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陽鳥 第282節
果然,戚晚看完筆錄之后,表情依然沒有大起伏,但江進看得出來她正在極力控制自己。 她低著頭,依然維持著閱讀的姿勢,可她的眼睛已經放空,手指也在輕微顫抖。 江進走到她跟前,將筆錄抽走,她仍一動不動。 隨即江進坐在對面,問道:“余鉞說,在夜陽天案發那晚,他在路上遇到你,你當時就有些恍惚,他不放心,就送你去車站,看著你上公共汽車。那你知不知道,余鉞后來一直跟著你,直到看著你回家?!?/br> 戚晚閉上眼,調整著情緒,隔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我不知道?!?/br> 江進的手指在復印件上敲了下,又道:“他說那段時間你的表現很反常,之前又發生過跟蹤事件,他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很擔心你,所以才會時常關注你?!?/br> 戚晚記得余鉞和她說過類似的話,他說他在醫院見過她幾次,在跟蹤事件之后心里總是放不下,于是不由自主地開始關心她的生活。 她當時還開玩笑說,他的洞察力和直覺真的很適合當刑警,連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在她親口道出心中苦惱之后,才明白她有多么不開心。 身邊的人都不能明白她,只有余鉞“看見”了。 江進繼續道:“余鉞越想越不對,就在你家門外徘徊。沒想到你回去不久就再次出門,還背著我們從湖底打撈上來的那個書包。你當時過于專注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注意到他一直跟著你。他親眼看到你進了夜陽天,而且在進門之前,你因為恍惚沒有注意看路,還和一個行人撞了一下?!?/br> 和行人相撞的細節戚晚毫無印象,這只存在于余鉞的筆錄中。 戚晚低著頭不吱聲。 江進似乎也不在意她能否給出答案,又往下說:“直到下雨,你都沒有從夜陽天出來。余鉞等了很久才離開。那天晚上他心里很不安,他一直在想你去夜陽天做什么,為什么像是丟了魂一樣。他后來撥了你家的座機電話,沒有人接聽?!?/br> 江進:“后來余鉞在學校再看到你,見你安然無恙,他才放心。緊接著夜陽天突然關門,又傳出來老板失蹤的消息。他聽說安閑去警局報案,這才得知張大豐和安閑的關系,他又一次想到你?!?/br> 按照余鉞的說法,他對戚晚的關注也是在這個階段開始加重的,而且他總能注意到戚晚流露出來的“異?!?。 即便戚晚和郗晨、辛念在一起,三個人經常一起走一起說笑一起吃飯,但在某個瞬間,戚晚總是有一種抽離感,她好像并不是很投入,還會在說笑時走神。 當然余鉞沒有半點證據,可以證明戚晚的反常和夜陽天有關,但這個問號卻一直牽動著他,令他的目光經常停留在她身上。 戚晚的記憶也在跟著江進的描述而運轉,只不過她的視角和余鉞的視角不同。 她那時候可以感覺到余鉞對她的過分關心,尤其是在學生會工作的時候,她自認為表現得很正常,起碼其他同學都沒有看出來什么,余鉞卻總是投來關心的目光,還會小聲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余鉞在醫院見過她幾次,知道她腸胃不好。 但她想,余鉞的長輩就在那家醫院工作,她去看什么科室,余鉞是很容易就能知道的——興許他早就知道她有情緒困擾。 再往后就是母親安閑的離世,因為藥物過量,而且是兩種藥混用。 戚晚受到劇烈刺激,瘋了很久,根本無力參加高考,只能勉強拿到畢業證。 這件事在年級里也算轟動了一把,她又是學生會干部,成績優異,余鉞怎么會不知情呢? 她住院期間很少再想起他,直到出院后再次相遇,他對她的關心、關注不減當初,令她有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感覺。 在她最孤立無援的時候,余鉞的關心持續付出,并不只是因為同學情誼,也令她終于看明白一件事——有些人的吸引是來自性,而有些人的吸引是來自“發現”和“理解”。 他發現她的另一面,看到了她的“與眾不同”。 她在他面前很放松,她從未在他這里感到過歧視,他們之間的默契,令她即便什么都不說,他也能明白。 她好像終于遇到一個能明白她的人,有別于安閑,有別于郗晨、辛念。 江進的聲音打斷了戚晚的思路:“余鉞有沒有跟你說過,在你住院期間,他曾經托人打聽過你的情況。他很想去看你,但他家人不同意,他又不是你的親屬,不能去探視?!?/br> 戚晚搖頭。 江進:“你出院之后,他用了一些辦法才和你重新取得聯系。他真的很關心你,他家里人對此非常不理解?!?/br> 說到余鉞的家人,戚晚很少見他們,但她也能感覺到余鉞父母對她的排斥,他們看她的眼神充滿了陌生和不認同,以及對余鉞的擔憂。 可戚晚并不介意這些,她從未想過要讓余鉞的家人理解她,明白她,她骨子里依然是那個孤獨自我的人,她不在乎余鉞以外的人怎么看。 戚晚自嘲地笑了下:“對于正常人來說,自己的孩子喜歡上一個精神病患者,換做我是他的父母,我也會擔心,會害怕。他是個好人,是個好警察,他怎么會喜歡我這樣的人呢?!?/br> 江進話鋒一轉:“你知不知道余鉞在校期間,哪一門課成績最好?” 戚晚頓住,她發現自己居然不知道這件事。 戚晚下意識抬眼,也是看完筆錄之后第一次看向江進,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好奇和茫然。 江進說:“就是犯罪心理?!?/br> 戚晚怔住了。 江進捕捉著她的表情,繼續說:“老師對他的評價是,他有捕捉犯罪心理的天分,后期只要加以系統培養,就會超過其他同學一大截。我的看法是,余鉞最初對你產生的好奇心,就像是他在這門學科上展現的天分一樣,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那是什么,那東西很復雜,正是因為這些復雜的因素在,他才開始注意你,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些年你身上發生的事?!?/br> 江進沒有給戚晚?;ǖ臅r間,接著說道:“你們在一起后,你有時候發病,余鉞在安撫你的同時,也將你發病時的情況記錄下來。你發病的時候會說胡話,雖然你說出來的內容并不完整,前后也不銜接,但余鉞聽得次數多了,再結合當年在林新發生的事,他也產生過一些聯想。那些看似不銜接的內容,也在逐漸完整。根據他的描述,他第一次發現你有類似癥狀,就是在夜陽天案發當晚。他送你回家之前,跟你說話,你都在答非所問。你從家里出來再去夜陽天,你的表現就像是得了失心癥?!?/br> 戚晚又一次低下頭,江進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這個動作明顯是在掩飾什么。 直到戚晚開口:“我不記得這部分。在我的記憶里,余鉞送我上車,我們沒有說過什么特別的事……” 江進:“也許因為你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夜陽天,你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么?!?/br> 就這部分而言,雙方口供算是吻合。 戚晚因由精神分裂,筆錄的可信性并不高,余鉞的筆錄在這時候就變得更有參考意義。 江進:“那你還記不記得在發病的時候,你都說過些什么?” 戚晚搖頭:“我不知道,他沒說過?!?/br> 江進:“因為你那些‘胡言亂語’的內容非常嚇人,他最初判斷你是妄想癥復發,根本沒有想過那里面有些事是真的。你多次提到殺人,你很痛苦,你說你想做個正常人,你還指著余鉞叫喊,‘你不是我爸,你給我滾,不然我殺了你’這樣激烈的話?!?/br> 這些內容戚晚也全無印象,否則看到筆錄時就不會震驚了。 而這些描述也令她更加混亂,令她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更深地質疑,她甚至開始腦補,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有沒有做過更激烈的行為,有沒有說過更可怕的內容。 這種未知的不確定加上連日來做的夢,幾乎要將她切割成兩半。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他什么都沒告訴我……”戚晚喃喃重復著,“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br> 江進:“余鉞的解釋是,他以為這都是你的病癥表現。你一直在寫懸疑小說,對人物或者劇情過分代入,令你分不清現實和想象,他向醫生求證過,并不排斥有這種可能。所以他一直都以為這是你寫作壓力太大,你發病時說的話都是你寫的故事?!?/br> 直到湖底沉尸案浮出水面,余鉞結合戚晚的異常和越發頻繁的癥狀,才開始有了新的聯想。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對戚晚的了解,對她多年的觀察,加上他的工作經驗和對犯罪心理的敏銳。若非如此,換一個普通人,怕是不會想到一起。 江進:“有件事余鉞在筆錄里沒有提。其實在我們調查到你這里之前,余鉞就察覺到你和案子的聯系,他還從你家里拿走一些安閑生前出版的小說和你寫的稿件,請我們一個同事幫忙分析過。那個同事在校期間犯罪心理的分數非常高,這也是余鉞找她的原因。但有意思的是,余鉞并沒有提到自己的分數。至于余鉞在這方面的天分,還是前幾天我和學校老師聊起來才知道的。我接下來要說什么,我想你已經猜到了?!?/br> 戚晚只抬了一下眼皮就落下,用余光瞥向江進。 不需要邏輯分析,也沒有憑空想象,她的直覺已經梳理 殪崋 出來后面的話。 余鉞自己就有能力分析,他對她還有著充足地了解。他是刑警,他很清楚職業直覺和憑空瞎猜的區別在哪里,前者是有的放矢,后者就是想象。 余鉞跟她說過,從第一感覺出現,到追蹤線索抽絲剝繭,再到破案,他的直覺從沒有騙過他。他的直覺就是他破案的天賦。他知道它們出現是有道理的,只是自己未必能說得清楚。 同樣的道理,余鉞開始感覺到她和案件的聯系,他在分析過后又選擇找外援,希望借助他人的力量得到證實。這說明在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而那個答案無關證據。 江進再次打斷戚晚的思路:“我們去你家取證的時候,是余鉞告訴我們你的筆記本密碼,也是他提供了線索,我們才會那么快就找到你藏起來的儲存卡和優盤。他對你非常地了解?!?/br> 這又是一個意想不到。 戚晚從沒有告訴過余鉞她的密碼,當然也不會告訴余鉞她藏起來什么。 江進:“再說你那篇《來自黑夜的自贖》。我們給余鉞看過,他很憤怒,他說他想過你可能被張大豐非禮過。張大豐闖進你臥室的描寫有一千多字,但是被你刪除了。余鉞說以他對你的了解,那是你在想起來這部分之后選擇逃避的行為,你不想面對,你給自己洗腦,要自己相信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它只是妄想,于是你刪了它。我想知道的是,這是你的真實想法嗎?” 戚晚說:“不管我當時在想什么,你們都無法驗證,那只是我心里的東西,不能作為證據。不管怎么說,我都已經刪掉它了,你們為什么要追究一段刪掉的內容呢?它對這個案子有什么作用?不管有沒有發生,我都已經承認參與殺人了?!?/br> 這話落地,屋里安靜了好一會兒。 直到江進發出一聲嘆息,他先是關掉了攝錄機,隨即用和剛才截然不同的語氣,低聲說:“你很聰明,你也知道我在問什么。就證據而言,這部分我們可查可不查,對結案沒有任何妨礙。我現在跟你談的不是案子,而是余鉞。他對你,真的是煞費苦心。以你們之間的默契,我想你在看到那份筆錄的時候就明白了?!?/br> 這番話終于打亂了戚晚的節奏。 她看向攝錄機,又看向江進,眼睛里布滿血絲,抿緊的嘴唇終于打開:“他是個好警察,但他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有情感,也會犯錯。他沒有違規,沒有跟我同流合污,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程序,他沒有包庇我?!?/br> 江進:“的確。他不但沒有包庇你,還為我們偵破案件提供許多幫助。他是有立功情節的?!?/br> 戚晚:“你不該懷疑他?!?/br> 江進笑了笑,卻沒有絲毫得意,反而還有一些惋惜:“你的小說我全都看了一遍,在你的文字里有一個觀點反復出現,可能連你自己都沒發現。你說法律規定做人的底線,也只能做到籠統的限定,人心里的想法法律看不見,無法干涉。法律都有漏洞,有些案件所有人都知道誰是兇手,幫兇對真兇灌輸了什么樣想法,但就是沒有證據,所以法律上只能視為無罪。但法律上的無罪,不能代表人心里的無罪。每個人心里都有偏向,沒有人可以做到一碗水端平,否則那就不是人了,而是機器。戚晚,余鉞的天平一直在向你傾斜。你知不知道一個聰明的執法者,一旦出現私心,會造成多么嚴重的后果?你希望他變成這樣嗎?他可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最明白你的人。連你生母都沒有注意到你的痛苦,他卻看見了。你真要犧牲掉他嗎?” …… 江進此行沒能撬開戚晚的嘴,可他并不焦慮。 他想戚晚也需要一些時間去思考,再做出選擇。 即便最后戚晚選擇的仍是逃避,有一說一,那對案件結果也不會有改變,最終影響到的將是其他犯罪嫌疑人的利益。 作為專案小組,江進的職責已經盡到,但作為一個人,他對這個案子多少有些代入,出于私心還是希望得到真正地水落石出。 回到市局,江進又看了一遍戚晚的錄像,直到小組開會。 江進在會上意見不多,只是聽大家總結分析。 戚沨又送來一份報告,需要結合之前的進行匯總,而尋找這些死者身上的共同點,往往會成為破案的關鍵。 也不知道是誰,在匯總時突然說了這樣一句:“還有個地方挺巧合的?!?/br> 程爽問是什么。 那位組員說:“劉鋒鳴和周長生、張大豐,都和酒還有精神類藥物有關。雖然說不是完全一樣。但這兩個案子,戚晚都在現場?!?/br> 程爽:“下在劉鋒鳴酒里的藥,是他自己的藥,不是戚晚的?!?/br> 組員:“戚晚也有可能往里加了藥,這是一個疑點,只是咱們沒有證據。但是沒有證據并不代表它沒有發生過啊?!?/br> 雖說法律上疑點利益歸于被告,可如果拋開這一點,只說事情本身的邏輯,戚晚既然能在張大豐的酒里加藥,那么她同樣可能在劉鋒鳴的酒里加藥。 程爽:“是有這個可能,但沒有證據,程序上就無法推進。咱們還得講證據?!?/br> 兩人很快展開討論,組內也分成兩派,一邊認為沒有證據就是無用功,檢察院那邊會提出質疑,會駁回,這樣鉆牛角尖只是浪費時間,而另一邊則認為,雖然沒有證據支持疑點,但提出合理質疑,對案件還原是有作用的,這絕不是浪費時間。 眾人各抒己見,直到期間有位組員說:“也不只是劉鋒鳴、周長生和張大豐吧,戚晚的mama安閑,也是因為藥物過量。這也是巧合嗎?怎么和戚晚沾邊的人,都和藥物中毒有關?而且三個現場她都在?!?/br> 一時間,所有人都安靜了,互相交換著眼神,每個人都在頭腦風暴。 “是有點巧,應該說是太巧了?!?/br> “這種是可以計算出來的,用概率學?!?/br> “別扯概率學,就說直覺,說經驗,萬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可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