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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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屈指在桌上叩了三下,“以此為號?!?/br> 后來她大大小小闖過許多禍,譬如用彈弓打傷了丞相公子,假借祁令瞻的名義在外賒馬狂奔,出門斗蛐蛐擲博戲錯過了宵禁,翻墻回府時險些被當成歹人抓起來。 大概是怕侯爺夫人被她氣死,祁令瞻總在面上包庇她,然后在桌上叩指三聲,私下約她去書房,拿戒尺狠狠抽她手心。 但那已是幼時規矩,何況在舅舅的事上,照微自認沒有行差言錯。 她站在屏風側,纖影落在青玉案上,朗聲對祁令瞻道:“舅舅經商為官的事我不同意,今者國已不國,他跳到這灘渾水中來,是要鬧得家也不成家嗎?無論你與李繼胤打什么主意,也不該拿我舅舅開刀?!?/br> 祁令瞻手中的戒尺輕輕點著梨花桌,輕聲道:“圣人言: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你有本事對我大呼小喝,何如自己去勸容郁青,叫他別踏進這永京一步?” 照微道:“我當然會勸,只怕有人會背后作梗?!?/br> 祁令瞻似笑非笑:“那就不是你能攔得住的事了,等你嫁去西北,逍遙快活,縱這永京亂成一團、永平侯府洪水滔天,又與你何干?” “祁令瞻!” “天子名諱,兄長姓名,沒有你不敢喊的,回龍寺里讓你省身,你便是這樣反省的么?”祁令瞻朝她招手,黑色的手衣瑩瑩拋光,纖如玉塑,“過來,到我身邊?!?/br> 照微走過去,祁令瞻仰靠在太師椅里看她,說道:“把手伸出來?!?/br> 檀木戒尺落在掌心,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喊天子名諱是犯上,白日在宮道里,今夜在侯府中,你犯了兩次,為此挨打,可有不服?” 照微道:“他李繼胤甘認金人為父,旁人不過叫兩聲,還能叫折了他?” 話音未落,又挨了一戒尺。 祁令瞻道:“再喊一次,我押你到爹娘面前,讓你喊個夠?!?/br> 照微不說話了,冷哼一聲,算是認了罰。 祁令瞻目光往她袖間一掃,“賬還沒算完,誰讓你把手縮回去了,怎么,怕疼了?” 照微重新將手伸出來,瑩白如玉的掌心里已留下一道紅痕,然而她卻將頭抬得更高,說道:“有什么話一起說了,今天你就算打死我,舅舅來永京的事我也不同意!” “永平侯府最能惹事的人是你,什么時候輪到你替別人cao心了,”檀木戒尺將照微的手又抬高一寸,“第二件事,母親面前,你不該狂言無狀,令她憂心?!?/br> 照微依然不服氣,“自欺欺人,我不說,她就永遠不知道嗎?” 祁令瞻耐心和她解釋:“朝中的事我比你清楚,朝廷缺錢,但還沒到饑不擇食的地步。我向你保證,容郁青做兩淮布糧經運,絕不是宰刮商賈的圈套?!?/br> 祁令瞻雖待她嚴厲,但從不騙她,照微勉為其難地認了:“既然你這么說,那我認,但我還是不同意?!?/br> 戒尺“啪”地一聲落下來,照微眉頭都沒皺一下。 “第三件事,”祁令瞻雙手交握,揉按著被震得發麻的手腕,慢慢道,“韓豐不是你的良配,更不值得你為他與我嗆聲?!?/br> 聞言照微雙眉揚起,“韓豐憑什么不是良配,那是我自己挑的未婚夫?!?/br> 祁令瞻聲音微沉道:“誰家侯府女兒憑著吏部調任書到校場挑人,你這是挑良婿還是挑牲口?何況六禮未過,什么未婚妻未婚夫,做不得數?!?/br> “我知道,你是嫌韓家門楣低,不能給你臉上貼金,”照微輕笑,“說吧,你對韓豐百般挑剔,是想把我另許給誰家?難道你存著和窈寧jiejie一樣的心思,要踹了韓豐,拿我換大周皇后的位子?” 祁令瞻:“再敢胡言亂語,多加一戒尺?!?/br> 照微哼了一聲,并不怕他。 祁令瞻按了按腦袋,勸她道:“你要嫁韓豐的心意不真,他要娶你的目的也不純,這樣的婚姻有什么意思,何況那韓豐才貌平平,我絕不會認此輩為妹夫,你若敢為此人棄家遠去,不認父兄,我明天就派人宰了他?!?/br> 照微冷笑道:“祁參知真是好大的威風?!?/br> 她油鹽不進,這一戒尺落下,發出一聲脆響,把進來送茶的平彥嚇得一哆嗦。 平彥忙上前勸和:“公子消消氣,二姑娘才剛回家,再把人打跑了,你心里又掛著……” 祁令瞻冷颼颼瞥了他一眼,平彥抬手拍自己的臉,“我閉嘴?!?/br> “出去?!?/br> 平彥擱下茶盞,抱著茶盤跑了。 被他這么一攪和,祁令瞻冷靜了些許,他見照微雖面上毫無悔過之色,但手心已被戒尺敲得通紅,不忍再下手,將那檀木戒尺隨意往案上一扔,指了指木架上的銅盆,嘆氣道:“去洗洗手,坐下喝茶吧?!?/br> 照微來之前,盆中就已備好消腫的薄荷水,她將手浸入水中,漫不經心地揉按發紅的手心。 說起來,自她七歲來到永平侯府后,挨過祁令瞻許多戒尺,頂撞長輩要挨打,讀書散漫要挨打,跑出去與人爭強好勝也要挨打。那時祁令瞻下手是真的狠,兩三下戒尺落下,疼得她第二天不敢拾弓搭箭,有一回甚至將她疼哭了,從此他書房里便備下了薄荷水。 可如今祁令瞻手里的戒尺,像一個外強中干的遲暮將軍,他用了十分力,也不過將她手心打紅,讓她稍感疼痛。 而這點痛,甚至比不過他自己遭到反震來得劇烈。 照微洗完手,見祁令瞻仍在悄悄揉按手腕,他端起茶盞要喝茶,那盞端不穩,在他手里輕顫,于是他又將茶盞擱回案上,改為闔目養神。 這一幕令照微心中微沉,她想起來,祁令瞻這傷是為她受的。 照微走過去,與他對案而坐,語氣較方才平緩了三分:“兄長的手仍使不上力嗎,你的傷……” 祁令瞻淡聲道:“只要你別氣死我,我就疼不死?!?/br> 照微:“……” 不識好人心的家伙,她真是多余問。 此次照微從回龍寺回來,容汀蘭留她多住些時日。 照微住在東院,早晨一覺睡過了辰時也沒有人來吵她,院子里靜悄悄,偶有幾個灑掃婢女路過,墻角梅花開得正好,疏影橫斜,恣意橫生,毫無裁剪之跡,盡得天然風流。 照微往院中折了幾支梅花,問來送早點的紫鵑:“人都到哪里去了,什么時候府里連早飯都不在一起吃了?” 紫鵑答道:“當年姑娘離府后沒多久,老夫人遷往清山別院頤養,侯爺常往侍奉,一個月里有大半個月都待在清山。后來大姑娘嫁去宮里,公子也忙得三兩天不顧家,府里只剩下夫人終日清閑。長房那邊倒想往跟前湊,天天帶著二公子過來,說是陪夫人吃飯,句句不離讓公子給二公子在官場尋個門路,三番五番如此,夫人就不讓他們過來了?!?/br> 這話是公子教她在二姑娘面前說的,紫鵑一字一句都背得清楚。 照微聽了這話,果然食不甘味,將拾起的筷子又擱下,對紫鵑道:“別往外擺了,都收回食盒,去主院我娘那里吃?!?/br> 紫鵑:“夫人辰時就已吃過早飯?!?/br> “吃過了就再吃兩口,吃不下就看著我吃,”照微讓她動作快些,“再不過去,怕要連午飯都趕不上了?!?/br> 紫鵑忙提著食盒跟上。 照微記得,剛到永平侯府那幾年,正是永平侯府最熱鬧的時候。 祁老夫人每天都有力氣尋旁人的錯處,罵她娘商戶女小家子氣,罵侍奉的婢仆不盡心,罵祁令瞻不聽長輩教導,罵祁窈寧偷懶,一個月都繡不完一副山河萬壽圖。 照微來了之后,永平侯府的日子更加雞飛狗跳,老夫人的火氣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每天變著法兒罵她頑劣、囂張、無禮,從來沒罵冤了她,也沒罵老實了她。 那時候,常常是老夫人罰她跪祠堂,永平侯從旁勸解,母親唉聲嘆氣,祁令瞻冷眼旁觀,窈寧偷偷來給她送吃食。 這才幾年光景,偌大的永平侯府,竟只剩下她母親容氏一人,每日不知在為誰cao持。 照微抬腿邁進主院,一進門就滿院吆喝:“娘!娘!我要吃糖榧餅,昨兒的糖榧餅還有沒有了?我餓了!” 容汀蘭正與手下布坊的掌柜們在暖堂里核賬,聽見照微的動靜,無奈離案起身,同幾位掌柜說道:“小女無狀,叫幾位叔伯見笑了。賬本先擱這兒,待我看完再派人送回去,年關這么忙,勞幾位特意跑一趟,我略備了些薄禮,請諸位帶上?!?/br> 掌柜們起身還禮道謝,寒暄的功夫,照微已闖入堂中,見滿堂都是人,站在外頭略一整衣,從容大方地見禮:“照微見過各位叔爺伯爺,問各位叔爺伯爺康健安寧?!?/br> 眾人回身,見那妙齡女郎姿儀窈窕,光艷照人,春風般盈滿屋舍。 管松江棉布坊的葉掌柜懂相學,他仔細端詳照微幾眼,不由得暗暗驚詫。 葉掌柜朝容汀蘭一拱手,緩聲道:“令愛面相三停得宜,主位高權貴、舉世無雙,然眉官細揚、目官太亮,主性情好爭,勞心費神。此為有為貴人之相,敢問東家,令愛可曾許配人家?” 容汀蘭看了照微一眼,并不想提及韓家,故言不曾。 葉掌柜點點頭,叮囑容汀蘭:“令愛的婚事,東家可千萬要經心,莫壞了這天賜命格?!?/br> 第5章 臘月二十六已經停朝,但中樞三品朝官仍可入宮稟事,祁令瞻是二品參知政事,位同副相,除夕之前,仍每日來紫宸殿中坐值。 皇后居住的坤明宮里針藥不斷,長寧帝脫不開身,派太醫署院正楊敘時往紫宸殿中傳話,順便給祁令瞻也診上一診。 紫宸殿偏殿里,沉水暖香從鎏金獸爐中裊裊升騰,濃郁得令人昏昏欲睡。楊敘時嗅著這凝神香,又觀察祁令瞻的臉色,問道:“這幾日傷口又犯疼了?” 祁令瞻點頭,“有一點,白日尚可忍受,只是夜里難眠?!?/br> 楊敘時嘆氣:“天生五感,以痛為首,是為了讓人懂得趨避,而非是為了忍耐。把手衣摘了,我看看你的傷?!?/br> 祁令瞻這才擱下手里的章奏,褪去手衣,將手腕搭在脈枕上。 這只細長蒼白的手像出自宮廷名匠的玉擺件,美麗如渾然天成、天工玉塑,卻又透著沉沉的死氣,沒有一點血色與溫度。 在掌心與腕臂連接處,有一道觸目驚心的舊傷痕,依稀可見當年曾橫貫經絡,幾乎切斷了半只手。 楊敘時雙指搭在他脈上,闔目仔細感知他衰微的脈搏,半晌后問他:“要動針還是要喝藥?動針疼如抽髓,喝藥只是苦一些,但要一日三碗,暖和靜養?!?/br> 祁令瞻毫不猶豫道:“動針,年節喝藥太晦氣?!?/br> 于是楊敘時點燭鋪針,掐準掌間經絡,以銀針徐徐輸刺。他說是抽髓之痛,并不算夸張,祁令瞻眉心驟然一緊,額角青筋頓起,硬生生疼出一層冷汗。 一連十幾針,針針見黑血,他闔目仰在太師椅里,唇間已無血色。 楊敘時與他說起后宮的情形:“皇后近來湯藥不斷,并非長久之策,她的病是秦醫正在管,我看過方子,有些是鋌而走險的猛藥?!?/br> 太醫署用藥傾向保守,秦醫正本是謹慎之人,楊敘時此言,意為太醫署已束手無策了。 祁令瞻心中又是一刺,卻難受地說不出一句話。 楊敘時道:“皇后先天不足,是早夭之癥,若非侯府富貴、宮中精養,擱在尋常人家,恐活不過七歲,能行至今日,誕下太子,已是與天爭命了?!?/br> 他實在不會安慰人,安慰人也不是他的本意。他抬頭見滴漏已盡,著手將銀針一根根拔下,同時對祁令瞻道:“臨華宮姚貴妃最近在打聽坐胎的方子,若真叫她遂愿,那姚黨……” 祁令瞻低聲道:“不會,陛下有分寸?!?/br> “就算臨華宮沒有子嗣,萬一坤明宮……姚丞相逼這么緊,若是教姚貴妃繼了后位,再將太子抱到膝下撫養,那一切將無可挽回?!?/br> 楊敘時又嘆一口氣:“子望,我知道要你打算此事無異于誅心,但事不預則失,我們實在是輸不起了?!?/br> “我明白?!?/br> 祁令瞻將兩只手浸入藥盆中,濃黑guntang的藥湯徐徐將他吞沒,因疲憊而微闔的雙目被藥氣熏開,如桃紅展扇,白玉啼血,舒張欲破。 他緩緩對楊敘時道:“正和兄且安心,姚家出不了皇后,太子也不會改姓姚,年前我會去坤明宮一趟,若有決斷,會告知正和兄?!?/br> 楊敘時點到即止,也不忍心再逼他。他給祁令瞻開了瓶止疼的丸藥,叮囑他靜養溫養,離開了紫宸殿。 劇痛之后是無盡的疲憊,祁令瞻讓侍從將沉水香燃得更濃,乳白色的輕霧悠悠將人罩住,他握在指間的筆松了又緊,緊了又松,終于“啪嗒”一聲墜地,骨碌碌滾到一旁。 沒有人彎腰拾起,值房里靜悄悄的,筆的主人已伏案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