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食閑飯 第40節
說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關于她的往事。怎么跟那個男人結婚,怎么懷了孩子,怎么對那個男人一家失望……聽起來有些像一個因愛生恨的故事。 她一邊說一邊哭,說都是因果報應??稍趺炊紤搱髴谀悄腥松砩?,為什么偏偏是她的孩子受罪?為什么? 她哭得太傷心了。 他一邊走一邊聽,只覺得那個女人很吵,很聒噪,就算死死捂住耳朵也無濟于事。整個空間里都充滿了對方哭泣的聲音…… 隨著她越來越失控的音量,面前的空間也開始搖晃。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眼前的這個世界開始崩塌。 那座一直覺得很遙遠的,一直觸不可及的雪山開始四分五裂。明明看著離自己那么遠,可崩落的時候就是一剎那的事,重力拉引下,大量雪體轟隆隆地往山下的世界傾瀉而下。他沒有動,在那個傾覆的瞬間,只是靜靜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卷入雪中。 李均意睜開眼睛。 一個人正趴在他床邊哭,哭得傷心欲絕,很投入,很專注,因為一直趴著,所以完全沒發現他已經睜開了眼睛。 很顯然,這就是夢里把那片雪吵到雪崩的那位女士,是夢里的聲音。 可身體很沉,動不了。試著動了動手指……不對,他一只手打著石膏,另一只手打著針,完全動不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醒來的感覺不太好,一陣頭暈目眩過后,他再次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依然是被哭醒的。 這次睜開眼,他看見的依舊是那位女士。 視野一開始是晃的。那位女士這次沒趴在他邊上哭,而是坐在窗前哭。窗外有陽光,她半邊身子坐在光里,穿著一條墨綠色的裙子,裙擺很長,有大半都撲在地上,她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只是呆呆地看著窗戶哭泣。她留長卷發,沒有扎起來,隨意地披在腦后。李均意打量她片刻,得出結論,這是一個很美的女人??吹贸鰜硪呀浻行┠昙o了,但歲月給了她另一種獨特的氣質,她哭起來的時候,整個房間好像都是霧蒙蒙的。 李均意聽她哭了半晌,正覺得有些困想繼續睡過去的時候,她似乎終于哭累了,轉過頭來。 對視的剎那,她似乎被嚇了一跳,猛地站起來,帶翻了椅子,睜大眼,呆呆盯著他看。 李均意很平靜地跟她對視??辞鍖Ψ秸樐且豢?,他感覺到一種微妙的觸動。 幾秒后,那女人急急忙忙地跑出房間叫醫生。 也是那個時候,李均意注意到,自己的右耳里全是嗡嗡嗡的聲音。 一個白人男醫生走進來,對著他一通檢查后,走過來跟他說hi,問了他幾個問題。問名字,知不知道你是誰。問地點,知不知道你在哪。那位女士像是怕他聽不懂,用中文在旁邊轉述了一遍。 張口后,李均意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知道自己要說什么,可字句來到嘴邊時偏偏就卡住。 醫生又試了幾次,見他沒有反應,嘆了口氣,開始跟身邊的女人說話。他們語速很快,用英文對話。因為有一邊耳朵很不舒服,他只聽清了一些關鍵詞——渾身多處骨折,頭部、肋骨、手、腿骨。語言運動中樞受損,右耳鼓膜穿孔…… 沒死,但聽起來傷得很重。 發現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沒有讓李均意感到慶幸,他反而想著,為什么沒死呢? 他有些累了,視線變得模糊,閉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個人是那位穿綠裙子的女士,她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嘴巴張合,好像說了句什么話。來不及聽清,他又昏睡過去。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階段,他睡睡醒醒,身體和意識似乎在不斷重啟。 再次毫無征兆地醒來時,他先看到的是有些暗淡的夕陽。 之前見過的那位女士還是坐在窗邊,正在低頭削一個蘋果。 她的側臉很美。 李均意盯著對方看了片刻。 沒等多久,對方終于轉過臉來,見他睜開了眼睛,她慌忙站起來,急急忙忙湊到他跟前,一手拿刀一手拿蘋果,用他熟悉的母語對自己說:“你……你醒了,現在感覺還好嗎?” 試著回答對方,但張開口后,他發現自己發出的只是一些無意義的音節。 這太糟糕了。 李均意最后放棄了嘗試,皺著眉,很緩慢地對她眨了兩下眼睛。 “我,你可能不認識我?!彼雌饋砗芫执?,“我叫徐詩。徐徐而來的那個徐,詩歌的詩,我……我……” 說著說著,她眼眶紅了,看著他,哽咽著說完了剩下的那句話:“我是你mama?!?/br> 第39章 mama? 這是過往在他的人生中,從未出現過的一個角色。 李均意好奇地盯著她看。 徐詩。一個陌生的,自稱是他mama的女人。 “你在國內做完手術后一直昏迷,謝震業聯系我之后,我把你接來了紐約?!?/br> “關于你出的那場車禍,你想知道嗎?謝震業告訴我,肇事的那個司機疲勞駕駛才會撞向你……” 這個時候,她語調還是正常的。 “我已經聽說了你的一些事,謝震業說你被高朗養大……我都知道了?!?/br> 她好像不太敢跟自己對視,會飛速看他一眼又偏開目光,像是有些不忍。 “謝天謝地你醒了,我真的,我……” 她聲音開始抖。 然后莫名其妙講起了別的。 “很想知道你的一些事,去查了下,在網上看到你小學的時候在心算隊,拿了金牌……我讀到一篇你初中時得獎的作文,題目是雪,很漂亮的一篇作文……” “你初中開始就一直參加競賽了,你得過好多獎啊。我覺得很開心,沒有我們你還是成長得這么優秀……” 這個時候,李均意開始察覺對方有點不對勁。 她看起來太亂了。眼睛紅腫,說話時語速飛快,很不安地捏著手里的東西。 接著他注意到,這位女士用左手拿水果刀,似乎跟他一樣是左利手。 那個削了一半的蘋果被她的指甲摳得亂七八糟,她好像完全沒意識到,還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兒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絲毫沒有考慮別人能不能消化她說的話。 徐詩女士,手快捏到刀刃了。李均意很想開口提醒她小心一點,但他發不出聲音。 耳朵很不舒服,右耳里有很多奇怪的聲音。 身上很重,頭也是昏的,聽對方說話有些費力,但他還是強打精神聽著。 她又哭了。 “高朗給你取的名字很好聽啊,李均意……比你奶奶取的名字好聽,對吧?!?/br> 她哭著笑了,看起來有些苦澀。 “我看了你們高中的論壇,里面有很多討論你的帖子……我都找來看完了?!?/br> 她低下頭。 “對不起,我現在才知道這些,是不是太晚了?!?/br> “可是我當時怎么都找不到你……” “對不起?!?/br> 說到這里,她好像瞬間就崩潰了,蹲下抱住自己。蘋果和刀滾落在她的裙擺邊,她失控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大聲嘶吼。 很快,有護士走進病房,把情緒失控的徐詩帶了出去,之前見過的那位白人男醫生帶著一群人走進來給他做檢查,圍著他研究討論半天才離開,只留下一個亞洲面孔的男護工,說的是中文,負責看護他,名字叫ewan。 消化自己的處境就用了很長時間。情況不太樂觀,那場車禍已經讓他昏迷了兩個月。后續他還需要做一次耳朵的手術,修復鼓膜。因為布洛卡區受損導致運動性失語,病人能理解但無法表達,他會出現語言表達障礙。受損的布洛卡區位于大腦左半球,而左半球掌管身體右側機能,因此他的右側身體行動遲緩,右手無法自控,需要長時間的康復訓練。慣用的左手因為粉碎性骨折,很難說清能否恢復到正常狀況。也就是說,短時間內他兩只手都用不了。 “你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跡?!眅wan說,“能醒過來更是奇跡。所以千萬別放棄,一定要好好做后續的康復訓練。大難不死,必有后福?!?/br> 可聽完李均意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怎么不直接撞死我? 討厭陌生人碰自己,可那時候他沒辦法選擇,生活完全無法自理的狀態下吃喝拉撒都需要護工幫忙,完全喪失尊嚴,也就是個會思考的廢物。 第二天,徐詩又來了。 她把頭發扎了起來,化了淡妝,看起來精神很多。 對視片刻,她走過來輕輕握住他的手,擠出一個很心酸的笑容,對他說:“我以后不會那樣失態了……昨天對不起?!?/br> “我再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徐詩,英文名是dula,二十年前,我生下了你。因為一些歷史原因,我們并不認識,但在過去的二十年,我一直牽掛著你。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我很抱歉?!?/br>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直視著他,看起來很平靜,可握著自己的手抓得很緊,很緊。 “既然老天又把你送回我這里了,這一次我會好好照顧你?!?/br> “我們慢慢恢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一切都會好起來…… 是嗎。 他想著。 真的會嗎。 第一次做語言康復訓練。 看見那塊小黑板上的音標和單詞時,李均意只覺得這一切太可笑了。 他居然要從頭開始牙牙學語,和小孩子一樣學發音,學說話…… 對一個自幼無論學什么都很快的人來說,這件事帶給他的挫敗感是難以言喻的。 “請試著發聲,a——apple?!?/br> 他跟著張口,像是有什么奇怪的東西控制了聲帶,發出的聲音或許跟囈語比較接近,含糊不清,反正和apple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連一個單詞都念不出來。 又試了幾次,徐詩看得不忍,掩面走出房間,他隱隱聽到對方壓抑的低泣聲。 康復師又指了指黑板,對他道:“我們接著練習,請試著發聲——a——” 李均意看著黑板上那個apple,嘗試后,依舊無法發聲。 半個小時后,他對康復師輕輕搖頭,閉上眼睛。 每嘗試一次,他都覺得自己又被命運侮辱了一次。 他開始拒絕做各項康復訓練。 徐詩的反應不像李均意想象中那么慌張,反正沒有每天在他面前念叨一些他不想聽的話。她只是做了一些……讓李均意覺得沒什么必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