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華 第38節
耶律梟的胸腔因為太過憤怒而發顫。 這來自大奉的文雅之士雖然未曾表露出來一絲鄙夷,但是在他的心里,沈落枝已經不是一塊完整的美玉了。 她有瑕。 耶律梟因此而憤怒,為裴蘭燼的有眼無珠, 更為他自己。 是他把她變成“有瑕”的。 耶律梟的心頭除了憤怒, 還有惶恐。 他在這冷冽肅殺的冬日, 在這貧瘠干涸的荒山里, 終于明悟了他對沈落枝到底造成了什么樣的傷害。 是他親手把沈落枝逼至到一個任人奚落的境地的, 她因他的折辱而被人輕視, 被人算計, 怠慢, 被人視成丑聞。 沈落枝說得對,他是從茹毛飲血的畜生,并不懂大奉人的風骨,但當他懂得時候,已經晚了。 他仿佛找到了沈落枝對他那些無窮恨意的源頭,也終于明白,沈落枝是永遠不會愛上耶律梟的。 誰會愛上一個使其受辱的人呢? 可他無法解決,他無法填補沈落枝心頭的愁緒,就像是他無法回到一月之前,改變他綁走沈落枝的結局一樣。 有那么一瞬間,耶律梟甚至希望他死在被沈落枝一刀捅到胸口上的那一晚。 愧疚與無力,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因為破掉的玉石很難被重新彌補回去,就像是他給沈落枝的侮辱,也回不去。 耶律梟那雙眼便又從面具后面看向沈落枝。 他因為裴蘭燼的話而感到無窮的憤怒,但沈落枝卻并沒有,她安然的跪坐在原處,分明是被卷在漩渦中心的事中人,但卻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淡然,分明樹林里的兩個人在討論怎樣折辱她,怎樣把她從云端上拉下來,摔進泥潭里,但她依舊淡然。 她的傲骨好似永遠不會被折斷,她的頭顱也永遠不會低下來,不管是被耶律梟劫掠,還是被裴蘭燼算計,她好似永遠這般驕傲。 耶律梟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的抽動起來,他的胸口上、沈落枝親手刺下的那道傷早就好了,但是現在又開始痛,撕心裂肺的痛。 —— 樹林里的另一處,聽見此話的邢燕尋腦子里一閃而過了一點不自在,但是轉瞬間,就變成了欣喜。 她太想要裴蘭燼了。 她太喜歡裴蘭燼了。 她說不清楚這種渴望到底是從什么時候升起來的,總之,裴蘭燼越是不要她,她越是想要,裴蘭燼越是推拒她,她越是因此而瘋癲。 這其中還夾帶著一點兒對沈落枝的莫名的嫉妒與排斥,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壓沈落枝一頭,以各種方式。 所以當裴蘭燼提出要以這種方式來折辱沈落枝,來壓下沈落枝的傲骨的時候,她并未覺得哪里不好,隱隱還有些許期待。 沈落枝不配了,那她就配了。 她可從沒有被西蠻人擄去過! 她清白的身子都給了裴蘭燼,所以裴蘭燼疼愛她、彌補她也是應該的??! 當然,邢燕尋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沈落枝是江南的明月,那她就是納木城的明珠,她并不會真的去與沈落枝共享一夫的,她只是想先誘使裴蘭燼與沈落枝決裂,然后想辦法逼走沈落枝。 納木城是她自小長大的地方,西疆是她父親的駐兵之地,她在此,比沈落枝多了不知道多少優勢,她占盡上風!而那來自江南的郡主嬌弱無用,連一把劍都拿不起來,甚至也沒有親友兄弟在此,明擺著就是一副任人欺凌的模樣,裴蘭燼護著她還好,沒人敢違背郡守的意思,但是裴蘭燼不呵護她了,她的名聲又毀掉之后,豈不是誰想來,都能踩她一腳? 邢燕尋幾乎已經想到了她將沈落枝驅趕出去的模樣了,讓這嬌弱的郡主從哪兒來的,便回到哪里去吧!讓她這輩子不敢踏足西疆半步! 邢燕尋越想越覺得興奮。 哪怕他們身處于凄清寒冷的夜里,哪怕他們身處于危機四伏的密林中,邢燕尋依舊沉浸在了這種美好的幻想中,所有寒冷與危機都不能讓邢燕尋在此刻冷靜下來,她覺得她快要被燒著了。 她的臉龐上浮起了一絲紅暈,在月下的光華中,顯得竟有幾分與她性情不符的嬌羞。 提著刀鞭的女將軍,也會因為情郎的一句話而變成三千繞指柔的。 裴蘭燼瞧見她的模樣,便覺得心中一陣甜蜜。 他一時間又感到無奈。 他明知這樣不對,沈落枝為了他受盡委屈,他應該對沈落枝更好才對,可是偏偏,他的心已經不在自己的身上了。 它不聽話的飛到了一位女將軍的身上,這位女將軍颯爽,潑辣,驕傲,活潑,偶爾像是一個天真又倔強的姑娘,喜歡一個人,便飛蛾撲火,賭上所有撲上來,只為了求他的一個心軟。 他怎么能讓邢燕尋輸呢? 思來想去,他便只有這么一個法子,才能將這兩個愛他的人都留下了,雖然他此舉對不起沈落枝,但是他日后一定會加倍對沈落枝好的。 他一定會的。 裴蘭燼這般想。 他們兩人在此刻,都將這里的刺客給忘記了,也將這滿樹林的、因為他們而落難的可憐人給忘記了,他們二人湊到一起時,竟然還有一種情意nongnong的感覺。 他們也沒有離開這里,此處是一處安全的地方,敏銳如狼的耶律梟挑中了這里,久經沙場的邢燕尋挑中了這里,就說明這里短時間內不會有人來。 所以,隔著一顆蒼勁的古樹,沈落枝聽見他們二人湊到了一起去。 孤男寡女,深山野林,他們會做什么呢? 他們大概很久沒見了吧,自沈落枝進納木城以來,已經近一旬了,所以他們格外思念,在突破了彼此的心意,與最后一層道德之后,他們便也沒有了遮羞布,他們親密無間的在這寒夜中滾落到地面上,用彼此的身體來溫暖自己。 以天為被地為席,似是覺出野趣來了,竟像是那樹上的鳥雀一般嘰嘰喳喳的叫起來了。 沈落枝聽見這些窸窸窣窣的聲音的時候,腦海里浮現出了邢燕尋的臉。 她一直,很敬重這位女將軍。 在之前,邢燕尋不斷挑釁裴蘭燼的時候,她甚至還有一種可笑的想法:她曾經以為,邢燕尋是知道了裴蘭燼與旁的女子有染,所以用叛經離道的去青樓、送小倌的方式來提醒她。 她對邢燕尋天生就有好感,可能一來是因為邢燕尋是一位少見的,突破桎梏的女將軍,二是因為邢燕尋曾抓過很多西蠻人。 而現在,當她用另一種眼光去回看邢燕尋與她的相處,想起邢燕尋與她說的每一句話時,便又從中品出不一樣的意味來。 沈落枝想,邢燕尋問她的那些話,自己回去想想,不覺得惡心嗎? 一個未婚女子,與一個已成婚的男子做這種事,她為何要如此作踐自己呢? 她分明也是貴女,邢家世代駐守邊疆,為何能教出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兒呢? 他們這般做,她又該如何報復他們呢? 沈落枝想這些的時候,兩只手突然伸了過來。 她詫異的抬頭,就看見她的小倌不知道什么時候靠過來了,他身高腿長,直接將她圈在了他的保護范圍內,然后用兩只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寬厚滾熱的手掌貼蓋住了她的兩只耳朵,將她被冬日凍得發麻的耳朵被捂得逐漸發暖,同時,還隔絕了獵獵的北風與那不間斷的鳥雀的聲音。 沈落枝的思緒還沉在那些惡心人的事情上,都忘了此時她身處冬日,也忘了她被凍僵的骨rou,直到齊律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不知是為了給她取暖,還是為了讓她不要再聽。 她聽不見那些靡靡之音時,恨意如潮水,從心底里漸漸褪去,重新涌上來的,反而是些許奇怪的感覺。 她看著齊律的面具。 齊律沒摘下面具來,所以她只能看見一雙綠油油的眼,分明像是狼一樣的目光,但她并不覺得害怕。 陌生男子的觸碰,也并不討厭。 甚至,讓她感受到了些許溫暖。 是這里的天太冷了嗎?讓她開始貪戀別人的體溫? 沈落枝想不明白,但是她的四肢確實暖起來了,像是被人從寒潭里抱出來,塞進了溫暖的被窩里,這被窩并不是玉床蜀錦所制,而是簡單的木床棉被,里面帶著男子滾熱的體溫,一靠進去,整個人都被溫暖起來了,她似乎又嗅到了一種男子的骨rou血氣,帶著讓人血脈都翻涌起來的力量。 這與她過去得到的溫暖與力量都不一樣,是一種全新的感覺。 一定是這西疆的冬太冷了,否則,她為什么會生出摘下齊律的面具、好好看一看他的臉的沖動呢? 沈落枝晃神的時候,耶律梟也在晃神。 他被懊悔沖垮了,他被愧疚打倒了,戰無不勝的金蠻勇士甚至不敢抬頭了。 當初他沖到納木城里,要將沈落枝抓回去的決心早已漸漸地散在了這座城里,散在了沈落枝的眼眸里。 他終于學會從沈落枝的眼眸里來看這個世道了,而在這一刻開始,他才親身的體會到,他給沈落枝帶來的是什么。 他甚至開始畏懼。 他是齊律,沈落枝會感激他的保護,會為他包扎,會允許他為她捂住耳朵。 但沈落枝如果知道他是耶律梟呢? 她還會殺他嗎? 如果他不想被她知道,那他拋下他的金烏城,拋下金蠻的皇位,拋下過去的所有,做一輩子的齊律嗎? 他們不開口,只有樹的那一頭的人在開口。 大概是疲累了,裴蘭燼的聲音有些沙啞,他道:“我族中長輩就要來了,是為了我與落枝的婚事來的,但是你別擔憂,之前我說的事情,這兩日我便辦?!?/br> 在裴蘭燼看不見的地方,邢燕尋的眼珠來回轉了兩圈,然后慢慢的“嗯”了一聲——裴蘭燼要辦事,她也要辦事,裴蘭燼要沈落枝忍下她,而她,要把沈落枝趕出去。 說話間,裴蘭燼又道:“這群刺客應當是清泉商隊派來的,我們得想想辦法?!?/br> 裴蘭燼是個有心計有手腕的人,清泉商隊都打到他臉上來了,他不可能坐以待斃。 “我知道了?!毙涎鄬ぴ谂崽m燼的肩膀上蹭了蹭,一邊標記一般咬下一個牙印,一邊道:“我明天就領兵出去剿一波他們?!?/br> 他們不再開口后,四周終于萬籟俱靜。 幾縷光線從樹杈的縫隙間落進來,照在樹邊的四個人的身上,他們的影子落于地面上,有人親密無間,有人小心試探,有人沉迷情愛,有人蛇鼠兩端,四個人都各打了一副算盤。 在最后的勝利未曾到來之前,誰都不知道對方的目的和籌碼到底是什么,他們都在各自的棋局之中落子,同時,也是對方棋局上的一子。 曲中人一一入局,在對方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時候,帶著不為人知、亦或已被人知的秘密,與對方擦肩而過,奔赴去了未知的下一章。 —— 冬日天冷,野鴛鴦也躺不住了,大概一刻鐘后,裴蘭燼與邢燕尋親親蜜蜜的穿衣走了。 樹后的耶律梟終于放下了手。 他捂了不過片刻,沈落枝的耳朵和面頰卻已經紅潤起來了,她分明剛察覺到了一場背叛,但是卻并不能瞧見任何悲愴的神色,耶律梟收回手的時候,她還與耶律梟笑了一下。 她生的那么美,柔若芙蕖,嬌比春艷。 耶律梟看她一眼,就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匆匆避開視線,他分明戴著面具,可是那種不敢與沈落枝對視的姿態卻表現得那般鮮明。 沈落枝一時看的好笑,她瞧著那張玄鐵面具,又瞧著齊律那雙碧綠的眼,只覺得手指發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