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令 第106節
她低低嘆了口氣,態度極誠懇的道:“對不起,是我誤會了?!?/br> 謝予辭意識到自己似乎語氣重了點。 他沉默一瞬,忽而道:“算了,也是我今日下午說的不甚清楚?!?/br> 他實在看不慣卓清潭垂首嘆息、低聲認錯的模樣。 在他心中,她似乎永遠都印著那個與生俱來便是圣神的往圣帝君的烙印。 而往圣帝君......生來尊貴,不該低頭。 所以,明明方才認錯的人是她,但謝予辭卻覺得仿佛自己才是那個被人用小小的鋼針暗搓搓的扎心數下的人一般。 卓清潭重新躺下,卻沒有忘記先前的問題,她微微仰著頭,再次輕聲問他: “所以,你方才為什么不開心,可以說說嗎?!?/br> 謝予辭挑了挑眉,他不甚走心的拖長聲音道:“不開心?怎么可能?謝某每日吃香喝辣,身側亦有美人相伴,如今又撈著了個‘仙君’當當。 看著往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門弟子們現在見到我又是磕頭又是跪拜行禮的,我還有什么不開心?我開心的不得了?!?/br> “是嗎?” 卓清潭定定看著他。 許是今夜夜色太過靜謐令人沉醉,許是他們許久不曾這般敞開心扉暢所欲言,她下意識便將心底藏了許久的話問出口來。 “可是,為什么自打我認識你以來,便始終覺得你并不快樂。 謝予辭,正如你所說,你此生本可衣食無憂,喜樂安康。你已什么都不缺,那你還放不下什么?你又還想要什么呢?” 一室寂靜。 謝予辭的動作突然頓住。 他驀然轉頭,死死盯住卓清潭的眼睛。 似乎想借此從中看出什么,但卻又什么都看不出來。 半響后,他忽而問: “卓清潭,那你呢?” “我?” 卓清潭微怔。 “對?!?/br> 謝予辭死死的盯著她眼中若有似無的淡淡漣漪,緩緩問道: “你自小長于當世第一仙門,出身顯貴,天資卓絕,相貌出眾,人人稱道??赡阌质菫槭裁?,眼底總有悲憫哀傷?你可是......亦有什么始終放不下?” 卓清潭心中一震,但她的臉上卻始終半分多余的情緒都未顯露出來。 她的視線輕輕偏轉到旁邊的一盆紅得晃眼的珊瑚盆栽上,然后淡淡道: “我并沒有什么放不下,從小到大家師便諄諄教誨我將來要心系蒼生,不可辜負了自己一身難得的修行天賦。 而我亦肩負著端虛宮數千年之傳承使命,一刻未敢懈怠,因此便多思多慮了一些,僅此而已。 若說我還有什么放不下,那可能便是......四海之間,尚未升平吧?!?/br> 第124章 何去何從 謝予辭靜靜的聽她說完。 隨著她的這番話出口,他眼底那抹希翼的光芒便逐漸淡了,暗自握緊的右手亦緩緩松開。 謝予辭自嘲的一笑。 是啊...... 若她的憂慮不是因為所謂蒼生不負、四海升平,難道還是因為前世對他有愧,因此這輩子雖然前塵盡忘、再世為人,依然在神魂深處對他抱有一絲歉意嗎? 若是晚青知道了他方才心底在想什么,想必都是要笑他又犯了癡念的。 想來可能是他們最近相處得多了,他受到的影響太大,以至于當真是瘋魔的越來越厲害了。 九千多年前,她因元神碎裂、神骨寸斷,痛到支離破碎、幾近神隕道消之際,尚且坦言一生不曾有悔。 他還在奢望什么? 他還在對她有什么期待? 他曾聽人說話一句話——人的一生實不該遇見太過驚鴻之人,否則便是一生無法翻過的詩篇。 他少時不信,現在卻信了。 謝予辭忽然灑然一笑,他輕輕點頭,道: “是啊?!肯砷L’這樣的人,想來必是一身仙風道骨不懼死,唯有蒼生道義留心田。便是眼中心中有悲憫、有哀傷,也斷然是為眾生,怎會是為某一個人?抱歉,是我平日里話本故事看得多了,落了俗套,你別介意?!?/br> 卓清潭聞言微微一頓。 她那雙看向紅色珊瑚盆栽的眉眼,緩緩偏落在謝予辭滿不在乎的表情上,忽而釋然一笑。 可是,謝予辭,你可知,我心有眾生不假,但其間亦有一人。 旁人都覺得我沉穩睿智、萬事成竹在胸,可是為什么,我似乎永遠都處理不好與你之間之事? 卓清潭蹙著眉,緩緩抬頭看謝予辭,欲言又止。 “你——” 他卻斷然起身,轉身離去,留下一句十分冷淡的話。 “我困了,你也睡吧?!?/br> 卓清潭靜靜躺在床榻上,偏過頭去默默看他那看似十分堅決,實則有些失魂無措的背影,一時沉寂無言。 其實,她最初第一次叫住他時,確實是存了一些小心思的。 因為擔心他還會去追問安品晗晚上為何會對她說出那句“她受苦了”的話,亦怕他當真從安品晗那里聽來鎮骨釘的另外一個用途。 謝予辭本就功法卓越、博聞強識,如今又已然拿回自己那四分之一神力。 吐真術、從心術、喚情陣諸如此類可以令人吐露真言的仙術陣法,他無一不通。 若是他真的想以神力壓制拷問,別說安品晗這等區區凡間仙門修士,便是連曾經的上神、而今靈力全無的她,恐怕都未必能抵得住。 但是當謝予辭真的被她一句話便牽絆住了,當他真的會因為她半真半假的“喉嚨痛”的借口擔心不已、細細探視,當他真的因為她身體的病弱而殫精竭慮、神思難安時,她又心中委實覺得酸楚難當。 她明明恢復了記憶,她明明知道他是誰,但卻始終假裝前塵盡忘,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欺騙? 卓清潭的目力差極了,她視線模糊的怔怔望著遠處緊閉的房門。 那房門看起來冰冷極了,恍若此生謝予辭緊鎖的心肺。 她忽然不可控制般咳喘了起來。 這次并非做戲,難過的半點摻不得假。 她的一只手撐著身體起身傾覆在床沿邊,另一只手的手背抵在口鼻處,努力壓制著聲音。 她努力將咳喘的聲音盡數憋在自己胸口,直至蒼白的臉頰都因此微微泛起紅意。 下一瞬間,卓清潭似乎再難壓抑。 她猛地嗆出一口血,那血下一刻又盡數被她用袖子掩住。 她微微一頓,忽而笑了,然后語氣極弱的喃喃自語。 “古話常言,古今除死無一難,萬般后事不相干??墒菫楹?.....” 她笑著笑著,慘白的唇瓣因這笑而裂出兩道裂縫,血色登時彌漫。 “......可是為何,身死近萬載,我心亦不能得片刻稍安,在這三界再走一遭錐心之路,實在是難?!?/br> 她手上終是力竭,頹然傾倒于枕畔,水墨畫一般濃墨相宜的眉眼,光芒暗淡。 她顫抖著將那只已沾染了暗紅血色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瞼。 “予辭,蒼生廣袤,你本有千重活法可選。何必作繭自縛,再執迷片刻妄緣? 仙山岱與今已淪為曠古奇談,濯祉仙蹤不再,恍若從未存在過的傳聞一般。 齡竺香斷,千古流轉,凡塵忘撰。你我之間的結局,本不該......如此不堪?!?/br> 她透過指縫間微弱的燭光,怔怔看著頭頂垂墜而下的金色紗帳。 可是,再過善意的謊言,亦如這看似繁華好看,實則虛妄脆弱的紗帳一般。 ......或早或晚,都會有被利刃劃破的那一天。 終有一日他還是會得知,這段時間他們之間不論前塵、只談當下、朝夕相處下這份看似和睦的情狀,亦是她在隱瞞于他。 屆時,她該如何自處? 而他們之間的劫數,又該何去何從? * 安羅浮端端正正的坐在房間正中的憑幾前,一邊用銅制小錘砸核桃,一邊欲言又止的看向窗邊。 此時窗邊的一張檀木矮榻上,卓清潭正頭戴玉冠、穿戴齊整,用一襲淺綠色的大氅將自己捂得嚴實。 她微微低垂著頭,正在安靜的翻看手中那本在房間書架上翻找出來的孤本手抄。 卓清潭那修長而纖細的脖頸,因為垂首讀書的姿勢,彎曲成一道十分好看的弧度,便像只瑤池湖畔,引頸而眠的仙鶴。 盡管不遠處安羅浮那欲語還休、目光灼灼的盯視讓人十分不適,但她始終神色恬淡,默默看自己的手抄,絲毫未被其擾。 只見她手指輕輕一動,手中的孤本便又翻過了一頁。 安羅浮糾結了好一會兒,直到桌子上那一木匣的核桃都被他砸光剝完了,他都未曾找到合適的契機開口。 終于,他似乎可算是在腦海深處與自己斗爭結束,拿起那碟裝得滿滿的剝好了的核桃果rou,起身走到窗邊矮榻附近,然后輕輕將手中核桃放下。 安羅浮小聲道:“......師姐?!?/br> 卓清潭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