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劍 第8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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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沖著林別敘一抬下巴,問:“那邊那個小子,你是什么來歷?我居然沒看出根腳?!?/br> 林別敘只沖他笑笑,沒有作聲。 屋內唯一的那點火光本快要滅了,此時忽然暴漲起來,火龍順著飛灑的粉塵向上燎燒,轉瞬沖至房頂,將眾人的臉龐映照得一片亮堂。 陳馭空見那百幻蝶的妖術已開始施展,而傾風跟林別敘還跟聽不懂人話似的在原地干杵著不動,頓時覺得這幫小年輕果然不靠譜。 關鍵時刻總愛玩什么年輕氣盛,帶著比天高的心,拖著比山沉的后腿,好叫人討厭。 他面色一冷,語氣不善道:“你兩個,少在中間礙事!我的劍可不長眼。要與人打情罵俏,趕緊到邊上去!” 傾風擋得住這百幻蝶的幻術侵擾,只是沒長一雙能夜視的眼,看對方的身影有些朦朧。 等這蝴蝶精將遍灑的粉塵都浮動起來,妖力絲絲縷縷地牽回自己身上,還順道點了把照明的妖火,那原本隱匿的位置便如同青天白日里的太陽,暴露得一清二楚。 陳馭空是憑著直覺判斷,傾風卻是靠一雙眼睛直白地看。 她見那發須斑白的老漢一寸寸調整著劍尖方向,于曠亮中搜尋蝴蝶精的影蹤,動作僵直而遲笨,還覺得他礙事。 又不好直白說自己能看見,叫那蝴蝶精生出警惕,對他使眼色多半也是無用,只能怪聲怪氣地說:“眼神不好的人才且退下,別往我劍上撞?!?/br> 陳馭空在這荒涼之地孤身久了,寂寞時只能逗逗妖、遛遛蛾,乍一見到生人是有些欣喜的,也有耐心同他們玩鬧片刻,但絕容不得他們在生死關頭撒野,高聲呵斥道:“你這黃毛丫頭,少僥幸打中一劍就好高騖遠!這撲棱蛾子要是那么好殺,十五年里我早把她串成串兒綁房梁上撒料了!” 說著朝她位置偏離一寸刺去一劍,想嚇嚇傾風,將她逼退。 傾風余光覷著百幻蝶所在,見那蝴蝶精毫無防備,趁著陳馭空分她心神,旋踵殺去。 劍勢迅如雷霆,寒芒四射,帶著秋葉摧落的肅殺之意,直刺對方胸腹,打的也是一個先聲奪人。 待蝴蝶精反應過來,想要躲閃,已是不及,只能弓起腰背,雙手交叉作擋,正面硬挨她這一劍。 這是今日第二次被傾風擊中。蝴蝶精本不善戰,即便有著堅如磐石的外殼阻擋,還是抑制不住周身血氣的激蕩,在她劍氣絞殺中慘叫一聲,撞上身后高墻。 那削瘦的身影直將墻面破開一個洞去,還未落地,又頑強地飛回來,扒在破敗的洞口,朝下方怒罵道:“小畜生!你怎么看得見我!” 陳馭空一雙眼睛用力瞇著,終于從那凜凜的劍光中認出一絲故友的痕跡,驚疑道:“這劍,怎么那么眼熟?” 傾風步步緊逼,殺氣震天。腳下輕踏,騰空躍起,劍光高射,如要上沖天去,直向斗牛。 蝴蝶精迫于她的聲勢,只敢避其鋒芒,身形朝后一倒,退出客棧。 傾風頭也不回地穿過破洞追了出去。 季酌泉幾人正乖順地靠墻而站,見狀心生遲疑,互相使了個眼神,肩并著肩挪動到窗口位置,半蹲在地,小心探出半個腦袋朝外張望。 慘淡月色下,他們依舊只能看見傾風一人的身影。 因劍招武得太快,起落翻騰間與冷月星光融為一體,只能看出團團的重影。唯能從劍氣嘶鳴聲中旁敲側擊出二人當前的戰況。 那鏘金鏗玉,音節響亮,似鐘鼓齊鳴,轟動四方,可見二人正在焦灼。 陳馭空跳窗出來,執劍在一旁的空地上踱步,審視著傾風的招式,片刻后眉梢微動,眼中華光熠熠,拍手叫好:“不錯不錯,有摸到我陳氏劍術的精髓。你既走豪放激揚的流派,出劍不必拘束?!?/br> 過了會兒,盤腿坐下,并指作劍,在空中劈砍,絮絮叨叨地說:“唉,哪個半吊子教的你,你這天賦分明更適合同我來學。出招果決,身姿敏捷,練得好了,化如游龍俊鶻,哪個小卒能纏得住你!嘖嘖,陳冀,不行了啊?!?/br> 語氣熟稔親近,仿佛先前那個出聲喝罵的人不是他。 傾風才發現,厚顏無恥竟然還是他們師門一脈相承的絕學,被陳馭空油頭滑腦的幾句戲言說得忍不住偏頭去看,這一出神,險些出了亂子。 “看看嘛,看看?!标愸S空拍著大腿,煞有其事地說,“你的師父教得不行,白白浪費了你這傲人的天資,等我之后好好指點指點你,保管你能壓著這大撲棱蛾子猛打,讓她跪著叫你姑奶奶?!?/br> 陳馭空這張嘴的殺傷力倒是眾生平等。百幻蝶也被他激得破罵:“陳馭空,你放什么狗屁!” 陳馭空吹胡子瞪眼道:“此獠敢罵我!女娃,不要同她客氣,將她吊起來,每日抖兩抖,我與你五五分賬?!?/br> 傾風:“……” 傾風死咬著牙,才叫自己強忍住沒笑岔了氣,腰腹處肌rou緊繃,撐起劍上的力勁。心說這師叔可真是個冤孽,怎么專門過來克她? 誰人打架邊上會跟個說書的先生?是不是還要給他一根撫尺,再端一壺清茶? 傾風凝神,叫自己摒棄雜念,專心克敵。 這百幻蝶不愧是成名妖境的大妖,縱然武學的路數不算精深,可一身防御堪稱刀槍不入。不管傾風劍招如何綿密,聲勢如何狠絕,只管緊緊護住自己腰腹,避開要害,與傾風爭持。 傾風還不解她為何不逃,出劍的感覺開始越發不對。 一種微妙難尋的滯澀感從劍尖處傳了出來,似乎她的劍刃正在劈開一層輕紗薄霧似的迷障,風與劍刃背道而行,小心推擋著細長的劍身。 陳馭空笑吟吟看了半晌,發覺異常,臉色驚變,失聲叫道:“住手!快住手!” 箭在弦上,已不是想住手就能住手得了。 傾風聽見他喊話,招式不過放慢了稍許,那蝴蝶精便立即糾纏上來,兩巴掌差點扇到她臉上。 傾風退而作擋,對方卻不顧一切地襲殺上來,帶著無比的急切,以及要同歸于盡的瘋狂。 傾風無法,只能被動順著她的招式作擋,連退數步,心下亦是來了火氣,從對方漏洞中刁鉆地挑出一劍。 這一劍下去,天地間似有一層隱秘的帷幕被扯破了,眼前的景象扭曲撕裂開來,一道黑暗驟然被另一道黑暗所吞沒。耳邊余下的最后一句,是蝴蝶精欣喜若狂的尖笑: “破了!陳馭空,你守了十五年的鏡花水月,終是破了!哈哈哈!” 傾風心頭猛地一跳,帶著一種茫然至極的驚惶,劍光還未完全落下,眼前的月、路、人,已截然換了一幕。 蝴蝶精不見了,只剩一個稚嫩小童站在她一寸之外,正彎腰抱起地上的藤球。 傾風不及多想,急忙收勢,受內力反震,胸口傳來劇痛。劍光轉劈在藤球上,將其一分兩半,好在威力減弱了九成,沒有傷到稚童。 藤球從小兒手中掉落,那孩子怔了怔,看著傾風彎腰咳血,被嚇得嚎啕大哭。 不遠處的家長被哭聲驚動,嘴里叫罵著走出來查看:“又吵什么!天都黑了還不安分,再哭不要玩了,趕緊——” 那潑辣的婦人擦著手拐過院墻,抬眼見傾風一臉恍惚地站在對面,聲音戛然而止,面上的幾分薄怒驟然轉變成了前所未有的驚愕,血色褪盡的同時,上前抱起兒子飛速撤逃,邊跑邊吼道:“來人了!來人了??!先生,快來看??!城外來了個女人!” 傾風被她叫得渾身一震,扣緊手中的長劍,打量著兩側齊整的屋舍。 家家戶戶的房屋門前都點了一盞妖火,傾風緩緩轉過身,借著路邊的火光,看清遠處一塊青石上雕刻著的字樣。 一字一句念出上面字跡:“玉、坤、城?!?/br> 傾風心下大駭,加上剛才那陣內傷波及,胸腔內有如江海翻涌激蕩難平。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又狠狠咬了下嘴唇,分不清這是蝴蝶精的幻術,還是真的到了這座傳聞中的失落邊城。 當年妖王親征,占領界南三座邊城。玉坤城首當其沖。 陳氏六萬多族人沖入城內,與百姓跟半座城池一同消失,至今不明蹤跡。 難道是陷入在這座漂浮的妖域之中?! 傾風在嘴里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她舔舔嘴唇,不敢放松大意??粗驄D人叫喊而群聚過來的百姓,斜過劍身,橫檔在前,示意他們止步。 城中百姓的衣衫皆是襤褸,過得比陳馭空要稍好一些,可也是一副物貧窮困的模樣。 為首的男人約莫有五十多歲,雖是一身破衣,卻擋不住滿身的儒雅氣度。 見傾風如驚飛鳥雀,全神戒備,抬手輕揮,叫身后人都退了一步,獨自拄著竹杖上前。 傾風劍尖略微下壓,看著男人走近,與他四目相對。 男人扯起唇角笑了笑,眸光溫和,表明自己并無惡意。先是端詳了傾風的五官,沒認出什么熟人的影子,再是落在她手中長劍上,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你這劍是從哪里來?” “你是如何進來的?” “陳馭空呢?” 傾風心下稍安,卻未回答,反問道:“你們是誰?” 男人繞過她身側,走到青石附近,用竹杖敲了敲石塊,又轉身指向后方涌動的人群,說:“那些是玉坤城的遺民。我是陳氏的部屬。你這把劍該是當年我族家主送給陳冀師弟的寶器?!?/br> 他說完直勾勾盯著傾風,等她回答。 傾風斟酌著答道:“我是陳冀的徒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進來的,只在外面跟人打架,忽然就進來了?!?/br> 男人追問:“陳馭空呢?” 傾風自己都是滿頭霧水,對此地狀況一無所知,更不知他探問這句是為了什么,擰著眉頭道:“外頭蹲著?” 男人問:“你們破除玄龜的妖域了?” 傾風搖頭:“沒有。我們是誤入?!?/br> 男人失望道:“這樣啊?!?/br> 哪樣???! 傾風試探地道:“陳師叔出去多久了?你們把他叫回來,問一問。我還有幾個朋友也在外面?!?/br> 男人淡淡看她一眼,確認她什么都不知道,說:“十五年了?!?/br> 傾風一愣。 那中年男子顧不上為她解惑,回過頭,用竹杖敲擊對面,沖著遠處高喊道:“召集城中所有百姓,在城門集合!秘境將破,兩境道通,準備迎敵!” 后方推攘的人倉皇跑去敲響掛在樹下的銅鑼,鑼聲傳向遠處,一聲聲交接,很快響徹全城。 家家戶戶的百姓挑起夜燈從屋內走出,身上披著外衣,背著簡便的包袱。 還有一批壯漢,手中扛著鋤頭或鐮刀,兇神惡煞地走出來,弄得傾風也草木皆兵,分不清敵我,遠遠躲到無人的地段。 翱翔的鷹隼發出一聲長鳴刺破夜空,雙翅伸展,自高處滑翔而下,穩穩落在一年輕男子的肩頭。 男人側耳聽了聽,表情凝重地回頭,對身后策馬等待的幾人道:“不見了?!?/br> 陳冀問:“不見了?” 男子點頭:“是,馬車沿著山道行駛,忽然不見的。方圓十里內沒再出現人影?!?/br> 眾人沉默,除卻交錯的呼吸,只剩駿馬原地踱步,踩在冷硬路面上發出“噠噠”的響聲。 陳冀按著直跳的眼皮,小聲道:“我心下很是不安,自出上京,便有種極為不詳的預感?!?/br> 周師叔寬慰他道:“傾風師侄有大命在身,自可逢兇化吉,你不必太過憂慮。我等快馬過去,看能不能找到線索?!?/br> 陳冀思忖良久,豁然抬起頭道:“回京吧?!?/br> 周師叔剛要驅馬前行,聞言勒住韁繩,問道:“什么?” “回京!” 陳冀下了這個決定,心頭那巨大的不安驟然消解了一半。 直覺是種相當玄妙的東西,尤其是他當初曾獲得過山河劍相贈的一縷劍意,雖不似白澤能參悟天機,大難臨頭時卻能得一分微弱示警。 或許只是杞人憂天,可確實是有屢絲線,在牽引著他往京城回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