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食閑飯 第34節
李均意:“……” 他心說就是那個女孩子拉我去墻角吃的。但也沒還嘴,嗯了一聲。 之后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神父開始打量他的小房間。因為父親幾乎不會來這個閣樓,李均意莫名感覺像被choucha作業,不自覺看了眼自己桌子是否整齊。 看了會兒,神父問他:“你保送的申請已經交上去了嗎?” 李均意說是,都快出結果了。 “之前問你有沒有興趣去上神學院,你說不太想去,沒告訴我原因。后來是聽你老師說才知道,你很喜歡物理,現在看來,是因為想學物理才那樣回答我?” “是?!?/br> “你不想跟我一樣,服務于主嗎?” 李均意猶豫片刻,答他:“我信仰主,起初是因為你,后來,是因為習慣,到今天,仍舊有一些不解的地方?!?/br> 神父又問:“那為什么會喜歡物理?今天我們聊一聊?!?/br> 李均意想了想,答他:“接觸這個學科之后,我好像有了另一種認識世界的工具,物理讓我覺得似乎能夠無限接近一些未知的東西?!?/br> 偶爾他也會覺得自己矛盾。從小就和父親一起信教,生活在一個篤定這個世界有神的環境里,每天說些天主保佑之類的話,可身體里另一種理性思維告訴他那關于“神”的領域有太多東西無法解釋??茖W的盡頭真的是神學嗎?或許只有鉆研過才能有答案,懷著這種好奇心,李均意選擇先將自己未來的學習方向交給物理這種硬科學。 神父下了結論:“你對主有懷疑?” 誠然,這樣的話對父親而言,似乎是大逆不道的??衫罹膺x擇誠實告知:“我辯證看待自己的信仰?!?/br> 本以為會被說教,但父親只是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他,然后緩緩笑起來。 “你成長得很好,很優秀,懂得獨立思考,有自己的想法,已經不需要我再囑咐什么了?!鄙窀赴岩粋€大信封和一張紙條遞給他,“明天我有事要外出,你幫我把這個寄出去,地址在紙條上?!?/br> 說完,父親又遞給他另一個信封,說:“高考完你有空可以回香港一趟,里面有一個地址,我在那放了一些東西,算是送給你的成人禮?!?/br> 李均意接過東西,再抬頭,父親已經離開了房間。關門的動靜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 他不知道為什么父親要寄東西去一個那么遙遠的地方。收件人的名字是林家理,沒聽過。有點奇怪,但李均意沒想太多,周一放學后幫父親將東西寄了出去。 兩周后,李均意在教堂見到了那位林家理。 是周六的下午。不是彌撒時間,但有人走進了教堂,說要找李初神父,正在打掃的李均意接待了他。 來人是個中年人,微胖,說話有濃重的北方口音。指節熏得發黃,李均意能聞到對方身上很濃的煙草味。對方上下打量他,像是審視。問他多大,在哪上學。 之后,那人又問了李均意很多奇怪的問題,基本跟神父有關。問完,他拍拍李均意的肩膀,說等神父回來,麻煩轉告一聲,林家理來過。說完,轉身走了。 第二次見到那位林家理,是平日彌撒的一天。 高三后課業繁重,李均意沒辦法參與教堂更多的活動,只能擠時間偶爾做幾臺彌撒。那天正好上午不用上學,他起床晨練,看了會兒書后就早早在講堂里等待。 一股煙味擦過鼻尖,身邊有人落座。李均意扭頭,又看見那張見過的臉。 他跟自己打招呼:“小帥哥,早上好?!鳖D了下,“哦,你們這里,好像要喊靚仔?!?/br> 李均意微微朝他頷首,詢問:“您來望彌撒?” 對方笑:“我是黨員,不信鬼神?!?/br> “是來參觀教堂?” 對方搖頭:“我找李初神父有些舊事?!?/br> 李均意頷首,轉過頭,打算做自己的事情??赡侨酥噶酥杆ドw上那本書,又搭話道:“這是什么國家的語言?沒見過?!?/br> 李均意答他:“是希伯來語?!蹦鞘抢舷壬退亩Y物,一本希伯來語《圣經》。 “你能看懂這玩意?”對方問。 李均意想了想,點頭:“差不多吧?!?/br> 那人笑起來,問:“這書講的什么?” 李均意摸了摸那本舊書的封皮,答他:“一些故事?!?/br> “故事?!蹦侨诵α艘宦?,“有趣嗎?” 李均意道:“還不錯,引人深思?!?/br> 那人像是被他逗樂,拍拍他的肩膀:“我這里也有一些故事,講給你聽聽?跟你分享分享?!?/br> 李均意來不及答,那人從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煙。剛想提醒對方這里不能抽煙,但李均意發現對方似乎沒有點燃的打算,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會兒,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他開始講述。 “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了?!?/br> 他說,那是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當時也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每天跟在師父屁股后邊晃悠,可沒多久他就碰上了一個案子。哦,忘了說,他是一名刑警。 一個在當時挺有名的案子,發生在秋天。死者有兩人,一個叫謝鎮剛,一個叫齊天敏,夫妻關系。在那個小地方,謝鎮剛在當地很橫,是個社會毒瘤,干了不少缺德事兒。但他有一個很厲害的親哥哥,謝鎮業,一個剛接手了當地廠子的企業家,市里招商引資來的外商。 某晚,被害人謝鎮剛和齊天敏被害身亡,事發當日…… 講著講著,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突然停下,往后看。 李均意抬起頭,發現教堂里不知何時已經坐了許多來做彌撒的信眾。而神父,他的父親,就靜靜地站在他們身后。他不知道對方在那兒站了多久。 神父對自己身側那個人道:“你是林家理?” 那人道:“我是?!?/br> 他們長久地對視,漫長得像度過了一個世紀。 良久,李均意聽見神父說:“事情你都知道了?,F在,可以讓我主持完最后一場彌撒嗎?” 第33章 / 林家理對神父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你其實可以不寄那封信?!?/br> 神父搖搖頭,說:“事情還沒完。再等我一會兒,彌撒該開始了?!?/br> 事情還沒完? 什么事情? 李均意云里霧里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不明所以。 跟來人聊完,神父昂首闊步走到講堂前,拿起一旁的話筒,開始主持儀式。 那是一臺令人難忘的彌撒。神父的聲音異常洪亮,充滿力量,在明亮的圣堂里發出回響。 聽著聽著,李均意敏感地發現,父親那天的狀態很不正常,太興奮,興奮得幾乎詭異,那是李均意從未見對方臉上有過的表情。 儀式結束后,他沒用慣常的結束語,說的是:“請主寬恕我的罪過?!?/br> 后來發生的事情,李均意的記憶是混亂的。 講堂里似乎是瞬間就亂了起來,有人驚呼,有人尖叫,有警察沖進來。 他聽到父親拿著話筒大聲說了些什么,可講堂里很吵,他耳朵里嗡嗡作響。他看見父親拿著一把匕首刺進胸口,血不斷往下滴,弄臟了地上那本《圣經》。他還看見父親的表情,微笑著,神情欣慰,沒有遺憾的樣子。他對自己做了一個手勢,五指并攏,舉在額際,像是敬禮,然后下放,改伸小指,在胸部點了兩下。李均意快步跑過去……很快有警察上前來把他拉走,他看不見那張臉了。 后來。 好像是被什么人帶著去了警局。有人來跟他說話,問他情況,他想開口,但沒力氣發出聲音,只能怔怔地看著對方,似乎失去了語言能力。那種狀態很奇怪,似乎是難過的,但哭不出來,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他呆坐了一個下午。 那個叫林家理的警察,在旁邊陪他坐了一個下午,抽著煙,跟他說了很多話。 “他們讓我別跟你講神父的事情,說你是高考生,成績好得不得了,怕影響你心理健康?!绷旨依淼?,“但我覺得,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的,你有知道的權利?,F在你告訴我,想不想聽?” 良久,李均意輕輕點頭。 林家理說,在那封寄給自己的信里,神父交代了他過去的犯罪動機,犯罪事實。 李初,原名高朗,哈市人,是個棄兒,被一個撿破爛的老頭拿收廢品的錢拉扯大。 小時候他身上總是臟兮兮的,沒人記得他叫高朗,大家都只叫他破爛。過得是苦了些,可他讀書爭氣,在學??偸强嫉谝幻?。 小時候,高朗有一個玩伴,叫江蝶。那是一個住他們廢品棚附近小區里的姑娘,據說,她是被那家開飯店的夫妻收養的。她叫他高朗,不跟別人一樣叫他破爛,她不嫌他臟,只要有空就跟他一起去撿瓶子,撿紙箱子。 高中畢業,養大高朗的收廢品老頭過世,他考上了大學,沒錢讀,想放棄。這時候學校老師找到了他,說有個一對一獻愛心的善人捐款捐到了他頭上,可以供他讀完大學。 高朗離開撿了十八年破爛的地方,外出求學。他的愿望是學成回鄉,賺很多很多的錢,跟江蝶表明心意,跟她結婚,讓她過上好日子。 江蝶上完高中就沒上了,在家里的飯店幫忙。 高朗讀大二那年,江蝶被謝鎮剛強jian。 某次去江蝶家的飯店吃飯時,謝鎮剛盯上了江蝶,開始有意接近,時常單獨約江蝶出去。沒多久以后,江蝶被謝鎮剛灌醉,帶去酒店。好巧不巧,那天居然碰上謝鎮剛的老婆抓jian,在酒店醒來后,江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沖進房門的齊天敏一個耳光扇到了她臉上。 三人說法各異,江蝶說是強jian,謝鎮剛說是嫖,齊天敏說他倆狗男女通jian。 齊天敏天天去她家的飯店鬧,說她是婊子,是小三,是出來賣的,很快就把事情搞得人盡皆知。 最糟糕的是,求告無門,她最后敗給了謝鎮剛哥哥的權勢。謝鎮業在家里人的壓力下,出面替不爭氣的弟弟擺平了這件事。關系,錢,能做的都做了。江蝶的養父母收了謝家給的錢,居然也勸她,都給了那么多錢,這事兒就過去吧。 這些事發生時,江蝶一個字都沒有告訴高朗。他回去時,已經找不到江蝶了。 后來她消失了,不知生死,就連她的養父母對她的行蹤也語焉不詳。有人說,她是沒臉在那個地方待著,去了別的地方改頭換面重新生活。也有人說,她是被謝鎮剛的老婆找人“做了”。什么說法都有,但沒有人再見過她。 時間過去,有新的事件進入大家的視線里,江蝶的名字漸漸被人遺忘。一個諾大的城市,她的消失像一滴水匯入海中,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高朗尋找江蝶無果后,策劃了一場謀殺。 高朗買通了一個小姐,讓小姐去接近謝鎮剛,設計讓齊天敏“撞破”謝鎮剛和小姐在酒店里鬼混。事發當晚,謝鎮剛喝醉酒回家,跟患有甲亢、當晚精神高度亢奮的齊天敏進行爭吵,鄰居聽到了他們的打斗聲。高朗當時就躲在謝鎮剛家中,伺機下手…… 聽到這里,李均意垂下臉,捂住了眼睛。 林家理發現他的手在微微發抖,停頓了片刻,等他好受些才繼續講。 后來林家理還講了很多,李均意聽得斷斷續續。他頭很暈,林家朗一支接一支地在他面前抽煙,煙霧繚繞間,他感覺自己好像進入一個極長的夢里。 耳邊的聲音還在繼續,林家理還在講述,講案子發生后當地很多人覺得大快人心,都說那倆夫妻是遭了天譴……關于高朗作案的細節,林家理只講了個大概,略過了最血腥殘忍的部分。 李均意呆呆地聽著。 他的目光很空,臉上有種信念破滅后的死寂。 “沒想到高朗逃到南方居然當了神父。李初,這名字有意思?!绷旨依磉駠u道,“這個案子已經過去那么多年,他本可以不寄那封信給我,但他還是這樣做了。當時負責這個案子的人是我師父,但我師父前年去世了,所以他把東西寄給了我。來之前我有很多疑問,他都改頭換面有了新生活,為什么還要給我寫信自首……” 林家理吸了口煙,看著他:“見到你以后,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圖……或許,那只是他計劃的一部分?!?/br> 李均意盯著他:“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