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食閑飯 第33節
那是他最珍惜的時刻。那么靜,時間仿佛暫停。 她睡著了,并不知道他在安靜地凝視她。 如果這種時候林老師突然走進來,她一般會被揪著耳朵叫起來,再被狠狠訓一頓。等林老師走了,她會委委屈屈地朝他撒氣:“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讓我睡然后讓我媽進來罵我!你陰險!” 懶得解釋。李均意撐著頭聽她發脾氣,一邊聽一邊笑。 她的出現讓他的世界變得很吵,也很熱鬧。 看著她,李均意時常會想起自己幼時就記住的創世紀,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是這種感覺。聽她說話的時候,看她吃東西的時候,看她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時候……很多個她不知道的瞬間,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因為她亮了起來,在剎那間。 這就是李均意的初戀。 一段沉默的,另一個當事人并不知情的暗戀。 第31章 起初,他因為那種感情感到困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力量指引自己走進她的世界。 是完全不同的人。沒什么共同愛好,聊天時往往是雞同鴨講的狀態。她不理解他喜歡的東西,他欣賞不來她的種種喜好。這樣不同的兩個人,怎么能產生感情?這不合情理。一個大腦還處在原始狀態的女生,為什么會對自己產生吸引? 后來李均意發現,對方身上似乎有一種量。 那種量能對自己的情緒值變化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由此產生的對應關系在他的世界里具有規律和普遍意義,最后推導出來的答案只有一個……大家是那樣定義那種感受的,喜歡。約定俗成一般。別無他法,他只能用那個簡單又復雜的名詞來表達自己面對她時的心理活動。雖然大多時候李均意覺得那兩個字不足以概括完全,那太片面,也很單薄。 他開始安慰自己,那一定是神的指引。想不通的事情,都是神的旨意。 這更像是一種妥協。不再去細想那一切究竟從何而來,又該有怎樣的結局,接受就好了。他安靜地走入那段被神秘力量安排好的命運里。 那是一段無比輕盈的時光。 從某種意義上講,易慈的出現似乎彌補了他缺失的某部分經歷,他終于擁有了和同齡人的友誼。 放學陪她回家,在路上說笑。熟識以后,如果在路上遇到什么小吃,她會不講道理地多買一份塞給他,強制性分享。拜她所賜,李均意吃了很多他認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吃的垃圾食品。不吃也沒用,她會直接把吃的戳到他嘴邊,在他驚恐又抗拒的目光中催促:“李均意你到底在矯情什么,請你吃你就吃!拿著!”來不及避開,她手里那根淀粉腸已經擦過他的嘴角。她哈哈哈笑起來。他很懊惱,只能接過那根自己平時根本不吃的烤腸咬了一口。 很久不吃街邊小吃的李均意對烤腸的味道感到驚訝,那種香味粗暴而直接,香得很不自然。因為長期清淡飲食,吃進去的第一口,他覺得吃起來味道很怪,好復雜的味道。 “你很不喜歡嗎?!彼茨惆欀?,詢問你的感受。 李均意坦白告訴她:“只是很久沒吃這種東西,不太適應?!?/br> “那你平時都吃什么?”易慈很奇怪,“該不會真喝露水長大的吧?!?/br> 她說話時會正視你的眼睛,目光清澈,像一面鏡子。 李均意告訴她自己的菜單。他吃的食物往往使用極簡的做法,調味很簡單,也沒什么復雜的花樣。 她聽完差點驚掉了下巴:“你們教堂要求這樣吃嗎?” 只是父親習慣這樣吃。李均意搖頭,回答她:“只是我和我爸爸的習慣?!痹趧e人面前,他會悄悄地叫神父爸爸。 易慈一臉愕然地看了他一會兒,感嘆:“所以是你爸爸不讓你在外面吃東西嗎?你也太可憐了吧!” 可憐? 他對此感到不解。食物的作用是供給身體活動所需的能量,只要能入口,只要能吃,那就足夠,自幼他就是被這樣教育的。小時候他喜愛甜食,有一次半夜悄悄摸到廚房里偷吃罐子里的白砂糖,父親發現后嚴厲地責罵了他,罰他抄經,獨自打掃講堂,去懺悔室反省,整整一個月。 父親說,沉迷某種食物是不對的,是放縱自己的欲望,暴食是罪,食物不該用于享樂。李均意為那個小時候貪吃的自己羞愧。 后來他已經開始不太在意食物好吃與否,能飽腹就好。即使是最喜歡的甜食,他也要求自己克制。 李均意回答她:“我習慣了?!?/br> 易慈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以后跟著姐,姐帶你吃香的喝辣的?!?/br> “哦?!彼f。 那天李均意把那根烤腸吃完了,并不是因為喜歡,只是想回饋她的分享。畢竟,朋友之間總是會分享,她說的。 跟她有關的記憶,似乎大多跟吃的有關。 牛雜攤、糖水店、炸物店,她帶著他大街小巷地尋覓小吃。那些食物的味道,李均意其實沒多大印象了,但他記得她喜歡的吃的東西,還有她每次看向食物的目光。那是一種不加掩飾的開心,很單純的快樂,李均意覺得羨慕。 她很遲鈍。 明明告訴過她,自己愛吃甜食,可她似乎沒想通為什么自己會愿意幫她喝涼茶,幫她吃苦瓜。他對苦味的接受程度很一般,絕對沒到喜歡的程度,他以為她能察覺到什么??伤坪鯖]感覺到什么,看見自己在飯桌上頻繁夾苦瓜時還會問:“李均意,你覺得苦瓜好吃嗎?” 他心里說,不好吃。答的是,好吃。 她信了,把盤子移到他面前,在林老師和易叔叔譴責的目光中賊兮兮地說:“喜歡吃就多吃點,多吃苦瓜,去熱氣啊?!?/br> 我沒有熱氣。李均意在心里答,夢里倒是有一場大雪。 能一起坐在桌子吃飯,幫她吃點苦瓜也無所謂。更何況,他喜歡易慈的家,到后來甚至會期待去她家吃飯,那感覺實在太溫暖。 她家的門很像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的兔子洞,走進去,他眼花繚亂。 是很好的一家人。雖然偶爾吵鬧、爭執,但他們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說笑,聊各種各樣的事情,分享、交流一天的見聞。李均意沒有感受過這些,和父親吃飯時,他甚至不能說話。 他大多時候是羨慕易慈的,她有一個完整的家,父母用不同的方式愛著她。她回家后可以亂丟書包,被林老師罵過后能得到易叔叔的零花錢和摸摸頭安慰,可以在家里大聲說話,可以在房間墻上貼科比的海報……她甚至可以離家出走。 那么好,讓他那么羨慕的一個家,她居然想離開。 因為不放心,他跟了她一路。 到了地方,李均意在地圖上研究了很久。心情不好的話……她會想看看海嗎?反正他心情不的時候,會想要坐車去海邊嘆一口氣。最后,他選了一趟通向海邊的公車。 在公車上,她突然對他說一句:“喂,你好似那片云?!?/br> 她平時不會說出這種這種話來,倒是喜歡拿事物跟食物類比。所以為什么是云?云是漂泊的。 他轉頭望了望天邊,沒找到她說的是哪一片云,但在車窗上看見了她的倒影。他望著她,一言不發。像那種時刻,他會有一些不太健康的念頭涌現,覺得她的樣子太鮮活,太美好,很適合做成標本。 后來陪她看了海,吃過飯,去賓館開房間。第一次出來開房,他很難為情。房開好,他又陪她去理發店剪頭發,她說想剃光頭,真荒唐。當時是傍晚,急急來了一場雨。他站在屋檐下,看著雨珠,思考一些荒謬的可能性,如果她不回去怎么辦,如果她真的拒絕回家,自己能陪她多久?結論很悲觀??赊D念想了想,他發現自己似乎也好奇那種逃離的生活。 如果真的逃離,去哪比較好? 想看一次蝴蝶大爆發。 看一次動物大遷徙。 看一次極光。還有,看一次雪。 他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其實有一種躁動和渴求。一趟陪伴叛逆少女逃家之旅,隱隱約約復活了他心里的一些東西。如果,如果她真的對自己說——我們逃跑吧,李均意。他覺得自己會跟她走,只要她提議。 回程路上,她很失落。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索性給她講了個《圣經》里的故事。 聽完,她感慨一句:“如果你是我哥就好了?!?/br> 他在心里對她翻了一百個白眼,很想使勁拍拍她的頭把她拍醒。 可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做。 只是帶著她回家,幫她說通林老師,讓她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他認為,她的夢想應該被珍視。 她給自己的報答是蛋糕,糖水,葡撻,都是甜食。李均意沒有挑剔蛋糕用的是植物奶油,很給面子地吃了一大塊。因為攝入量超過了他給自己定的標準,等她走后,他需要為自己的暴食行為懺悔半小時。 那是第一次有女生來參觀他的‘家’。她在教堂里有些拘束,說話的時候很小聲,湊近才能聽清。她靠近時,他感覺到她溫暖的體溫,那讓他覺得平靜。 他帶她參觀了自己這個‘家’里最值得一看的地方,那個小小的雜物間。他給她介紹自己種的植物,小雛菊,白玫瑰,繡球,蔥蘭。她指著那盆蔥蘭質疑:“李均意,你確定這是什么……蔥蘭?你別搞笑了,這就是蔥吧!” 他搖頭,說這就叫蔥蘭,是一種花,開花的時候很好看,花語是純潔的愛。她不信,說他亂講。 他們蹲在那盆蔥蘭面前爭辯很久,她突然笑起來,對他說:“行行行,就當它是蔥蘭吧,哈哈,還純潔的愛……我不知道花的花語,但我知道吃的東西有什么花語。我來考考你,你知道土豆的花語是什么嗎?” 他答:“薯仔怎么會有花語,薯仔不是花?!?/br> “難道只有花才可以有花語?” 他被問住,一時無言。心說,不然呢。 “我沒騙你,真的有,薯仔的花語是希望?!?/br> 他說哦,不信。 她又道:“還有很多蔬菜也有花語,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知道西蘭花的花語是什么嗎?” 他摸摸面前那盆蔥蘭的葉尖,配合她繼續問:“什么?” 她信誓旦旦道:“生命?!?/br> 他說哦,是嗎。 她突然湊近他,神神秘秘地問:“那你知道杏鮑菇的花語是什么嗎?” 因為突然拉進的距離,李均意不小心扯下了一截蔥蘭的葉子。 他小心地收攏手指,問:“……什么?” 很煩,是可以接吻的距離??蛇@種時候,這人居然在問自己杏鮑菇的花語。 她望進他的眼睛,笑著說:“宇宙?!?/br> 第32章 之前看易慈在教堂里很拘束,以為她不會再來。但跟她提過一嘴沒有人來教堂找自己玩過后,她只要有空就會帶著吃的來教堂看望他。 可她總是挑自己要干活的時間來。不讓幫工也不聽,人家袖子一撩就加入了打掃衛生的大部隊,開開心心地和大家一起做事。她實在是一個太健談的人,來了沒多久就跟教堂里常駐的幾個義工混得很熟。 做完事情,他們會一起分享她帶來的吃食。每次都讓她帶習題來順便就給她講了,人家偏不帶,只帶吃的。李均意告訴過她,可以在小花園里坐著吃,或者其他可以坐的地方,她偏不,要求他最好躲到房間里偷偷摸摸吃,不然就去教堂外面那個墻角蹲著吃,理由是:“我不好意思在這種地方大開吃戒,而且我怕你爸爸看到了罵你?!?/br> 那些和她偷偷摸摸湊在一起吃糖水的記憶實在難以磨滅。 某天晚上,做完晚禱正準備睡覺的李均意聽到了敲門聲。他愣了兩秒才起來開門,父親一身黑袍,背著手,問他:“我們可以聊聊嗎?” 他請父親進來坐。房間里沒有多余的椅子,李均意本來想坐床上,但感覺有哪兒不太合適,索性一直站著。父親打量他一會兒,笑著說:“我只說要跟你聊聊,沒有讓你罰站?!?/br> 他只好坐到床上。 父親問他:“小慈最近經常來教堂找你,是嗎?” 他說是。 父親盯他半晌,目光意味不明,讓李均意覺得不太自在。 半晌,父親開口,語氣帶著責備。 “我的意思是,你們如果想吃東西,可以找個地方坐下慢慢吃,以后不要躲在墻角吃東西,人家是女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