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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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掩面回過?府,三弟已然離去,原本光耀的府中只剩下葉壘一個人,他躲在那曾經煊赫一時的府門?之前,幾次想要上前去,心中卻不可避免地恐慌著。 ——他的親人,被?他連累至此,真的能夠相信他不曾叛國嗎? 他不敢知曉答案。 烏莽一共放了他十次,第十次臨行之前,他忽而問:“皇室如此待你,你難道不想取而?代之?” 可他仍舊搖擺不定。 這一次他在燕州遇見了當初遣來的葉氏親軍,偌大一支軍隊,在北軍腹地同他們激戰之后,只活下來十八個人,還不敢表露身份,整日東躲西藏,在幽云河附近尋找主帥的尸身。 從他們口中,他得知了當初援兵遲遲未至的真相。 恨意沖昏頭?腦,當日夜里,他們屠了常氏滿門。 為怕被?官府追捕,他便借了云游剛剛歸家的公子常照的身份。 常照那弱視的乳母晚一日到家,他下手?時遲疑一瞬,沒舍得殺這位老人,便假意扮演,與她?一同生?活,學著常照去書院讀書。 他此時尚未下定決心,只好將自己埋入書本當中,尋得一時清靜。 他少時隨三弟讀過書,兵書?更是看過?無數卷,葉老將軍本是儒將,子侄亦是,幾年過?去,居然小有所成。 隨后汴都傳來消息,承明?皇太子泠在上元之夜遇刺身亡,皇帝隨之崩逝。 平城中絕非只有劉昀一個守將,怎能將他的罪行瞞得密不透風?皇帝既然心虛地沒有治他們闔家之罪,怎會不知當日之事? 烏莽的言語又在耳邊響起,說權力總是這樣冷漠和?無情,只要有利統治,君王怎會在意這微不足道的犧牲! 而?太子泠,亦死在了他們波詭云譎的斗爭之中。 年幼的新帝登基,甚至將劉昀召回了汴都,這些年他在邊境沒有尋到殺劉昀的機會,等他在汴都得到重用,或將更難——新帝知不知曉他的真面目?他已不在乎了,這些年他想得清清楚楚,此事涉及邊境諸將的歸順與否、涉及天家顏面,就算帝王知曉,也絕不可能、絕不可能承認自己?父親的錯誤的! 可那些盤旋在幽云河上、不肯消散的亡靈呢?那些變成血紅云朵籠罩邊境,化為風雨吹向世人的人們呢?他每到夜里便會噩夢連連,耳邊塞滿他們家眷對自己的咒罵。 他騎馬奔襲,越過?幾乎成為心魔的幽云河,同烏莽定下了交易。 不要緊,等取得天下、向王室復仇之后,與北方蠻人的帳,不愁算不清楚。 與外邦多年的血仇,不如背后捅來的一刀更痛。 ……背后的一刀。 北疆多晴日,曬得幽云河發出沉沉的腥氣,他半張臉拖在地上,砂礫、碎rou、尸骨,遲緩地路過?每一寸肌膚,那時候恨意幾乎抵消箭矢加身的痛楚——援兵!援兵!援兵!他們為了一己?私欲,竟能害他到如此地步! “呃啊——” 常照雙目猩紅,猛地自夢中清醒過?來,牢房如同往日一般寂靜幽暗,卻多了一抹微不可聞的香氣。 常照緩緩地抬起頭?來,瞇起眼?睛,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些。 宋瑤風在他面前蹲下來,將一朵鮮紅的月季花放到了他的手?中。 “宮中月季種得不多,我走遍了許多個宮苑,才尋到這一朵?!?/br> 常照感覺自己在忍不住地打顫,他想開口說一句“你怎么會來”,卻又覺得徒勞——宋瑤風既然帶了這朵月季花來瞧他,必定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 初次進京的時候,他還那么年少,人群中一眼?便看見了粉雕玉琢的天家公主,她?有一雙晶亮的眼?睛。 若非看見?她?,他也不愿在那群世家子弟面前顯露、射出那一箭。 離京之前,公主贈了他一朵月季。 那朵花也是這樣的紅色。 常照攥緊了手中的花,沒有抬頭?,也不敢說話,宋瑤風站起身來,言語中帶了一絲哀情:“你攛掇戾帝濫殺,害死了皇后的兄長,害死了我視如手?足的貴妃,還有幽州和?汴都兩地苦苦抵御外敵的兵士……有太多人因你而?死,無論如何,無論有什么樣的理由,你都該以命相抵?!?/br> 她?轉過?身去,沉默地等了一會兒,只覺雙眼?生?痛,卻理解了他不敢抬頭的情怯。 他不愿意見?葉壘,不想抬頭?看她?,大抵是一樣的心情罷。 宋瑤風輕聲問:“你……當真沒有話對?我說嗎?” 又過?了許久,她?才聽見?常照沙啞的聲音:“……與皇后娘娘的賭約,是她?贏了?!?/br> “什么?” 常照依舊垂著頭?,一字一句地道:“她贏了,我束手?就擒便是,不過?……能否請殿下告知,他們預備……以何罪名殺我?” 宋瑤風伸手?拭去了抑制不住的眼?淚,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叛國?!?/br> 常照的聲音抖了一下:“叛國……叛國者?,是誰?” “是殘害葉氏滿門的劉昀和?常暮,陛下已經下令,去了他們的一切官銜,以叛國罪載入史冊?!?/br> 常照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宋瑤風繼續道:“是……常暮那個為禍鄉里、橫行霸道的公子常照,你要保的十八個人都是葉氏殘軍,功過?相抵,無罪可論?!?/br> 聽完她?的話,他終于舒了一口氣,忍不住笑起來:“叛國者?,自然是常照……同旁人、同葉氏,沒有絲毫關系?!?/br> 他直身跪下,深深地叩首道:“臣……遙謝陛下和?娘娘,許臣帶著這張假面游街?!?/br> 宋瑤風再難以按捺,疾步離去,走出牢門?,她?還能聽見?常照在身后殷殷的反復確信:“叛國之人,是常照!只有這一個人!” 她?倚著牢門?,為他安心:“……是,只有他一個人?!?/br> 待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常照才緩緩張開手?指,那朵月季花因為被他攥得太緊,已破裂為芬芳濃艷的殘片,如同滿手不能洗凈的鮮血。 他苦笑了一聲,如見?珍寶一般重新攥緊了拳,倚在墻壁上,斷斷續續地唱起一首幽州人常唱的《不歸歌》。 “平亂去,去不歸;金器行,去不歸;幽云沒,去不歸;血成河,去不歸!將士揖別去不歸,年來春去……復春歸?!?/br> 第107章 目窕心與(三) 汴都野郊外有一座低矮的山坡。 不同于莊嚴肅穆的皇家陵墓,它極為平凡,山道上野草稀疏,只有山頂墓園邊種了幾棵凌云的高木。 落薇并非初次來到這里——剛結識周雪初的時候,周雪初從江南跟著她回汴都,先帶她來到了這個地方?。 “這座山是我祖父買下來的,山上葬了他許多朋友,每到清明?,祖父和祖母常常念叨這里,所以我和兄長?每次來汴都,都要來為他們拜祭?!?/br> 宋泠握著她的手,與她一同路過高高矮矮的墓碑。 這些墓碑歷經三?朝,風吹雨打,幾乎看不清墓主人的姓名,墓園中凌云木卻依舊繁盛,為他們撐起了一大片陰涼的樹蔭。 落薇站在這些墓碑之前,心下只覺凄惻。 人活一世,轟轟烈烈地爭過、搶過、愛過、恨過,濃墨重彩,不能盡述,然而?死后,終歸只是這黃土一抔。 相伴在側的只有長久的寂靜,和穿過樹葉的微風。 宋瀾將人世間最后一顆“衰蘭”留在了乾方殿最顯眼的案上,柏森森拿到之后,終于不必再取宋泠的血為落薇做藥引,在他一番努力之下,她體內余毒被清理?殆盡,再不復從前呼吸急促、久病不愈的痛苦了。 “當日你得知中毒之后,為何這么平靜?” 柏森森忽而在她身后問:“你和靈曄都很平靜,在大河前辭別宋瀾,亦是決絕——當初我并未尋出解毒之法,也直白告知過你若再殫心竭慮,恐有?性命之虞?!?/br> 若知自己?不久于世,為何還?要拼盡全力地走下去?為何還?能篤定自己一定會贏、絲毫不顧惜后果? 落薇與宋泠對視了一眼,沉吟道:“……我想把我相信的東西證明給天下人看?!?/br> “利益之下、人心之下,世間仍有?虛無縹緲的情誼、通行于世的道理?,倘若施恩,就能得到好報;倘若作惡,必將受到天譴。真相大白于世的那一日,世人會稱贊美麗高潔的品質,鄙夷卑劣惡毒的心思,我想做……讓我覺得快樂和正確的事情?!?/br> 宋泠與她十指相扣,重復著當初在許州宴山居化寺中的誓言:“我們年少之時,立誓要澄清寰宇、教化萬民,使海內富足平靜、海外四境歸一,使百姓不受饑餓、災病、戰亂之苦,臣下免遭顛沛、遠謫、不逢其時之禍……有?朝一日,大道如青天,內有名臣、外有永將,復先輩盛世平章?!?/br> 支撐她在所有的親人棄世后不曾自絕的、支撐他在淪落烏涂時不曾自棄的,除卻愿為彼此?犧牲的情愛,還?有?這些年少的、天真的、不能棄絕的理?想。 宋瑤風擦拭著面前新立的無字碑,笑著道:“我從前沒有?這樣的理?想,只希望親人都在、朋友永不零落,大家一起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地生活……后來我才發覺,這些微渺的愿望,原來比浩大的更難一些?!?/br> 周楚吟席地而?坐,彈起一首孤清的曲子,是邱放和陸沆曾在東山上唱過的《滿庭芳》。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這首曲子在醉間吟唱之時,仿似還?帶了志不得抒的凄愴,如今被他重彈一遍,雖然仍舊孤清,卻安詳平靜,將憂愁的疏狂染上了些展望“江南好”的希冀。 后來林間下了一場雨,幸得那幾棵高木庇佑,眾人躲閃及時,只是濕了衣角。 落薇伸手接住了一顆迸濺的雨滴。 “這是一場經年的大雨……無論你我怎樣小心,還?是免不得……被雨水淋濕?!?/br> 下山之后,周楚吟告辭回江南隱居,沿河順流而下;柏森森追著周雪初離京而?去,繼續投身他們的“江湖”,不知是北上還是回西南去了。 宋瑤風近日在京中督辦了個女?子書學,不僅授文,更要授武。 邱雪雨雖是文官之女?,可娘親卻自幼習武,故而才能在當年的追捕中活下來,她本欲北上從軍,做個幽州常見的女?將軍。如今被宋瑤風勸阻,便決定?留下教授武藝,暫且做了個她身側的女?官。 張素無請辭出宮,與裴郗一同去了西京洛陽,整理?書卷。 朝蘭則統轄宮人,做了個不大不小的掌事——她是玉隨云少時在徽州收養的孤女?,少時傷過神智,心智單純澄澈。 后落薇身側無人時,玉隨云思來想去,唯覺得她最放心。 宮變滌蕩了一批又一批心思迥異的人,唯獨她如同一顆露水一般,永遠晶瑩剔透、天真?不知愁。 燃燭樓的地宮被石塊填滿、永恒封死,仿佛不曾存在過。常照秋后問斬,此間拒絕任何人的探望,死時十分坦然,含笑看天。 轉眼又是一年上元節。 自天狩三?年之后,皇太子千秋節變為殞命日,城中禁絕盛典,少聞禮炮聲。今歲汴都得保,新帝登基,終于放開禁令,讓汴都的上元重新熱鬧了一回。 “宣寧元初,萬歲節,上元佳夜,圣天子賜酺三?日,晝夜不禁。走百病,鬧花燈,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今日夜宴,宮門?不禁,百官去后,一匹白馬隨著轎輦,一路出了明?光門?。 落薇卸了釵環首飾,著民間常有?的粉紗甘棠裙,宋泠則穿了有纏枝暗紋的白色襕衫,將馬順手拴在道旁樹上之后,兩人雙手緊扣,穿過如織的人潮。 失而?復得的棠花佩玉在她腰間好端端地懸著,一切都仿佛不曾發生?過。 朱雀前街懸滿了各種各樣的花燈,落薇跟著他一路小跑,忽而?在一棵古樹下瞧見一盞走馬燈。 她心中一跳,不由停下腳步,死死地盯著那盞走馬燈,心跳如擂鼓。不過她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那盞走馬燈依舊慢悠悠地轉著,只有?垂下的紅穗在風中飄拂。 “薇薇——” 落薇回過神來,恰好在面前售賣銅鏡的攤前瞧見自己?的臉——她已經不是少女?模樣,但?雙頰微暈,瞳孔有?神,唇角帶著情不自禁的、明亮的笑容。 “快些,別叫他們發現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