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火箭的小女孩[星際] 第649節
通訊屏幕一閃消失。 沈晝從外衣口袋里摸出止疼片就著冷水咽下去,沒多久就睡著了。 翌日是個星期天。 在外奔波久了,沈晝幾乎已經沒有了工作日和周末的觀念,他的信箱里還躺著米貞的“威脅”,揚言他要是再不回去就把他從律所除名,沈晝看著那條短訊笑了起來,可是那笑一會就變了味,多出幾分無奈的苦澀。 他該慶幸今天周末,否則靳昀初和暮少遠不可能在家。照舊先關照了一通靳昀初的身體狀況,靳總參被問得不勝其煩,混亂擺了擺手道:“你要是來蹭飯的就閉嘴,就算你不這么關心我我不會餓著你的?!?/br> 沈晝只好道:“雖然您這么說我很高興,但我確實不是來蹭飯的?!?/br> 靳昀初抿起嘴唇,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道:“你要這么說,那一準沒好事?!?/br> “也不能說好事,也不能說壞事……”沈晝模棱兩可地說著,往書房望了一眼,暮少遠似乎在里面,“西澤爾呢?他不是回北斗星了?!?/br> 靳昀初漫不經心道:“在加班?!?/br> 沈晝“嘖”了一聲:“您兩位在家過周末,讓西澤爾加班?” “不然呢,”靳昀初一副理所當然的架勢,“他小男朋友又不在,誰和他一起過周末啊,還不如加班算了?!?/br> “……” “對了,”靳昀初壓低聲音,“小林怎么樣,你有他的消息嗎?” 沈晝搖了搖頭:“為了避免行蹤暴露,現在我們誰都聯系不上他?!?/br> 靳昀初輕輕地嘆了一聲:“現在的情況已經很壞了,但竟然還是讓我覺得無從下手……” 沈晝心想,等下聽我說完你就不會這么說了,因為境況會變得更壞。 果不其然,在他說出刺殺杜賓德先生的真正兇手是桐垣時,靳昀初驚訝得張大了嘴,似乎覺得自己聽錯了,連問了兩次“誰?你再說一遍”這樣的話。 “所以這才是聯邦調查局為什么一直未能偵破這件案子的原因,”沈晝感慨道,“他們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br> “那你又是怎么注意到桐垣的?”靳昀初大為好奇,“如果是我,我大概率也不會往這方面去想?!?/br> 誰能想到,銀幕上美麗脆弱、猶如嬌花的女明星,竟然會是刺殺大人物的兇手? 沈晝只簡單地說自己找到了桐垣曾經的助理,并沒有提起neo,最后道:“可以確定杜賓德先生遇刺背后的謀劃者應當就是現任總統拜厄·穆什,桐垣是在為他行動……桐垣那邊我會看著,我今天來找您,主要是想說另外一件事?!?/br> “什么?”靳昀初緩慢而狐疑地挑了一下眉,剛才那種“不是好事”的感覺愈發強烈。 “李政元帥?!鄙驎兊吐暤?,“他很有可能,參與了刺殺杜賓德先生?!?/br> 靳昀初的眼瞳驟然一縮。 她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最初的錯愕過后,她竟然對這個答案也并沒有多驚訝。因為在這之前,她早已和李政爆發過數次爭吵,在叢林之心和研究委員會的問題上,他們意見相左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但我沒有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鄙驎冮_玩笑似的,略帶嘲諷而揶揄地說了這么一句,“畢竟指控艦總元帥也是一項不輕的罪名?!?/br> 靳昀初嗤笑:“你上一句還在為聯邦總統定罪,現在竟然會覺得指控艦總元帥罪名不輕?” 沈晝攤手:“好了,雖然我很想蹭飯,但是還有別的事,就先走了?!?/br> 靳昀初并未挽留他,事實上她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將沈晝送到門口,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這么著急就回去了?” 沈晝卻搖了搖頭:“我得去找西澤爾?!?/br> 靳昀初詫異道:“我以為你已經告訴過他了?!?/br> “還沒有?!鄙驎冋f。 一直以來,neo都在避免見到任何穆赫蘭家的人,雖然她看起來對桐垣的態度嫌棄又尖刻,但是沈晝想,在她心里,大概非常非常在乎這個meimei。如若不然,怎么會冒險去霍姆勒找她,怎么會有求必應地幫她報仇,又怎么會將她送到中央星圈來? 西澤爾恐怕早就猜到了neo的身份,正是因為如此,沈晝才不知道要怎么對他述說這件事。 他在軍部樓下徘徊良久,一直等到西澤爾快下班才給他通訊,西澤爾疑惑道:“你專程在這等我?” “嗯?!鄙驎凕c頭,“我找到刺殺杜賓德先生的兇手了,來和你說一聲?!?/br> 西澤爾順著他的話問:“誰?” “桐垣?!鄙驎兊?。 他說出這個名字后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西澤爾,但是并未從他臉上捕獲到“驚訝”、“不可思議”這一類的神情變化,他顯得很平靜,冷翡翠一般的綠眼睛中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沈晝笑道:“你怎么跟neo似的,一點也不驚訝?!?/br> 西澤爾答:“在我知道她曾在霍姆勒生活過,而且殺死一名猩紅偵探后,我就應該明白,真實的她和我印象中的艾黎卡大相徑庭?!?/br> “不僅如此,”沈晝笑著搖頭,“真實的她和你此時印象中的也有很大差距……這是neo告訴我的?!?/br> 西澤爾微微挑眉:“neo嗎?” == “沈晝呢?”暮少遠從書房出來,只看見靳昀初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她抱著手臂上一動不動,眉宇微褶,神情肅然。 “走了?” 靳昀初這才抬起頭來:“走了?!?/br> 暮少遠道:“我還以為他會留下來吃飯,他都和你說什么了?” “他說……”靳昀初低聲道:“他說,老李參與了杜賓德總統的刺殺?!?/br> 暮少遠的眉頭遽然皺起,如同山岳般沉沉地壓下來,沉聲道:“確定嗎?” “沒有直接證據,但我覺得大概率沒得跑?!苯莱跎顕@了一口氣,眼底似乎浮動著無奈,“你還記不記得,我有一次和老李吵架?” “哪次?”暮少遠道,“你和他吵架的次數可不少?!?/br> “很久之前那次?!苯莱蹰]了閉眼睛,“好多年前,研究委員會的議案在《九一法案》頒布后第一次出現在議會上,那時候杜賓德還活著?!?/br> 暮少遠點了點頭:“我記得。當時你說,老李對這份議案態度曖昧,但我們認為,按照杜賓德的執政風格,只要還在他的任期之內,研究委員會恢復獨立實驗立項幾乎是不可能的事?!?/br> “可是沒過多久,杜賓德就死了?!?/br> 靳昀初冷然道:“現在我們知道殺了他的兇手就是拜厄·穆什,而老李,很有可能參與其中?!?/br> 靳昀初的思緒一瞬間回流,回到當年她剛到白塔區任職的時候……回到陸川號出事故后,她在醫院睜開眼的時候……回到,憲歷四十二年的春天,她第一次因為研究委員會和基因試驗和李政爭吵的時候。 這些記憶像是飄在空中的氣球,無人牽引,于是越飛越遠,越飛越遠,直到她終于意識到,她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被自己尊稱為“老師”的是這個人。 “既然沒有直接證據——” 暮少遠的話沒說完就被靳昀初打斷:“我直接問他不就行了?!?/br> 暮少遠伸出去阻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于是一條通訊從北斗星出發轉瞬便抵達了首都星,李元帥正從餐桌旁的椅子上站起身時,終端的通訊燈剛好亮起。 “昀初?”他有些驚訝道,“怎么了?” 通訊屏幕如同一方屏障般展開在他面前,靳昀初問道:“你在首都星?” “今天不是周末么?!崩钫呛堑?,轉身去了書房。 靳昀初的神情稱不上和善,按照李政對她的了解,靳昀初絕不是那種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這并不是說她胸無城府,只是她從來性格高傲,大部分時候不屑于偽裝自己的情緒,也懶得和你虛與委蛇,如果你從她臉上看見了什么神情,那就是她想要對你表達的意思。 譬如此刻,她看起來陰沉冷肅,竟然活脫脫仿佛暮少遠上身。 于是李政又問了一遍:“怎么了?” 靳昀初道:“我一直很好奇,明明你也是當年‘啟示錄計劃’失敗的親歷者,甚至見證了《九一法案》的誕生,為什么你和奧布林格·穆赫蘭對待基因實驗的態度會完全相反?” 李政愣了一下,詫然道:“你怎么忽然提起這個?” 靳昀初仿佛沒聽見他的話,繼續道:“難道只是因為穆赫蘭的meimei是‘啟示錄’的首席科學?你沒有一個meimei直接參與到這個實驗計劃中去,所以覺得是基因實驗室無所謂,是嗎?” “昀初?!崩钫辛艘宦?,沉聲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什么?”靳昀初冷冷地笑了一下,但這個笑容之中并沒有蘊含任何笑意,“我想說,因為你支持基因實驗,所以就和拜厄·穆什為伍,殺了杜賓德?” 李政神情驟變,聲音凌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還沒到頭腦糊涂不辨是非的地步?!苯莱踔S刺道,“反倒是你,年紀大了就老眼昏花了?” “你從哪里聽來的這些?”李政陰郁地質問,“是誰告訴你的——” “你為什么不回答我的問題,”靳昀初一字一字道,“老師,你有沒有參與到刺殺案里去——在杜賓德死之前,你知不知情!” “是你自己調查的?”李政盯著她,通訊光屏幽藍的光倒映在他渾濁的眼睛中,仿佛暴風雨前跌宕的鐵灰色海洋,“不要再繼續調查下去了,這沒有意義?!?/br> “意義?”靳昀初抬起眼皮,她眼中滿是嘲諷與不可置信,“那你告訴我,你這么做有什么意義!” “我在通訊之前還在想,也許是我搞錯了,或者你只是被利用了,其實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現在看來,錯的是我才對?!?/br> 靳昀初發出一聲極其輕蔑的鼻音:“哈,我也會犯這樣的錯,我甚至在心里為你狡辯過!” “昀初!”李政喝了一聲,他咬著牙,蒼老的臉龐微微抽動,“我活了這么大歲數,第一次,頭一次,被自己的學生指責,只有你,也只有你會這樣對我說話!” “難道我說錯了嗎?”靳昀初湊近通訊屏幕,語氣咄咄逼人,“我說錯了嗎,為了目地不擇手段,殺死一個只是與你政見相悖的無辜者?!” 李政看著她半晌,最終像是泄氣了一般跌坐在椅子上,道:“你沒有說錯……都沒有錯,我確實早就知道,還給他們提供了便利和幫助,是我,我殺了約翰·杜賓德?!?/br> 靳昀初似乎不再想看見了他,閉著眼睛扭過頭去。 一分鐘后又轉回來,她抬起手,似乎是一個要打人的姿勢,手臂毫無障礙地從通訊屏幕中穿了過去,她握緊的拳頭又張開,五指無處安放般抓撓了幾下空氣,最后無力垂下。 “老師,”她輕聲道,“當你說出剛才那句話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老師’了?!?/br> 李政的眼神震動了一下,有萬千的情緒在眼中流淌而過,但轉瞬之間,俱化作一片沉寂的灰燼。 “我本來應該立刻斷掉通訊,然后和你從此不再往來?!苯莱跗届o地道,“但是我做不到?!?/br> “我應該憤怒的指責你,質問你,但我也做不到?!?/br> 李政張開嘴,似乎是想說些什么,但仿佛有東西堵住了他的喉嚨,竟然一個字也不說出口。 “這件事好像沒有對和錯,對嗎?”靳昀初問他,但她微微低著頭,眼睫垂落,像一片寂寞的雪花,她喃喃地說著,又仿佛是在問自己,“但我最后還是想問你一句,為什么?” “哪有那么多的為什么?”李政笑道,這一刻,他仿佛又變成了平和、刀槍不入的艦總元帥,他如同一座雕像般,“我很少有什么后悔的事情,昀初,但我這輩子最后悔的兩件事,一是在你畢業時將你留在了白塔區;二是促成了李紓和朵莉絲的婚姻?!?/br> “這不是你的錯?!?/br> “但現在的結果,就是我一手促成的!” 靳昀初咬著牙:“基因實驗也不會是你想要的答案!” “但我認為是!”李政抬高了聲音,但轉瞬又恢復了平靜,“至少也應該試試?!?/br> 到這里,他們的通訊無疾而終。 通訊光屏空蕩蕩的懸浮在空中,直到超出了最大時間限制而自行關閉。李政靠在椅子上,如同崩塌的山巒般,身軀往下滑了幾寸。他能清晰的感覺到這具身體里,正在流逝的生命。 他遠沒有在靳昀初面前所表現出來的那么強硬,他總覺得自己是在垂死力爭。拜厄·穆什說什么,新基因可以改變人類,但不論新基因能改變誰,都不會是他。他只是……不想在余生里留下遺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