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后 第99節
膽子大的小內監已經慌慌張張加快了掩門的速度,膽子小的直接就跪了下來,想請陛下息怒。好脾氣的皇帝鮮少發怒,也因此,每一次的龍顏震怒都會讓宮人們尤為地不知所措。他們只能看著曾經的首輔一身素服,氣定神閑的離開。 楊盡忠勝券在握,覺得皇帝的發怒代表的就是一種無能狂怒,就像先帝一樣,最后總會妥協。 他回去便與老妻子,她可以收拾收拾準備去馮家上女學了。 馮楊氏也算一個馮家的外嫁女。 只不過之前一直不確定丈夫會不會被迫扶靈回鄉,徹底遠離朝堂,她也就沒著急去上女學做樣子,如今看來是可以準備起來了,她甚至開始提前規劃起了該如何通過馮曼娘,與馮皇后修復“親情”。 皇帝…… 面對從西暖閣中走出聽了全程的連亭,心里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之前太后、皇后等人會那么急切地想要楊盡忠死。因為這個老東西是真該死啊,一天也不應該等的那種。 是的,雖然皇帝沒有給出楊盡忠準確的答復,但他心里其實已經有了抉擇。 他不會答應交易的。 連亭詫異挑眉,對皇帝的選擇略感意外。 因為就在楊盡忠進宮前沒多久,紀關山已經先一步揪著關門弟子廉深,秘密入宮面圣,把廉深這些年潛伏在楊盡忠身邊做的種種都告訴了皇帝。 從最初是為了解救同窗和同科而進行的假意投靠; 到后面盡可能破壞楊黨的計劃,好比永寧七年救了在千步廊差點被刺殺的大理寺卿蔡思,并借機揭露了梁有翼貪贓枉法的事實,后面把舉報楊黨的關鍵證據給了清流派等; 以及,最重要的,說破了自己作為楊盡忠計劃的最后一環,有可能會被楊盡忠推上內閣。 皇帝將信將疑,但還是安排廉深去了偏殿等候,先按照和連亭的計劃,接見了來“告別”的楊盡忠。 廉深進宮自曝的事,連亭是不知情的,直至他在隔壁的暖閣里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紀關山,一個挑眉,一個微笑,都不需要彼此寒暄什么,就已經心照不宣。 紀關山不是信不過連亭和廉深的合作,只是…… 誰家的弟子誰心疼。 在意識到廉深這些年的危險做法后,紀關山無論如何都不準備再讓廉深繼續下去,不管這次是否能給扳倒楊盡忠。紀老爺子對廉深的態度和對待其他前清流派沒什么區別——搞什么事,都來給我專心搞基建! 百姓都吃飽飯了嗎?貪官都伏誅了嗎?大啟周邊都和平了嗎?沒有的話,你們吃飽了撐得有空內斗,沒空了解民生多艱? 在楊盡忠開了以讓廉深入閣為交換條件的口后,連亭還以為皇帝轉頭就會對他說,那咱們這波贏麻了啊。 但沒想到皇帝卻依靠自己的能力先反應了過來。 一旦接受了楊盡忠的條件,一方面楊盡忠在給出的證據中,肯定會事先就撇清自己,再無恥一點,他還能塑造一個先帝朝時的受害者及揭發者的形象;另外一方面,以楊盡忠的性格,他會不知道在提出這個條件后,皇帝有多煩他嗎?雖然不確定楊盡忠后面還有什么打算,但一定會有。換言之就是當皇帝為他的交換條件心動的那一刻,就已經上當了。 做事不能急躁,可在面對生命力極其頑強的反派時,也不能被潛在的誘惑吸引,絕不能給與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 “絮哥兒從小就和蘭因念叨,面對騙局的最好辦法,就是從一開始便不和騙子廢話?!蹦阋詾槟闶窃诙候_子玩,殊不知可能一步步已經上了騙子的圈套。絮果到底有沒有給聞蘭因“洗腦”成功不好說,反正皇帝是被“洗腦”的挺徹底,他直接拒絕和楊盡忠“對話”。 皇帝的清醒,省了連亭和紀關山不少事,本來他們還在思考要怎么勸皇帝不要答應,如今只要群策群力去想楊盡忠所謂“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就可以了。 到了這一步的時候,皇帝才把偏殿的廉深也叫了過來一起商量。 紀關山的想法是:“先帝的陵寢?!?/br> 先帝登基后對工部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開始給自己修建龐大的陵墓群,他積攢的很大一部分財富,都會被分批次的深埋入地下。只不過后來先帝突然暴斃,有很多錢都沒有來得及下葬,這才讓后面繼任的皇帝撿了漏。 主持修建先帝陵寢的,并不是工部尚書或 或者侍郎,而是最受先帝信重的臟刀楊盡忠。帝陵一旦關閉,除非楊太后后面合葬,否則是不會再次開啟的。 安全性絕對有保障。 而且,寓意上也挺符合楊盡忠那種喜歡附庸風雅的做派——把先帝的所作所為與他一同埋葬。 連亭的想法則是:“年娘子只針對大客戶的銀莊?!?/br>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雖然年娘子一開始提起存儲業務,是為了籌集北疆軍費,但后面她不可能說停就停,哪怕只是做個樣子糊弄先帝,也會適當繼續一段時間。 而據連亭從羽卒和吳大娘子口中所知,年娘子這方面的業務,最晚的一筆正好停在了先帝駕崩前后。據說對方一口氣存了二十年。也就是說,那個存款會是最晚到期的一筆。連亭為此印象深刻,因為他沒想到他兒子要堅守到二十五歲。 年娘子在商業上的信譽眾所周知,而楊盡忠最喜歡的就是那種“你必須完成承諾、又奈何不了我”的戲碼。他只要把證據混在裝滿金銀的箱子里,哪怕是年娘子,也不能“監守自盜”。 皇帝覺得這兩種都有可能,決定分開行動。 由紀老追查先帝陵寢?;实郛攬鼍拖铝颂卦S紀關山打開先帝陵寢的圣旨,蓋上玉璽的那一刻,皇帝顯得是那樣的迫不及待,他都管不了先帝腐爛的尸體還能剩下什么,只一心想要開棺泄憤,隨便群臣怎么說,他都一定要讓先帝曝光在大太陽之下。 再由連亭追查年娘子。設法搞清楚楊盡忠到底有沒有用別人的名字在年娘子那里存錢,如果真的存了,信物又是什么。 而一直很安靜的廉大人,則提出了第三種設想:“臣不知道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但以臣對楊盡忠這些年的了解來說,先帝真的是無故橫死嗎?”帶入先帝視角,當時的朝中不也是楊黨即將一家獨大的局面嗎?清流派根本斗不過楊黨。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先帝已經要對楊盡忠動手,只是楊老頭棋高一著,先弄死了先帝?畢竟先帝的死實在是太突兀了。 雖然也不排除先帝真的遭了報應,意外暴斃的可能性,但楊盡忠此后的一系列反應未免也太迅速了吧?好像他一早就算到了先帝會死。先是準備推最沒用的紈绔公主子紀復嶼上位,哪怕不苦一個原地出家的saocao作,也沒讓楊黨措手不及,他們迅速就換上了北疆王夫婦遺留下的一雙兒子。宛如有個什么皇帝備選名單,一個傀儡不行,那就換下一個傀儡。 雖然這個設想缺少證據支持,但聽起來好像不無道理。若他們真的能拿到楊盡忠謀害先帝的證據,那楊盡忠也是必死無疑。 “萬事具備,我們還缺什么?” “時間?!钡阶詈笏麄円惨_始和時間賽跑了,看到底是他們能先找到楊盡忠藏起來的證據,還是楊盡忠在不知道籌劃什么的事情成功。 “就不能先找個借口把楊盡忠關起來嗎?”皇帝一想到楊盡忠還有可能在謀劃著什么,就沒由來地煩躁。 “大概很難?!绷钐峁┑哪切┳C據,只能證明楊黨有問題,卻沒有任何一項可以直指楊盡忠。這就是楊盡忠的厲害之處了,永遠都能一推二五六,頂多背一個失察之罪。尤其是在他的弟弟死后,他更是可以肆無忌憚的把所有的事都推到死人身上——是楊二背著我在外面亂打旗號,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皇帝長嘆一口氣,運氣就到這一步了嗎? 然后,就有侍衛著急忙慌的來報,外面出事了。今日春闈放榜,有舉子鬧事。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非常大規模的、一看就是蓄謀已久的鬧事。據說放榜的現場差點發生肢體沖突,大量南方舉子已經從放榜的涇河夜市,開始朝著皇宮的方向集結而來。 “到底發生了什么?” 絮果作為當時就在現場的人,無疑是最有發言權的那個。 事實上,會試結果的金榜一放出來,絮果都覺得不對勁兒了。不是詹家兄弟沒有得到好名次,而是那個名單上的每一個名字都太熟悉了。 “我怎么感覺在看去年國子監放出來的六部歷事名單?”記憶力很好的葉之初如是說。 所有上榜的學子,不是出身國子監,就是出身官學,準確的說還是北方官學。不等絮果開口,看榜的現場已經因為一聲“這不可能?怎么會沒有任何一個南方舉子上榜?”而在頃刻間就亂了。 南北教學再有差異,這種一個容錯都沒有的局面,還是為歷朝歷代所罕見的。 最主要的是眾所周知的,南方多才子,尤其是在私學盛行、武陵書院獨大的年代,南邊來的舉子往往都會成為那一科春闈的大熱門,在賭坊的賠率低得嚇人。即便如今官學已經十分穩固,私學早有不敵,南方也沒有差到哪里去。 更何況,在當年那樣私學為尊的情況,也沒有出現全部錄取私學舉子,無一官學舉子的情況啊。 聞蘭因第一時間就嗅到了不對,給了酒館老板一大筆錢,讓司徒淼護著詹家兄弟先去了后院避風頭,如果情況不對,就從后院離開,他讓馬車去后院等著。 南方舉子懷疑這是科舉舞弊,也算師出有名,有理有據,他們準備聯名上疏,請陛下做主。 偏偏現場有人搞事,故意大聲反駁,蓄意挑起南北矛盾。對方表示,南方這一科本就質量不佳,不能因為實力差,就覺得會試有問題吧?以前放榜結果里多是南人時,北人也沒說話啊。況且,詹家兄弟的策論南北皆知,之前還沒下場,就已經有不少人覺得會元會出在他們兄弟二人之間,事實也果然如此。南方有誰比得過? 南北舉子就這樣都被挑起來了火氣。 緊隨其后就人爆出來,這一屆的主考官不是眾所周知的葉侍郎,而是一個北官,年輕時曾求學武陵書院不得,與私學結下了梁子,言語上曾有過數次對南方私學的輕慢。 現場氣氛瞬間緊張了起來,真理也不總是越辯越明,還有可能越吵越激烈,也不知道是誰先沒忍住動了手,場面就失控了。 說真的,只以文弱舉子們這種一手一個的白斬雞體型,打架其實是沒什么好怕的。但架不住這天現場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一旦出現踩踏事件,后果不堪設想。絮果的安全倒是有保障,他在酒館二樓,擠誰也擠不到他。但絮果這個熱心腸,是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出事不出手的,況且還有不少本來好好在看熱鬧的婦孺。 最后還是聞蘭因帶來看榜的北疆軍,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長腿小哥一早在事態不對時,就已經拿著王爺的令牌去找守城的護衛了。其他侍衛小哥則配合著放榜的官員和差役,盡可能的拖延到了守城護衛趕來疏散現場。 雖還是有人受傷,但至少沒有人死亡。絮果更是在混亂中,救下了好幾個與爹娘走散、在哇哇大哭的孩子。 當連大人帶著東廠和錦衣衛騎馬飛馳到現場時,看到的就是他兒子宛如大鵝帶小鵝,一拖好幾等在路邊可憐兮兮的樣子。 絮郎君真的太崩潰了,哄不完,根本哄不完。 這個笑了那個哭了,那個好不容易止住了害怕,其他人又因為一聲“爹娘不會不要我們了吧”而集體崩潰。 作者有話說: *南北榜案:明初時比較有名的一個科舉舞弊案,當時的主要矛盾點在于,榜單上都是南方舉子,無一北方舉子。文中參考了這個特殊事例,但根據劇情做了一定程度上的調整。 第119章 認錯爹的第一百一十九天: 一身青衣的漂亮少年,在險些變成踩踏事故的放榜現場,仗義出手,努力救人,保護了不少與爹娘走失的孩子,誰見了不得贊一句“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只有少年同樣好看的阿爹,臉比鍋底黑,給了兒子一個“我們回去再算賬”的眼神,才匆匆去處理事情。 絮果永遠熱忱,也是永遠不要命。 哪怕連亭從小就教他喊口號——“我要學得自私點”,也沒用,到了危機時刻,絮果哪怕不顧性命,該出頭還是會出頭。 這點讓連大人真的很頭疼。 絮果看著阿爹決絕離去的背影,莫名透著一種“你命休矣”的冷冽氣息,在一片孩子扯著嗓子的嚎啕聲中,他感覺他才是最該哭的那個啊。絮果只能緊急朝好友投去了求救的目光,蘭哥兒,怎、怎么辦啊qaq。 但蘭哥兒又能怎么辦呢?“夫子說,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甭勌m因其實也不贊同絮果在踩踏時沖出來的行為,這樣真的太危險了。 跟著連亭一起來現場的不苦大師,反倒大手一揮,拍了拍絮果的肩膀:“沒事啊,不怕?!?/br> “您有妙計?” 不苦搖搖頭:“沒有妙計,但叔叔我有上好的金創藥?!彼墒潜凰飶男〈虻酱蟮?,在用藥這一塊,非常有心得。 絮果:“……”你在驕傲什么? “要不我給你算一卦?”不苦大師重cao舊業。愛好這個東西吧,有時候和流行時尚還挺像的,總會有復古之日。不苦最近就再一次撿起了對算卦的愛,現場掐訣,告訴絮果,“坤卦在上,火在地下,施主你這是明夷之相啊?!?/br> 這話絮果罕見地聽懂了,明夷,黎明前的黑暗。 說的再簡單點就是,忍忍就好了。 反正肯定是逃不過一頓打了,絮果索性也就……繼續湊上前,去給他爹幫忙了。反正總要挨教訓,不如貫徹到底。 連亭沒想到兒子還敢眼巴巴的湊上來,但他此時也確實需要絮果。 因為連大人此行出宮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安撫住舉子的躁動情緒,順便替皇帝確定一下北疆王的安危。 科舉舞弊在任何時候都是一件大事,非常敏感。尤其是如今這事看起來還涉及到了南北對立,一個處理不當,說不定都能引到朝中南北官員間的政治博弈上。當年導致清流派最后分崩離析的內斗,便始自于派系內部南北官員間由來已久的積怨與摩擦。 或者可以這么說,清流派這個曾以私學武陵書院為根基展開的黨系,最先受到了來自先帝朝時官學改制所帶來的沖擊。 已經有越來越多官學出身的學子步入了官場,這些年輕官員通過科舉或多或少取得了一定地位,但是就當他們摩拳擦掌想要更進一步施展抱負時,卻發現官場中上層的晉升空間都被私學出身、門生故吏盤根糾錯的上峰所把持。他們以為晉升靠的是實力,結果上峰更看重的是張口夫子、閉嘴老鄉的另類裙帶關系。這事擱誰身上,誰能服氣? “現在還有私學呢?”絮果表示震驚。 連亭點點頭:“南方還有不少?!?/br> 雖然官學改制已經好些年了,但私學也并沒有完全被取締,尤其是在歷史悠久的南邊,還存在著不少有名的私學。只不過他們現在打出去的金字招牌已經不是教學質量,而是朝中的關系網了。 同一個學院出來的就這點好,一句師兄師伯,瞬間就能拉進彼此的距離。 上峰想要提拔時,也會更容易選擇與自己師出同門的人。畢竟官場就是一個小社會,人情學問占了很大的比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