從了書生，但也常有和丫鬟眉來眼去的，像趙家這樣的世家，更是公然用丫鬟籠絡過新科的士子，知道他們沒見過什么世面。

    也有自己不尊重的客人，公然在酒席后就和主人家的丫鬟搞到一起的。

    “你……”張敬程畢竟是個文人，說不出來，怒道：“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br>
    他這話一說，嫻月還小可，桃染第一個忍不住了，上來罵道：“張大人，你說什么呢，咱們小姐金尊玉貴的人物，你竟然敢無禮！

    我們還沒說你呢，鬼鬼祟祟一個人躲在竹林里干什么，莫不是看我們小姐身邊沒人，想行非禮之事罷。要我們嚷起來，恐怕你吃不了兜著走?！?/br>
    其實她也只是嚇唬嚇唬張敬程，真嚷起來，嫻月的名聲肯定更重要。

    但張敬程頓時就臉漲得通紅，道：“你們蠻不講理，我不跟你們主仆多說?！鞭D身就要進房去。

    “站住?！眿乖陆凶∷骸皬埓笕?，不妨把話說清楚了，別說我們主仆欺負你一個。桃染，你先下去，遠遠站著，我不叫不要過來?！?/br>
    張敬程聽了，更加要走，嫻月道：“怎么，張大人比我還膽小，我一個閨中女兒，都敢留下來和你辯理，你們讀書人不是最講道理嗎？今天我要和你講道理，怎么反而跑了?！?/br>
    “誰跑了?！睆埦闯瘫凰患?，留了下來，道：“那就講道理?！?/br>
    “好啊，那是誰說我不如荊釵裙布的女兒，說女兒家cao守最重要。言下之意，是我沒有cao守了?！眿乖掳阉麄兙葡系脑捳f了個明明白白：“我記得當天我和張大人素昧平生，怎么說得上cao守不cao守了，張大人憑空污人清白，也不是君子所為吧?！?/br>
    張敬程頓時紅了臉，道：“我并沒說你沒cao守，我只是說荊釵裙布的女兒最好。富貴小姐品行也未必好?！?/br>
    “這不還是說我嗎？”嫻月冷笑道：“好，這話先不說。

    我就問張大人一句，據說君子以直為美德，張大人要老實回答，張大人是不是覺得我行事不得體，不莊重了？”

    張敬程沒想到她敢直接問，但被架上去了，臉漲得通紅，不說話，嫻月逼道：“張大人不敢說？”

    “是?！睆埦闯痰降妆槐瞥隽艘痪?。

    “為什么？”嫻月認真問他。

    張敬程無論如何都不肯回答，嫻月晾他一陣，才道：“張大人，你抬頭看我?！?/br>
    她今日穿的一件杏子紅的單衫，配的鴉青色的裙子，錦緞外是紅綃，襯得膚色雪白，一雙眼睛瞇細了媚態十足，帶著點冷冷笑意，實在是又冷又艷，張敬程瞥了一眼，頓時張口結舌，不敢直視。

    “你，你……”張敬程道：“你故意做這情態……”

    “故意？”嫻月反問道：“張大人怕不是又聾又瞎吧，你今天和賀南禎同席，賀南禎比我莊重到哪去了。

    他不是瞇著眼睛看人，不是這樣歪坐著，不是說笑起來毫無顧忌？

    怎么張大人那時候不糾正他，這時候反而對我發難呢……”

    “男子和女子的禮節本來就不一樣，況且他是天生的，你是故意，故意……”

    “故意什么？輕??？賣弄風情？勾引人？”嫻月逼問。

    張敬程連連后退，直接跌坐在竹階上，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嫻月卻威風凜凜，如同個攻城略地的將軍。肆意把這小書生搓圓弄扁，實在不是她對手。：“我就賣弄了，怎么了。

    你們男的中了舉，打馬游街，整個長安城都走遍，那不叫賣弄？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招看盡長安花，那不叫賣弄。

    你們打馬球，賭花，行酒令，四處招搖，不叫賣弄，我略笑一笑就賣弄了？”

    “書中已經寫了，長幼有序，男女有道，只要人人都遵循禮節，才是好事，禮崩樂壞……”

    “哦，原來男女都是有道的。但為什么男人的道那么多，女人的那么少呢？

    同樣是富家子弟，他們可以追逐自己喜歡的女子，我們就只能等著被挑選。

    同樣是寒門，你張大人就可以讀書進士，改變自己的命運，你口中荊釵裙布的女兒，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苦守著寒門，等著一個像你張大人一樣有眼光的人來娶她而已，她還得感恩戴德。

    這世上男子有千萬條路，會讀書的可以讀書，不會讀書的可以從軍，從軍不成可以從商，從商不行，也可以耕田種地，總歸有路走。

    但女子有什么路走，我們唯一的路，一輩子所有的成就，就是嫁給自己能嫁的最好的男人，然后一生的榮辱，都與他綁定。

    為了這個，我們只能各出奇招，有財的出財，有德的出德，有容貌的，也只好拿出自己的容貌。但這不是最惡心的，你知道最惡心的是什么嗎？張大人？”

    嫻月說得字字有聲，句句千鈞，臉上因為激動而如同飛霞一般，讓人不敢直視。她怒視著不敢直視的張敬程，罵道：“最惡心的，就是張大人你這樣的好人，自詡清流，自詡道德，卻還要將我們剩下的路堵死，你真在乎什么荊釵裙布的女兒的死活嗎？

    不，你只希望她永遠守著那寒門，哪怕凍死餓死，都要等著，等著人來娶她，來選她，如果沒有人呢，她只好干干凈凈地餓死，成全一世清名。而你張大人呢，也不會為她流一滴眼淚。不是說你們讀書人最講仁義嗎？

    這就是你們的仁義，這世上的大jian大惡之徒，你不懲治。

    朝堂上的jian臣惡臣，你不去針鋒相對，竟然管起我們女人來了?？蓜e叫我惡心了，張大人！”

    她一番話，罵得痛快淋漓，把個張敬程罵得汗出涔涔，張口結舌，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只能看著嫻月痛痛快快罵完，整個人如同云中仙子，然后叫道：“桃染，走吧”。

    帶上她那個趾高氣昂的小丫頭，和她一樣趾高氣昂地，離開了竹林。

    嫻月一走出竹林，就被凌霜逮住了。

    “你去哪了?！彼褘乖碌哪樏嗣骸霸趺茨樛t的，一身的汗，你是不是去吹風了，找死呢你！”

    “沒找死，就是罵了個人，還挺爽的?！眿乖聺M臉笑意，看了看四周，道：“云姨呢，我要問她件事呢?！?/br>
    “什么事這么急?！?/br>
    “我要她給我找一個張敬程認識的，荊釵裙布的女兒?！眿乖滦Φ煤傄话悖骸澳銊e管，我有打算，竟然敢說我的不是，我不玩死他才怪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