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華 第40節
耶律梟回想起來之前在樓里的事,確實有不少人一直在罵袁西,靠著手段搶客人。 但既然能搶來客人,就說明這法子一定有點用。 耶律梟隱隱動了心思。 他這一次,不想要那么多了,他不想把沈落枝搶走了,只想讓沈落枝與他說說話,總可以吧? —— 北山圍獵宴遇襲一事,很快便傳遍了整個納木城。 納木城一時為之警戒,城中人四處巡邏,不斷篩選那些東市的漠北人,抓出來了不少潛伏的西蠻人,一時間風聲鶴唳。 裴郡守與邢家將都因此而憤怒,雙方開始聯手整治整個納木城,甚至還派人開始去西疆上抓捕清泉商隊的人。 而沈落枝,則自然而然的承擔起了“安撫眾人”的職責,她有條不紊的將受傷的傷患挨個兒送回到家中,并且親切慰問,誠懇道歉。 “是落枝見識短淺,未曾想過西疆竟然這般危險,只顧貪圖享樂,沒想到叫jiejiemeimei們受了這么多苦?!?/br> “這是落枝之過錯,落枝只要一想起來,便覺得心中絞痛,夜不能寐?!?/br> “今日送這些薄禮,并不是妄圖獲取您的原諒,只是想叫落枝自己好受些?!?/br> 那漂亮的姑娘這些時日都清減了些,眼眸含淚與眾人一一賠禮致歉,又帶了豐厚的禮物來賠禮,叫人瞧了都不忍心責怪她。 她又做錯了什么呢?這些賊人們殺人自然是想殺就殺了,還要挑選是誰的宴席不成?若要論起來,這位郡主也是無辜的。 最關鍵的是,她只賠禮便罷了,還暗暗地送了些旁人沒有的。 比如,若是有人家中子弟想去京中考官,沈落枝便掏出了一副書信,滿臉真誠道:“我有一位叔父,便在名滿天下的龍驤書院中教書,望您不要推拒我,若是能幫上您族中子弟,落枝才能安心?!?/br> 又比如,有些人家老母患病,沈落枝親自拿針來醫治,一連跑了好幾日,日日要治上兩個時辰,待到人家老母身體好了,沈落枝也成了人家的至交好友。 她的名聲,只要掏出去一問,便全都是好話,甚至還有幾家都承了她的恩。 除此以外,沈落枝還親自拜訪了鄭意家。 納木城的鄭家,說出去也是響當當的名號,他們家世代是做行商的,但是卻與外面的商隊不同,他們做的是正經生意,偶爾還幫著軍隊運送一些糧草兵馬。 別看鄭意說話不過腦子,但鄭家個個兒都是聰明人,沈落枝前來賠禮,鄭家人立刻擺出“受寵若驚”的姿態,一路相送沈落枝。 不知不覺間,沈落枝與納木城中的諸多人都有了交集,且每個人提起她,都會贊嘆一聲“生女當如沈落枝”。 而這一切,裴蘭燼與邢燕尋都不知道。 他們二人在北山圍獵宴歸來之后的第二天,便借著“剿匪”為名義,出納木城了,一連好幾日都沒回來。 但就算是他們不回來,沈落枝也知道他們的動向——她將聽風安插進了出去剿匪的隊伍中,之前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所以聽風像是沒頭蒼蠅一樣亂轉,現在知道這個女子是誰了,聽風便日日盯著他們,一日一回信。 裴蘭燼與邢燕尋最近越來越如膠似漆了,他們二人平時白日里還能掩藏一下,但是到了晚上,便難以掩蓋了,兩人都會鉆進彼此的帳篷里,待上一整夜,第二日天明前,再披著雨露回到自己的帳篷內。 活像是野鴛鴦偷情。 說是剿匪,但是實際上也根本沒有剿到匪,那清泉商隊的行商們都消失在了這漫漫的西疆之中,西疆如此廣袤遼闊,又不是只有納木城一個城,就算是大奉的城鎮不能停留,他們還有西蠻的城鎮,還有漠北的城鎮,還有專屬于行商自己的城鎮,在這一片混亂無序的土地上,大奉人又能做什么呢? 不過是胡亂的叫囂幾句,或者抓到兩個落單的行商罷了——但是這也是沒用的,行商們極其抱團,抱團到,寧可死在裴蘭燼手里,也不會把其余行商的位置告知給裴蘭燼。 因為行商們還有家人呀,裴蘭燼找不到他的家人,但是其余的行商們是找得到的,若是被抓的行商們利落的死了,日后他們的主家還會關懷他們,還會照料他們的孩子,但是若是出賣了主家,那他們的家人們就完蛋了。 所以,裴蘭燼和邢燕尋什么都沒摸到,什么也都沒抓到。 但是他們并不急于回到納木城,只是帶著兵慢悠悠的在西疆里轉悠,就像是短暫飛出牢籠的雀鳥一樣,兩人歡快的在西疆的枯樹下,在西疆的砂石上,在西疆的帳篷內嘰嘰喳喳,親密的與彼此分享自己。 沈落枝猜也能夠猜到是為什么,他們倆現在正是蜜里調油呢,就像是當初裴蘭燼與她生情一般,只不過她與裴蘭燼發乎于情止乎于禮,兩人最多也就是拉一拉彼此的手,亦或者在遭遇到亂事的時候彼此短暫的擁抱一下,在對方的身上汲取到一些體溫,但裴蘭燼與邢燕尋卻并不是,他們二人恨不得把所有綱常倫理都嚼碎了塞進對方的身體里面,以一種近乎于褻瀆的姿態來面對對方。 沈落枝想,如此行徑,這算什么呢? 他們當真不覺得,他們的所有姿態都是對彼此的羞辱嗎? 他們又是如何來討論她的呢?他們在說到她的時候,會有一絲絲的隱愧羞臊嗎? 裴蘭燼曾是那樣霽月風光的人,邢燕尋也是那樣英姿颯爽的將軍,拿到外面去,旁人都要贊嘆一聲“裴家生了個好兒郎”、“巾幗不讓須眉”,為何偏偏湊到了一起去后,要如此行徑呢? 她不懂,所以她也沒有去拜訪邢家將軍,既然注定要刀劍相向,那最開始就別有關系,免得日后撕扯起來還要顧及到彼此的顏面。 而除了交好納木城世家、關注裴蘭燼與邢燕尋以外,沈落枝還有一件事兒要日日處理。 那就是她的小倌生病了,病的很嚴重,每日都要見一下沈落枝,否則必會發病。 準確的說,她的小倌從北山回來之后便病倒了,那么高壯的一個人,手肘以上的肌rou比沈落枝的一條腿還粗,手掌有斷金碎玉之力,但一病起來,竟格外孱弱,躺在床榻間,蓋著厚厚的毛絨被子,連身子都起不來。 他連藥都喝不下,每日都要沈落枝來喂。 彎月瞧見這做派,心中多有些腹誹,但是伺候的也算是盡心盡力,因為這小倌是為了沈落枝而傷的,所以他在郡主府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而且——而且郡主真的吃這一套??! 每日沈落枝踏著燦燦晚霞回來,蕩漾著瀲滟水光的裙擺在門檻上劃過時,彎月便會聽見他們郡主問道:“今日,齊律都做什么了?他的身子又如何了?” 彎月自然是照實說:“白日間用了三頓飯,每頓飯吃三碗,三斤牛羊rou都打不住,近日又給他加了一只燒雞,和一些爽口的小菜,除此以外還要來一壇酒,上午與袁西看書,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么,下午練刀,今日一刀將假山上的石塊劈下來了,假裝自己沒劈下來過,偷偷摸摸放回去了?!?/br> 也不是彎月非要盯著人家看,實在是北院本來就只有那么一個假山當景觀、充門面,那么大一塊石頭掉下來后中間有一道整齊的白痕,分外顯眼,仔細一瞧,便又能瞧見接口對的不穩當,左右一思索,也就知道是誰了。 “到了晚間——”說話間,她們主仆二人已經走到了院子門口。 彎月努了努嘴,略有些無奈的“嗯”了一聲,道:“您自己瞧嘛?!?/br> 沈落枝便抬眸去瞧。 彎月之前分給他們的北院是比較偏僻的地方,北院也不是很大,兩排對面而立的廂房,院墻邊兒上種了一顆老柳樹,柳樹下有一口井,其余的什么都沒有,地面上鋪了一層粗糲的巖砂石磚,中間的地縫平整,被灑掃的很干凈,此時,袁西正抱著一個小凳子坐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個蒲扇在扇風,他面前架了一鍋藥,正扇風扇的起勁兒,陣陣煙霧從他面前飄起來,他一邊扇,還一邊抬眸看向門口。 袁西今兒也是經過特意打扮的,他穿著一身孔雀綠綢緞圓領書生袍,腰間墜上各種玉石香囊,看起來像是一只香噴噴的艷麗孔雀,面上涂著白.粉紅唇,妝容描摹的十分精美,就連發間都小心的打了珠光,足下穿著船履,看那打扮,就差把“我想上位”,“郡主寵我”這八個大字寫在臉上了。 他一瞧見沈落枝進門,頓時雀躍的站起了身,又記起了什么,趕忙壓下了臉上的喜意,擠出來一臉悲痛,面含悲切的喊道:“郡主!您可算來了,您再不來,齊律阿兄便要不行了??!” 袁西原先在青樓里是專門唱曲兒的,所以有一副好嗓門,尾音顫顫巍巍吊起來、在風里搖晃著吹進耳朵里的時候,彎月忍不住用手蓋住了臉。 何其拙劣的媚寵手段??! 何其拙劣的手段??! 何其拙劣??! 何其??! 您但凡每天讓床上那位少吃一點呢!郡主不在就將廚房都吃光,郡主來了便纏綿病榻起不來床,敢情您這病還挑人呀! 但袁西卻哭的那樣真摯,他手里端著一碗藥,紅著一雙眼,面含悲切的走到沈落枝面前,一開口就是一股子哭喪味兒。 “郡主不知,您不在的時候,齊律阿兄幾次吐血??!昏迷過去時都還在念著您的名字呢,我們兄弟倆位卑,不敢去尋您,但齊律阿兄待您一片赤誠,便勞煩您可憐可憐他,多來瞧一瞧他吧,若是他什么時候死了,您便瞧不見了?!?/br> 彎月的牙關都快被酸倒了,她的臉都皺在了一起,一臉不可思議的盯著袁西看。 她們每每來此,袁西都是一樣的說詞,連話都不換一句,回回都是“齊律阿兄要死了”,“齊律阿兄幾次吐血”,但第二日便會生龍活虎的爬起來,又吃上一大桌子的飯菜。 但凡每天少吃一點呢,這話都顯得更真誠的多??! 可彎月越是看,袁西哭的越是真摯,他大概是在青樓里待久了,學的那身本事都略顯輕浮,只知道聲音越大越好,哭得越慘越好,與旁人扯頭花的時候越兇越好,并不像是什么潤物細無聲的手段,反而格外吵雜喧鬧。 但是,袁西認為,他的手段是極有用的! 極有用! 瞧瞧看啊,那位郡主便滿臉憂心的走過來了。 灼華郡主今日穿著一身古香綾月牙色對交領華裙,外披素色大氅,大氅上以潔白的狐毛為襯,發鬢只挽了一個簡單的飛天落云鬢發,烏云一般的發間簪了一根雕著臘梅的銀簪,她慢慢提裙走進來的時候,周身便散開一種泠泠的清香,有點像是梅花香。 她像是冬日里一支臘月寒冬中的梅花,上落了些浮雪,靜美的立在這冬日中,滿身風華直直的逼著人的眼,她不言語,也不曾呵斥袁西,但袁西還是覺得有點莫名的不安,連帶著他高亢的哭嗓也跟著漸漸放低了。 他們的郡主何其風姿,若輕云之蔽月,若流風之回雪。 袁西一時有些自慚形穢了,這樣的人,他真的能配得上么?讓他的臟身子爬了郡主的床,怕對郡主來說,都是一種褻瀆吧? 沈落枝完全走到袁西面前的時候,袁西已經徹底不敢扯謊了,他安安靜靜的捧著手中的藥汁,遞給了沈落枝。 沈落枝自他的手中接過了藥碗。 袁西低著頭,看不見沈落枝的臉,只能看見沈落枝的手指。 郡主的手也是極美的,指甲圓潤小巧,泛著柔潤的光澤,十指柔軟,每一條肌理都美,皓腕凝霜雪,簡直像是白玉雕刻而成的一樣。 怎的如此美呢? 袁西越發抬不起頭來了,只老老實實的跟在沈落枝身后,他跟在沈落枝身后時,瞧見那名名叫彎月的丫鬟瞥了他好幾眼,他去看對方的時候,對方又趕忙挪開視線。 而此時,沈落枝已經端著手里的藥碗走到了床榻旁邊了。 這北院的廂房內一直都是供著炭盆的,縱然沒有地龍,也冷不到哪里去,那漠北的漢子扒掉了一層皮衣,只穿著棉布中衣躺在床上,額頭上蓋著一個白毛巾,唇瓣用白.粉涂抹過,瞧著還真有兩分病氣。 待到沈落枝走近了,便瞧見齊律脖頸間努力的梗著,手指也在被子下攥著棉被。 他面上的面具已經摘下來了,露出來一張并不是如何好看,但分外堅毅的臉,他此時眉頭緊鎖,一副“我很虛弱”的模樣。 一旁的袁西瞧見了齊律這副模樣,便又開始念叨起來了。 “郡主不知,我這阿兄這幾日是滴水未進??!除了您的藥,他是什么都吃不下!” 說到最后,袁西干脆跪在了床榻旁邊,喊起來了:“您今晚便留下來陪我阿兄吧!您若是不來,他今晚一定會病死過去的!” 彎月實在是忍不住了,仰天翻了個白眼。 她輸了,真的,輸在了這西疆的風沙里,輸在了這嘹亮的歌聲里,輸在了這有理有據的胡說八道里。 只要有心,哪里都是青樓,三尺大舞臺,夠膽你就來! 忽悠他們家郡主脾氣好不翻臉嗎! —— 袁西喊的辛苦。 齊律演的辛苦。 沈落枝忍笑也忍的很辛苦。 齊律是個沉穩的漠北漢子,讓他殺.人容易,但讓他來演戲,實在是難為他了,但每天晚上,齊律都會準時準點的躺在塌上,喝一碗沈落枝喂來的補藥。 沈落枝坐在床側,與他喂藥的時候,會輕柔的哄上一句:“來,張口?!?/br> 齊律裝作一副半暈半醒的樣子,把唇瓣張開,沈落枝喂了一口藥進去,突然間昂起頭,迎著燭火的光輝,一臉認真的看著袁西問道:“今晚若是我留下,齊律會不會好起來呢?” 袁西跪在床邊,伸手進被子里,握緊了齊律的手臂。 聽見沒有!阿兄你聽見沒有,茍富貴勿相忘! 耶律梟也在被子里面捏緊了袁西的手。 好兄弟,你這一招可真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