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陽鳥 第284節
余鉞好一會兒沒說話,隨即看向江進的手機。 江進說:“我沒有錄音,今天的對話只是你我一對一的,我不打算記錄上報?!?/br> 余鉞點了下頭,像是選擇相信江進,隔了幾秒才問:“你有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他可能是個陌生人,也可能是熟人,不需要長時間相處,你很容易就能明白他的思想,解讀他的每一個行為代表的意思。你開始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從好奇到關注,再到好奇,直到你想深入了解,想挖掘更多東西,以證實自己的判斷?!?/br> 江進沒有回答,無論他是否有過類似經歷對余鉞來說都不重要。 余鉞繼續說道:“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無法理解。高中畢業之后我考上警校,按照家人對我的期望,和我對自己的人生規劃按部就班。但是沒有人知道,我有時候還會想起高中時期那個有過幾次接觸的女同學。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清楚地記著她每一件事,在得知她住院之后,我還在想象她后來變成什么樣。她到底哪里吸引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需要幫助,她身邊沒有親人、朋友,只有我還惦記著?!?/br> “我父母對這件事非常不理解,他們覺得我只是出于同情。我不知道怎么跟他們解釋,戚晚的掙扎、痛苦,我很容易就能明白。我看到她和這個世界的矛盾,她也不想這樣,可她控制不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這樣明白一個人,我可以分辨出她每一句話背后真正的意思。我知道這樣說,你會覺得我是在為她開脫,但我還是要告訴你……” 余鉞將手架在桌上,盯住江進:“她不想殺人,是形勢將她推到那里的。她想過補救,想過自救,想過逃避,也想過推卸責任,這些都是一個人的正常反應。外面的人指責她,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根本體會不到。如果處在她的位置,這些人能做到嗎?” 江進回望著余鉞,許久才問:“你這么幫她,值得嗎?” 余鉞搖頭:“我不知道,值不值得要看到后果才能判斷。我現在做的,是我認為可以為她做的。如果我不做,這件事會永遠擱在我心里?!?/br> 江進又問:“那真相呢,你不關心么?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嗎?” 余鉞笑了下:“就算她招認了又如何,她自己都無法判斷真偽,現場又沒有目擊證人,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真相?” …… 這是江進做刑警以來最“糾結矛盾”的一次,不是因為案件本身撲朔迷離、錯綜復雜,而是因為影響案件發展的人心。 戚沨說,犯罪心理學的真諦就在于解讀犯罪人的心理,只有明白他們在想什么,擁有一雙犯罪人的“眼睛”,才能提供過他們的視角看到這個世界的顏色,估算他們下一步的行為。 按照這種說法,余鉞大概就是找到了戚晚那雙“眼睛”,正是因為他看到了戚晚眼中的世界,才會與她產生共鳴,進而明白她的痛苦、矛盾。 不過話說回來,人心的痛苦是一回事,法律是另外一回事,法律講究事實和證據,這也是江進一再告誡提醒自己的原則。 在見過余鉞之后,專案小組又對黎湘和辛念分別進行了一次訊問。 黎湘問起辛念和戚晚的情況,特別提到戚晚的病情。 江進轉告說:“聽看守所的同事說,她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會尖叫,有時候還會自言自語。如果這樣的情況繼續惡化,或者出現自殘行為,會考慮將她轉去羈留病房?!?/br> 黎湘想了想,問:“能不能幫我帶幾句話給她?” 江進:“好,你說?!?/br> 黎湘:“他人的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看法。世俗認為的對錯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否接受自己。事情已經被揭出來了,再糾結也沒有用,坦然接受后果,接受做錯事的自己。反正她也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何必用他人的看法來難為自己呢?把事情說出來,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心里可以獲得自由?!?/br> 至于辛念,提到戚晚時仍然一肚子火,站在她的角度看,事實就是她和郗晨被戚晚愚弄了,她們兩個就像是大傻子一樣。 她們對戚晚付出友誼,她們關心她,保護她,得到的卻是反咬一口。 真是不值得。 就在江進準備再次提審戚晚時,負責看管戚晚的同事傳來消息,說戚晚要求見他。 …… 戚晚的臉色比之前還要差,一直纏繞她的焦慮感卻淡了許多。 她看到江進和程爽,表現得很平靜,似乎也不打算再繞圈子,一上來便說:“我已經想起案發當晚的所有經過,趁我現在還清醒,我要坦白。希望我的口供對案情還原有幫助?!?/br> 筆錄員很快開始記錄。 江進只開了個頭,就將陳述時間全都交給戚晚。 戚晚沒有看任何一個人,她只是半低著頭,垂著眼睛,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一般講了個故事。 就在張大豐清醒之后,周長生問了張大豐幾個問題,都和靳家以及靳尋有關。 戚晚沒有靠近,只在一旁默默聽著,并從周長生的問題以及她對那些賬本的了解整理出一些猜想。 她隱隱感覺到張大豐和靳尋地牽扯比她以為得還要深,而且這件事很危險。 周長生臉色非常凝重,張大豐卻在玩花樣,在回答問題的時候還朝她這邊看了幾次,并給她使眼色。 她很擔心,很害怕,她不知道張大豐怎么看待眼下的形勢,會不會當著周長生的面質問她。 不過好在張大豐并沒有急于暴露他們的關系,他將更多注意力放在“脫困”上。 或許他是想先掙脫出來,反殺周長生,再跟她算賬。 張大豐將話題引向密碼箱,并讓周長生給他松綁。 周長生猶豫之后,只給張大豐松開雙手,張大豐的腳依然綁在椅子上。 周長生將張大豐連同椅子挪向密碼箱,張大豐就在這時候反撲周長生。 因雙腿不能自由行動,張大豐只能利用上半身的力量和周長生纏斗。雖然張大豐在狡猾和體能上占有優勢,但因為有藥物影響,他這一次根本不是周長生的對手。 情急之下,張大豐叫住戚晚,叫她把那瓶酒拿過來。 戚晚起先沒有動,她不只受到驚嚇,更在情急之中思考自己該怎么辦,幫助哪一方。 就在這時,張大豐喊了一句:“還不過來幫忙,我不跟你計較!” 這句話,成功暴露了張大豐和戚晚之間的“關系”。 或許張大豐是想罵人的,比如“吃里扒外”,但形勢不允許,他也沒有多余的力氣。 張大豐的話,令周長生一時走神,也令他分神去看戚晚的動作。 也正是這句話,令戚晚拿起酒瓶。 這個瞬間,戚晚腦子里沒了想法,只有恐懼。 其實她知道那恐懼是什么,有張大豐的報復,也有周長生的揭發,無論她選哪一邊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但如果她選張大豐,她可能還有活路。 張大豐喊道:“喂他喝!” 既然蠻力不是對手,那他就要周長生也嘗嘗滋味兒。 周長生一時只能對付張大豐,戚晚已經來到跟前,跪坐在地上,將酒瓶對準被張大豐扒開的嘴。 酒撒出來很多,但還是灌進去一些。 酒瓶被周長生揮開,藥效不可能這么快發作。 戚晚倒向一邊,她盯著兩人,怔怔發愣。 周長生因為被灌酒,酒精涌入氣管,他喘不過氣。 張大豐趨于上風,嘴里罵罵咧咧,說著類似“媽的,你們都別想好”的話。 似乎還有這樣一句:“別忘了,你是我生的!” 這是對她說的。 一時間,無數后果匯入戚晚的想象。 她似乎看到周長生的死,看到郗晨和辛念遭到報復,看到張大豐和安閑領證結婚,住進她們的家,看到安閑對她的指責,以及張大豐的得意,還有她被迫叫他“爸爸”。 周圍所有人都在指指點點,看她的笑話。 她的生活最終毀于一旦。 在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她已經撲向那個沉甸甸的擺件,舉起它,用力砸向張大豐的后腦。 張大豐叫了一聲,倒向一邊。 可他還沒有昏迷。 她又一次拿起擺件,第二次砸下去。 這回張大豐徹底暈了。 血涌出來,和撒出來的紅酒融合在一起,到處都是紅色。 周長生緩過來,看向她。 她沒有再去碰那個擺件,搖著頭慌亂道:“我不是,我不是他生的,我不是……” 作者有話說: 紅包繼續 第210章 ◎尾聲◎ 在張大豐倒下之后, 有好幾分鐘的時間戚晚緩不過來,她聽不到周長生說了什么,也沒有注意他做了什么, 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面對那些復雜的排山倒海一樣的情緒困擾。 按照正常邏輯推斷,周長生應當試圖安撫戚晚的情緒,而且多半相信張大豐吐露的話。若不是父女關系, 張大豐怎么會這么信任戚晚, 若不是父女關系, 戚晚怎么這樣失常,無法接受自己的身份? 當一個人對自我身份產生質疑時, 那就像是信仰崩塌一樣。 戚晚不知道自己緩了多久, 在聽到外界聲音之后,似乎聽到周長生或讓她冷靜,讓她深呼吸等等。 戚晚喝了杯熱水, 就坐在沙發上發呆放空。 她的視線掃過躺在地上的張大豐, 在思考能力回爐之后就開始想象, 周長生會不會將這件事說出去, 比如告訴靳尋? 最起碼周長生會告訴郗晨,他們關系那樣親密,周長生都肯為了郗晨一腳踩進來了,有什么理由隱瞞郗晨, 反而替她保守秘密呢? 如果這個秘密泄露出去——讓郗晨和辛念知道倒還好,如果是讓靳尋知道, 后果會是什么樣? 戚晚還來不及思考那具體的后果, 某個不好的預感就先一步在她心里成型。 就在這時, 周長生問她:“你想想看, 有沒有可能猜到密碼?” 周長生指的是潛入柜子里的密碼箱。 戚晚順著看過去,真的是毫無頭緒,反問周長生:“知道了又有什么用,那里面會裝著什么東西?” 周長生:“現在還不好說,但我猜應該和張大豐、靳家的地下交易有關,也許還涉及一些林新當地的重要人物?!?/br> 周長生又示意戚晚仔細回憶一下,根據她對張大豐的了解去猜。 戚晚卻沒有將所有心思放在這里,因周長生分明聽到了張大豐的話,卻對他們父女關系這件事只字不提,連基本的好奇心都沒有,這實在反常。 再者,周長生也沒有對她保證過不會將這件事說出去,而她心里最不安的就是這一點,又如何能做到全神貫注地思考密碼呢? 正是因為兩人眼下最關注的事情產生偏差,一個只想密碼,一個只想隱瞞關系,這直接導致后面的事發生偏離,而且越發離譜。 戚晚很快想起一些事,還包括張大豐平時跟她說的話,他說在這個世界上,男人在意的東西只有三件:女人、金錢、權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