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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劍 第114節

    到底不是他的人, 看著傾風急眼,趙鶴眠還一派氣定神閑的態度,仿佛跟身后那樹融為一體, 沉穩得近乎冷漠了。

    趙鶴眠問:“你要去接他?”

    “當然去!”傾風不假思索道,“把別敘師兄給弄丟了,我拿什么去跟先生交代?”

    “你要不要救他,是你自己的事,跟你先生有什么關系?”趙鶴眠說著語氣漸重,到后面甚至有點不客氣, 問,“哪個先生?”

    傾風覺得他喜怒無常,又覺得莫名其妙,回道:“白澤?!?/br>
    趙鶴眠不以為意地道:“哦,是那個白澤?!?/br>
    他生于妖境,人境的大妖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名姓,說不上有多尊重。

    “你若是為了跟先生交代去救他的話,那我覺得你干脆免了此行吧。對面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精銳部伍,領頭的還是只大妖, 你單槍匹馬再厲害,憑著雙拳兩腿在他們手下過個一遍, 能全身而退就算不錯了,想救人出來, 簡直是癡人說夢?!壁w鶴眠絮絮叨叨地道, “何況就算你救下林別敘, 也未必能帶他走出多遠。這里可是妖境, 哪里沒有妖王的耳目?你領著他, 少不了一路的刀光劍影, 就算到了你師叔的人城,也難求片刻安生。人境的劍主與妖境的白澤相比,哪怕是你們先生親自來,也會選你。所以你別白費功夫了?!?/br>
    傾風聽了半天,只聽他說那么多喪氣的廢話,心頭怒起,不由懟了句:“我去不去關你什么事?你只用告訴我他在哪兒!”

    “慌什么?他叫我帶幾句話給你?!壁w鶴眠手肘撐在膝上,兩指按著額側,閉上眼睛,不知到底是在回憶還是要睡著了,吭哧了半天,才慢慢吞吞地道,“容我想想,他都說了什么廢話?!?/br>
    傾風站起身來,聽他一副要長敘的意思,氣得想當場忘恩負義,上前踹他幾腳。

    倒是能理解陳冀每回對著周師叔時的那種感覺了,磨磨蹭蹭的人脖子上都缺把磨得锃亮的刀。

    趙鶴眠見她黑了臉色,那點惡劣的心思才被滿足,煞有其事地開口道:“他叫你自己去找你師叔,不用管他了。他生也好,死也罷,是他自己造化,不必你去替他收尸。雖然他為你耗費了一身妖力,又冒著危險四處奔走,可這些與你都沒有干系,是他自己愿意,你亦不必因此心懷愧疚。江湖上風險浪惡,妖境更是山高路陡,這道龍息算是他送你的最后一程,望你能多保重,今后各自為安吧?!?/br>
    他還想添枝加葉地再說幾句,可惜太久沒跟人說話,肚子里的墨水干得沒剩幾滴了,一時間語言貧瘠,編不出什么新的,只好意猶未盡地斷在此處。

    傾風聽得愣了:$1???”

    她摸了摸自己的頭發,一會兒覺得這不像是林別敘能說出來的酸話,一會兒又覺得,這像是林別敘能干出來的事。

    “他這是什么意思?”傾風煩躁地踱了兩步,兩手抱胸,將他每句話都品味了遍,百思不解地道,“我以為他只在我面前不說人話,原來在別人面前,也不怎么說人話?”

    “嗯。是不怎么說人話?!壁w鶴眠一本正經地點頭,“不過他是切真擔心你。而今你冒出尖兒來,是長在樹梢上的新葉紅花,無人能再替你擋風遮雨,只能獨當一面了。勸你壓一壓心氣,別再因一時意氣,去做蚍蜉撼樹的事?!?/br>
    傾風越聽越不對味。

    怎么?林別敘是生怕自己不管他,所以在這兒放言挑釁嗎?

    她余光瞥見趙鶴眠臉上一閃而過的揶揄,放下劍,惱怒道:“你誆我呢!”

    趙鶴眠離群獨居十幾年,臉皮修煉得比林別敘還要厚實幾分了,被她當面戳破也不見絲毫羞愧,反笑道:“他是你朋友,你不懂他嗎?怎么連他會說什么話都不知道?”

    傾風脫口而出:“我自然懂!”

    當初在刑妖司,她就給過林別敘一句評價,說他表面寬仁慈悲,實則浮泛于世。對于己無關的事,就如屋外的滿川風雨,烏云一動,他便早早躲回廊下,憑欄而望,不濕自己一身青衫。

    對于她,林別敘倒是遠沒那么淡漠,可他慣常會裝出那樣一幅沒心沒肺的模樣,說的話從來也是不著調的。

    他那么驕傲的人,真心沒有二兩,還十分隱晦地藏在一堆花言巧語后頭,哪里敢直白捧出來給人看?

    傾風成竹在胸地道:“照他的語氣,他該說,‘傾風師妹,切莫忘了我對你的恩情,千萬記得要來救我?!??!?/br>
    傾風細細一想,覺得這才切合常理,沖著趙鶴眠挑挑眉,問他怎么樣,是不是叫自己猜中了。

    “他不會的?!壁w鶴眠臉上那不正經的調笑退去幾分,坐在樹影如蓋的古木下,眼底多了抹道不清的深沉。

    蕭蕭山風從亂叢中吹來,他頭頂的樹葉片片搖落,墜在他鋪散開的破舊衣袍上。被妖火投映出的斑駁影子,像一片瘡痍的傷。

    趙鶴眠緩聲道:“他從小被父親關在人奴的村莊養大,身而為妖,卻從不敢與人道明。與誰多說兩句,便會被父親厲聲呵斷。他怎會不知自己是應運而生的瑞獸?白澤生而知之,初生之際尚是因意識過于混沌,不解大道真理。到后來,不過是因為幼子對父親的孺慕,所以裝聾作啞。即使窮困潦倒、備嘗艱辛,也愿意順從父親的心意,隨他在那疏荒的村子里苦熬,做一個外人看著甚至有些癡傻的奴隸?!?/br>
    遠處的飛花消融在藹藹的夜色里。

    傾風懷里抱著劍,忽而覺得口干舌燥,指腹被劍鞘上精細的花紋磕得有些發疼,先前那份頗為自大的揣測,也轉變成了無以適從的狼狽。

    她默然不語地站著,臉上眼里都有些發熱。

    趙鶴眠寬袖朝后一甩,將上面的落葉揮開,感嘆道:“可惜啊,人情似鐵,溫熱的水是化不開的。也比不過一張薄紙,連點寫過的筆墨都留不下。最后僅是因為,他看不慣人族虐殺妖族,相依為命十幾年的父親便覺得他心有偏私,對他舉刀相向。到閉眼前都不曾再多看他一眼?!?/br>
    “十幾年的陪伴,他以為該是恩重情深,只因他是妖,一夕間都成了似海的仇。他對人族,哪里還有半分期望,又怎會指望你犯險前去救他?所以他只托我告訴你,往后的路不陪你走了,你去找別人吧?!壁w鶴眠低頭一笑,說,“其實當初我也想殺了他,可是見到他之后,又覺得他無辜。殺一個孩子算什么有趣?人、妖兩境之間的矛盾,若是殺幾個白澤就能消解,天下早太平了。白澤背不起那么大的罪?!?/br>
    傾風欲言又止,心頭好似什么被一陣凄緊寒霜澆了一遍,滿身透骨的酸澀。

    心說林別敘在他們刑妖司就是個吃干飯的,關兩境矛盾什么事?

    別人絕情是別人,又關她傾風什么事?

    憑什么林別敘以為自己輕巧的一句話,連個交代都沒有,她就真的不講情義地走了。

    傾風咬牙說:“他跟我一起來的妖境,我當然要帶他回去!”

    趙鶴眠說:“那你去吧?!?/br>
    傾風:“??”

    傾風聽他先前說得那么情真意切,該是對林別敘萬分關懷才對,說:“你不送我去嗎?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啊?!?/br>
    趙鶴眠閑適地往后一靠,半躺在地,揮揮手轟趕道:“太遠了。拉你回來就廢了我大半的妖力,現下我累了,你自己跑著去吧。往太陽落山的方向追,能不能追到全看你們二人緣分了。路上要是后悔,還有機會回來?!?/br>
    傾風憋悶得說不出話來,心道這人腦子沒問題吧?

    “還愣著干什么?”趙鶴眠催促道,“他們雖走不快??赡阃砣ヒ粫r,林別敘就要多受苦一時。聽聞祿折沖連口飯都不給他吃,不敢打殺他,便要將他活活餓死。嘖嘖?!?/br>
    傾風勃然大怒,咒罵道:“無恥小人,卑鄙!”

    她倒提著劍,帶著上涌的血氣往外走,沒出幾步,剛要回頭問問怎么下山,面前景色瞬轉,人已到了山腳。

    耳邊是趙鶴眠未散的聲音:“將你送出少元山還是可以的。剩下的路你真要自己追了?!?/br>
    傾風大聲叫道:“等等,太陽落山的方向……現在沒太陽??!哪兒??!”

    趙鶴眠該是聽不見她聲音了,不作回應。傾風轉了一圈,決定背對著少元山往前走,大方向總是不會錯的。

    只是她靠一雙腿,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林別敘。趙鶴眠這廝比陳冀還不靠譜,關鍵的話一句沒說,全要靠她自己領悟。

    傾風一路腹誹地往前跑,不多時,又聽見一陣嘈雜的馬蹄聲。

    鷹隼在遠處高空巡視,那幾人搜尋了一圈不見傾風蹤跡,說話沒了顧忌,朗聲道:

    “哪里去了?不會真上山了吧?”

    “在我昌碣城外來去自如,定是有人接應!”

    “九尾狐打的什么主意?該不是在附近設下密道了吧?”

    王道詢竟是帶人一路尋到了此處。

    這不巧了嗎?

    傾風循著聲音火速追去,對面的鷹隼察覺她的身影,跟著鳴叫發出示警。

    談話的幾人立即停了商議,策馬奔來。

    兩方人很快打上照面。

    王道詢的神色隱蔽在夜色里,不知心里是什么想法,反正說話的態度仍是恭敬有加,朝她抱拳道:“狐君,為何深夜來此偏僻之地?我當您是出了什么意外,特意差人來尋。您若是有……”

    傾風陰沉著臉沖上前,一劍鞘將人拍了下去。

    “有舊下回再敘,借你的馬一用啊。不還!”

    第130章 千峰似劍

    (少俠,我見你長得很合我心意)

    蒼涼古道上, 原本光禿的貧土,生出了片一望無際的新草。

    再過幾年,東風吹遍, 這荒僻之地該也能有副煥然的春意了。

    牛車頂著熾盛的太陽,穿過狹小的山谷。板車上鋪了層松軟的干草,林別敘躺在上面,雙手枕在腦后,看著終日飄散的游云,觸緒紛來, 誦了句應景的詩:“‘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br>
    前頭駕車的大妖正抱著雙臂假寐,聞言用兩根手指頂開斗笠的寬沿,露出冒著青茬的下巴,和半張頗具威儀的臉。

    干巴巴地接上一句:“聽聞先生曾也是妖境的人,那此番該是久別歸家才是。何況,滿打滿算,您回來該見著三回月了?!?/br>
    “歸家?”林別敘深覺好笑,嗟嘆道, “迎我的無一親朋,唯有一群悍匪。算是歸的什么家?”

    大妖聽出他滿腔怨氣, 雖油鹽不進,脾氣倒好, 并不計較他的幾句辱蔑。從邊上的包袱里摸出一塊餅, 想了想, 掰了一半, 遞到身后, 說:“先生, 吃點東西吧?!?/br>
    “不吃?!绷謩e敘很有骨氣地道,“不吃嗟來之食。你就運著我的尸體,回去找你主子謝罪吧?!?/br>
    大妖便將手收了回來,淡淡地道:“先生何故與我置氣。半塊餅給您放著,想要再同我拿?!彼胝f不吃就不吃。他們這些所謂的文人風骨,多餓幾頓準能治好。

    林別敘在刑妖司里不說一呼百應,那也是萬人尊崇,哪受過這樣的悶氣?越想越是咽不下,翻了個身,手上兩根鐵鏈碰撞著作響,將他火氣也給點了起來,嗤笑道:“將軍的腦子里若是只能有一根筋,怕是都得寫著你主的大名。不知你為他這般出生入死,他可曾顧慮過你的性命。這份忠肝義膽,拳拳之心,別是空付了吧?”

    “所得不多。一幫愿意為我賣命的兄弟,以及妖境而今盛興的國運。我此生夙愿已償,便是明日就為我主以身殉義,也是死而無憾?!贝笱届o地說著,側過身來看林別敘,“倒是先生,在人境也有十來年了,不知是否有交到能赤誠相見的朋友,或是志同道合的友人呢?往后人境那邊知曉您的身份,會有幾人唏噓幾人憤慨?幾人敢提刀來救?”

    林別敘被他戳中痛處,心臟猶如被毒蝎的尾針蟄了一下,渾身血液都涼了下來。唇角漸沉,抿成一線,片刻后又和顏悅色地笑出來,嘴里尖酸地道:“那可未必。將軍前路記著小心,別平白摔了跟頭。我認識的人大多記仇,見面就動手,不講禮數。您小心受傷?!?/br>
    大妖不以為意地道:“先生通達明哲,洞察事理,何苦自欺欺人呢?”

    他濃黑的眉目里寫著“古板固執”幾個字,行事作風直來直去,有種不知拐彎的愚魯。

    偏偏每句話總是切中要害,一臉誠心相勸的時候,仿佛那表面的粗笨僅是刻意的偽裝,諷刺的意味便顯得尤為濃重,將林別敘氣得夠嗆,積了滿肚子邪火。

    林別敘正要開口,大妖熟稔地接了一句:“先生不必同我說什么為人處世的道理,什么墨子、老子、孔子之類的圣人格言,我都聽不懂?!?/br>
    林別敘:“……”

    奇了,祿折沖怎么就沒被他氣死?

    大妖又摸出那半塊餅,說道:“先生吃吧??v然這餅又冷又硬,不好入口,您早晚還是得吃的。此去都城尚有萬里之遠,您若惦念著您那不會來的朋友,吃不下這口飯,那我只能親自喂您吃了。何苦這般為難自己?”

    他粗獷的臉龐被斗笠的陰影遮擋了大半,一雙刀疤橫陳的手伸在半空,耐心地等著林別敘回應。

    路面坎坷,牛車駛得搖搖晃晃。大妖臉上那片稀疏的影子跟著搖曳不定。

    林別敘自嘲地想,是了,傾風不定還無知無覺地在床上躺著,他做什么要賭這口氣,犯這樣的蠢?明明向來獨善其身,哪里不是去?又何須指望別人?

    而今他滿頭滿臉盡是沙塵,一席衣衫也遍布污痕,拿什么來裝一身清高?今日覺得這屈辱難以下咽,來日難道要咬著牙和血吞?那可真是笑話了。

    有木則棲,有流則從,才是他這種無根浮萍的處事之道。

    作何執迷?

    林別敘眸光晦澀,看著那半塊餅,心中有道極微弱的聲音在與理智交織拉扯。良久后,手指動了動,還是不識趣地別開臉。

    他溫和笑道:“今日反骨作祟,就想吃點苦頭。對不住你好言相勸了?!?/br>
    大妖見狀失了耐性,伸手朝他探來。

    還沒碰到他的肩膀,便被眼角猝然襲來的一抹光刺得心頭一顫,臉上那冷靜自持的神態崩開一條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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