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華 第2節
沈落枝匆匆下了馬車,自己騎上了馬。 她是郡主,自幼習君子六藝,馬術雖然不敵征戰沙場的將領,但也絕不會拖后腿。 她與她的侍衛、侍女,帶著足足有二百人左右的流民從另一個方向往城外跑。 沈落枝自是跑在最前面的。 她穿著云鶴裙,帶著斗笠,一身雪綢白衣,與亂糟糟、灰頭土臉的人群中是那樣顯眼。 她奔出城的時候,隱約聽見鷹唳聲。 如果她抬頭,便能看見一頭爪牙鋒利的黑色鷹隼在她頭頂盤旋而過。 但她沒抬頭,她缺乏在西疆生存的經驗,只知道帶著流民逃奔。 當他們奔到城外時,沈落枝天真的以為他們逃過了災難。 她嬌媚的臉上揚起了一抹笑容,轉過頭與旁邊的流民們道:“我的未婚夫馬上便來接我了,他是西疆的郡守,到時候他會將你們安置好的,別怕,我們都會——” 她的話音還未落下,遠處射來一支箭,擦著她的肩側,射到了她身旁的流民的心口處,流民聲都沒哼便翻下了馬匹。 沈落枝驚懼的看向遠處。 箭射來的方向,一道又一道黑影冒出來,那是一支蠻族戰士的軍隊。 他們在此埋伏已久,精兵強馬,雖只有百人,但對上手無寸鐵的流民一刀一個,沈落枝的侍衛也不過堪堪二十人而已,攔不住的。 “保護灼華郡主!”侍衛們高喊著向沈落枝圍聚過來。 沈落枝無法形容那一瞬間的感覺,剛才還與她說話的人輕而易舉的便死了,像是海中的一抹浪花,什么風浪都掀不起來,她連悲拗都來不及,便已經被西蠻戰士給包圍住了。 沈落枝看見領頭的蠻族人騎在高頭大馬上,抬起左手,那些蠻族戰士便停下馬,站在原地。 而那領頭的蠻族人一提韁繩,獨自一人從蠻族戰士的隊伍中走出來,他一人一騎,走過驚叫跪伏的流民,走到團團圍住的侍衛前,在肩膀與肩膀的縫隙中,直直的盯向被圍在最里面的沈落枝。 他一個人,逼的整個侍衛隊伍節節后退。 沈落枝看見了一雙幽深鋒銳的綠眸,眼底的貪婪幾乎凝成實質,那目光落下來時,如同惡狼的舌頭舔過她的臉。 那雙眼她看過一次,便成了夢魘,終身都難以忘懷。 是他。 看到那雙綠眼睛的時候,沈落枝突然升騰出了一種預感。 他就是來找她的。 他看中了她的美色,他要奪取她的清白。 上一次在山谷中,他只有七個人,沒辦法打過她隨行的侍衛隊伍,便短暫撤退,待到他人手夠了,便來奇襲三元城,來俘虜她,圍城的士兵起碼有五千,而三元城只是一個小城,守城的將領士兵加起來只有一千人,守不住的,無論她是逃,是躲,都會被挖出來。 這人是誰?他能調動這么多人,在蠻族應當有些地位。 沈落枝的腦子變成了一片漿糊,她記得他說過他叫什么,但是她忘了。 她攥著馬韁的手漸漸發白,侍衛包裹著她向后退,那蠻族人獨自一人逼近,毫不在意侍衛們高舉的刀鋒,只對她說了一句蠻族語。 發音很熟悉,他之前在馬車上就說過,但是沈落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大概明白沈落枝聽不懂,便沖沈落枝笑了一下,狹長的狼眸微微瞇起,薄唇咧開了一個兇殘的弧度,他一笑,眉眼間的陰鷙便化成了三分妖冶之意,語氣愉悅的說:“過來,羊、羔?!?/br> 沈落枝的指尖深深掐入手掌。 一望無際的西疆荒漠,狂沙漫天,侍衛咬牙死撐,遠處是虎視眈眈包圍他們的西蠻戰士,和一個覬覦她的西蠻人。 她逃不出去了。 裴哥哥,裴哥哥...為何還不來。 —— 三日前,納木城。 郡守府書房內,一線熏香于空中四散,半縷金光于窗外落入,室內靜謐,只有筆墨走過的沙沙之音。 書案便立著一個身穿月牙白對交領儒袍的男子,他手持一根玉身纏金紋勾筆,在案上寫過字句,他眉眼清雋,神色平和,如同山間松柏般沉穩寧靜,卓然立世,半張側臉在香霧與金光中模糊不清,如出塵謫仙般俊美。 此人正是沈落枝心心念念的裴蘭燼。 灼華郡主剛剛送來消息喚他去接人,他聽了消息后,便立刻叫人收拾東西,打算動身去接。 想起灼華郡主,他便記起當年在江南時的驚鴻一瞥,檐下雨打芭蕉,窗內女子捧醫書而讀,他自九曲回廊走過,她自窗內抬眸往來,目光對視之間,煙雨連天,仿佛一副水墨畫。 沈落枝是他的妻,是他要相伴一生的人,是他愛的女子,又為萬里奔襲,他不能薄待。 但他還有最后一筆賬要算,等他算完后,他便去接。 筆尖在紙張上走過,一字寫到一半時,裴蘭燼聽見窗外傳來了一陣吵鬧聲。 他擰眉放下筆,便瞧見一個身著紅麟鎧甲的女子從門外撲進來,她生的圓臉明眸,如山間紅杜鵑般濃艷,手持一把重刀,行動間極為輕快,此時正抱著胳膊,抬著下頜,一臉挑釁的看著裴蘭燼,道:“裴大人,你的賬算完了沒有?” 此時,裴蘭燼正在算西疆現下的賬面銀兩,他想要購買一種叫“荒里甜”的作物種子,這種種子,可以在西疆貧瘠的地面下生長,結出巴掌大的圓形果實,用火烤熟,分外香甜,產量極高。 西疆貧瘠,邊境人常年吃不飽,但若是多了此物,能讓當地居民都能填飽肚子。 但是,這農作物是西蠻之物,西蠻人不可能將此物賣給他,他打算去花高價買,所以他才在這里算西疆現在的官賬。 “邢將軍,來此可有事要談?”裴蘭燼垂下眼睫,態度有些冷淡,刻意的回避了邢燕尋火一般的眼神,道:“裴某尚有要事?!?/br> 邢燕尋是西疆邢家軍的人,是邢大將軍的獨女,朝廷自允許女子為官后,邢燕尋便是西疆的第一位女將軍。 邢燕尋的眼上下打量他,抱著胳膊笑嘻嘻的說:“當然有要事?!?/br> 邢燕尋的尾音拉的長,帶著點女子的嬌柔,但語句中卻又摻雜著挑逗與暗示的意味,讓裴蘭燼微微擰眉。 裴蘭燼出身高門大戶,見不得女子這般失禮舉動。 邢燕尋自然知道他為什么皺眉,但她就喜歡看他被她逼的如此,所以就看著他笑。 她生于西疆,這里的人常年泡在生死之間,所以對“喜歡”和“欲念”都表達的格外強烈,喜歡就上,想要就去搶,錯過了,可就一輩子都見不到了。 邢燕尋第一眼瞧見裴蘭燼就喜歡他。 她從未見到過這樣的男子,不似西疆人那般粗魯,用膳時從不說話,永遠身著一身書生袍,太陽一曬,那衣袍上的云紋便像是水波般動起來,分外好看,待人也彬彬有禮,從不會張口說那些難聽的罵娘的話,西疆人瞧見他第一眼,都會以為他好欺負。 但并不是。 他聰慧且兇狠,用一根筆,便能將整個西疆把玩在鼓掌中,明面上從不說狠話,但背地里下的都是死手,儒雅又狠絕,自他來了西疆,變法,改制,條條框框推行下來,西疆變的有序且繁華,不少往來的商隊提起裴蘭燼,都會喊一聲“好官”。 以前西疆在面臨蠻族侵擾時,都無力反擊,但自從裴蘭燼來了以后,西疆竟打過幾次勝仗。 她父對裴蘭燼的評價是:聰明人。 邢燕尋更喜歡了。 她想嫁給他。 可是裴蘭燼有未婚妻,聽說還是什么郡主,為了嫁給裴蘭燼,竟不遠萬里,從江南一路奔向了西疆。 邢燕尋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便燃起了熊熊戰欲。 她要把裴蘭燼搶過來。 好東西,就該搶過來。 西疆可是她的地盤,一個嬌嬌郡主,能搶得過她嗎? “什么要事?”裴蘭燼終于肯抬眸看她了。 邢燕尋的唇瓣勾起,她走過來,單手撐在案上,道:“裴大人,京城那一套,在西疆可行不通,花錢能買到什么呢?你不是想要荒里甜的種子嗎?我知道西蠻商隊今天的路線,我帶你去搶過來,不花一分錢,可好?” 裴蘭燼薄唇緊抿,道:“裴某要去迎親,怕是不能與邢將軍一道了?!?/br> 邢燕尋挑眉,道:“好,既然裴大人以一己私欲,棄西疆百姓于不顧,那本將軍也無話可說?!?/br> 她說話間,在案那一頭湊過來,明媚的臉直直的逼向裴蘭燼,裴蘭燼驚慌后退時,邢燕尋一轉頭,往門外走,道:“我等你一刻鐘,你不來,我便不去了?!?/br> 裴蘭燼的眼眸不由自主的隨著邢燕尋的背影走動。 他知道,邢燕尋不會撒謊,她是真的知道荒里甜的種子的所在的。 他何其聰慧,自然能明白邢燕尋對他的情愫,如火一般灼人,她是那樣烈烈濃艷,讓他不由自主的去看她。 他知道自己是有未婚妻的人,不該與邢燕尋糾纏太多,但荒里甜的種子又那般重要—— 灼華還在等他去接。 裴蘭燼的心在左右為難。 這時,門外一個小廝跑過來,道:“大人,東西收拾好了,我們去接郡主吧?!?/br> 裴蘭燼掩下眼底的掙扎,“嗯”了一聲,道:“走吧?!?/br> 他要去接灼華,接他的落枝。 但是,在裴蘭燼踏出府門的一瞬間,一根鞭子纏繞到了他單薄挺拔的腰背間,邢燕尋在小廝的驚呼中,手臂一抬,內勁游走于鞭身,將裴蘭燼卷到了她的馬上。 “裴大人!”馬匹狂奔而起,裴蘭燼聽見身前的姑娘颯颯喊道:“你不跟我走,我只能綁你走啦,坐穩,我們去搶寶貝啦!” 裴蘭燼在馬上被迫抱緊了她的腰,只來得及與身后的小廝喊道:“你們去三元城,接灼華郡主!” 分明是被強行帶走,但不知道為何,裴蘭燼卻覺得他的心有片刻的松弛,甚至還有一絲愉悅。 他的手落到邢燕尋的腰上,其下蓬勃生機,勁瘦卻又充滿力量,不似那江南的月光,柔弱溫軟。 裴蘭燼驟然驚醒。 他難堪地壓下了這一點不該有的妄想,如水月觀音的面上也繃的更冷。 他看向三元城的方向,想,他是為了西疆才與邢燕尋如此接觸的,落枝如那天邊落月般心善悲憫,一定能理解他的苦處。 待到他拿了荒里甜的種子,回來后,便不會與邢燕尋再多講話了。 灼華,等我回來。 —— 野欲在無人所知的角落瘋長,馬蹄踏過滾滾黃沙,人影漸漸遠去,奔向城外,明日高懸長空,俯瞰這亙古不變的西疆。 沒到結局,誰都不知道,當下的選擇是對還是錯。 這萬里邊疆如譜,以刀鋒為筆人血作線,七欲為墨六欲作弦,奏出蜿蜒長歌一曲,隨北風吹遍西疆,道盡世間滄桑,兒女情長。 作者有話說: 下本開:《女百戶》《鳶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