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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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阿南唇瓣微撅,問:“海底水城的通道打開時,你為什么要把我們綁在一起?” 聽她提起的是這事,朱聿恒暗松一口氣,又陷入另一種窘境。 “因為……”他垂手摸著懸垂于腰間的日月,低低道,“我擔心分開后,再也找不到你?!?/br> 燃燒的火堆中,忽的傳來噼啪一聲爆響,隱隱震在他們的耳邊。 “其實這樣也對?!卑⒛铣聊?,喉嚨略帶低啞干澀,“我們兩個人在海上,總比一個人強?!?/br> 朱聿恒沒有回答,他聽著阿南那比往常更低沉一點的聲音,心里忽然劃過一個念頭—— 那時候,阿南是不是要放棄她自己呢? 她明知道服了玄霜后昏沉無力,被卷入旋渦必定九死一生,就算僥幸逃出水城,漂流到海上也無力自救,最后只會葬身魚腹。 可……她還是不管不顧地揮別了??蛡?,一路帶著他披荊斬棘,最終摧毀了地下水城,替他和綺霞打開了生路。 想著她只身阻攔傅準的瘋狂行徑,朱聿恒忽然在一瞬間想,那時的她,可能真的不在乎葬身于這大海之中,不在乎這世間了。 因為她和竺星河,已經永遠沒有同路而行的可能了。 因為竺星河。 一種異樣的酸楚悲傷涌上心口,啃噬著暗沉的心口,讓他無法作聲,只緊抿住雙唇,極力壓抑自己的呼吸,不讓她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抱歉,我將你綁到了這里,害你和我流落荒島。 “說的什么話,這次要不是你,現在不知道我漂到了哪里,能不能活下來呢?!卑⒛蠀s朝他眨了眨眼睛,臉上笑容黯淡卻真摯,“總之,多謝阿言你救了我?!?/br> 因為她綻露的笑意,朱聿恒心口熱潮波動,他擔心自己的耳根又紅了,不由自主地便抬手摸了摸臉。 阿南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加深了。 “哎阿言,之前在春波樓將你贏到手后,帶你回家的第一夜……你也是這樣燒著火,臉頰上抹了一片黑灰?!彼v的神態終于顯出一絲松快,抬手在自己臉上指了指,示意他趕緊擦擦,“兜兜轉轉這一圈,你連伺候我的模樣都沒變呢……那賣身契真沒白簽?!?/br> “還不是你失職,沒有好好教我?”在這荒僻的島上,朱聿恒也不再黑著臉談及此事,像是終于承認了自己吃癟的事實。 阿南心情大好,精神振奮起來,覺得身體上的痛楚也退散了些。她靠在壁上恢復精神,笑微微道:“那,等我再躺一會兒,待會兒教你下海摸魚!” ……第129章 天涯海角(3) 荒島之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兩人只熬到了黃昏,見幾只海雕并無動靜,便趕緊拖著殘軀去謀食。 玄霜藥效未退,阿南不敢出洞太遠,坐在礁石下,盯著前方被夕陽染紅的海面,一邊關注虎頭海雕,一邊教朱聿恒捕魚。 她的流光在水下綁了綺霞和傅準,如今已經沒了,便借了朱聿恒的日月來,將他的精鋼絲與月刃拆了一條給自己,先聊充流光。 而朱聿恒折了根枝條,把頂端修得稍為尖銳,站在水中靜靜等待著魚兒過來。 魚兒一直沒來,朱聿恒凝神靜氣,順著平靜的水面慢慢看過去。 水面清澈,他沒有看到魚,卻看到了阿南倒影,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橘色的水面上,她的模樣清楚倒映,顏色溫暖。微揚的下巴與修長的脖頸形成一條優美的弧線,而這條弧線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動的肩頸線條,蜿蜒地向下生長出修長的身軀。 她只穿著窄袖薄衣,當時為了方便水下行動而腰肢緊束,軀體纖毫畢現,曲線玲瓏。 海風偶爾吹來,水波蕩漾著,便將她的影子扯得波動迷離起來,不容許他將她看清。 就像他追索了這么久,他擁抱過她,也偷偷親過她,可他們之間卻依舊蒙著一層穿不透的迷霧,讓他無法徹底而清晰地觸碰到她。 無法掌握,無緣求索,無可奈何。 未等收斂心神,他聽到阿南低叫一聲:“阿言,右手邊!” 順著阿南指著的方向,旁邊的水洼中有一條魚正飛快地游過水洼,尾巴一甩就要鉆入旁邊洞中。 朱聿恒的手腕一抖,樹枝迅疾刺出,卻撲了個空,讓魚兒逃走了。 明明是看準魚身而刺的,而且他對自己手部的控制力很有信心,居然會一擊落空,讓朱聿恒有些詫異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阿南虛弱地靠在礁石上,指指水下道:“阿言,你被眼睛騙啦!光照在水底和陸上不一樣,魚兒在水中時會顯得離水面較近些。你待會兒扎魚的時候,對準魚的下方試試看?!?/br> 朱聿恒從未捕過魚,自然不知道這個道理。 點了點頭,他凝神靜氣等待下一條魚過來,樹枝利落地向著魚身偏下的地方扎去,準確地刺入了魚腹之中。 他歡喜地將正在拼命掙扎的魚提起來,給阿南看。 “是海鱸魚。這魚看起來兇兇的,但rou質緊實,很好吃!”阿南扯過幾根草莖搓成繩,將這條不住打挺的大魚串了嘴。 朱聿恒換了個地方守著那個水洼,準備再抓一條魚。 天色未晚,晚餐已有著落,周身的處境并不算好,但病魔與死神都暫時退卻。兩人心下輕松,阿南也來了點精神,托腮和靜待魚兒的朱聿恒閑聊:“阿言……不對,你一直在騙我,其實你又不是宋言紀,我不該叫你阿言的?!?/br> 朱聿恒抬眼望著她,唇角微揚:“可我確實叫阿琰,當時就告訴你了?!?/br> “阿琰,阿言……”她有些口音,說話咬字時尾音略微上揚,所以阿琰和阿言念起來,確實沒有什么區別。她念了兩聲,問,“這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小名。琰是天子征伐逆亂的玉圭?!?/br> “文縐縐的?!卑⒛闲笨吭诙幢谏?,隨口道,“哪像我,我的小名就是阿囡,我娘都沒給我取名?!?/br> “阿囡……”朱聿恒低低念著,彷如細細咀嚼,“昨天晚上,你一直喊著你娘?!?/br> “是啊,我夢見我娘了……夢到她離開我的那一天,狂風暴雨,她終究沒能逃離海匪窩?!比缪耐硐贾?,阿南望著西沉的斜陽,眼中倒映著血與火的光芒,“她牽著我在密林里跑啊跑啊,她的手……今生今世,這世上誰也沒有她那樣的一雙手……” 朱聿恒不由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她母親的手,不知道是怎么樣的。 夕陽一點一點沉入海底,阿南自嘲道:“我娘臨去時燒糊涂了,還傷心自己千辛萬苦生下的遺腹子,是個女兒……她一直期望自己生個兒子,為我爹報仇雪恨??伤蟾挪粫氲?,最后她的阿囡也成了海匪,司南……四海兇名赫赫的女海盜?!?/br> 她以云淡風輕的口吻,來掩飾自己多年前的傷痛。 朱聿恒不愿讓她再強裝下去,他目光搜尋著水底的魚,口氣也盡量顯得不經意:“那,司南這個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是因為她的公子,所以她才擁有了這個名字嗎? “是我自己?!背龊跛囊饬?,她的名字并不是竺星河給予的,“可能是女子天生敏感一些,在茫茫大海之上,我總是方向感最強、最擅長指引方向的那一個,大家說我比北斗司南更準確……我想,或許這就是我生來的天賦吧?!?/br> 而你,也是唯一能指引我走出人生迷航的那個人。 朱聿恒心中這樣想著,站在及膝的橘紅海水之中,望著水波中她時隱時現的面容,定定地看了許久。 “其實我以前叫司靈?!卑⒛喜皇莻€習慣沉浸在低落情緒中的人,話鋒一轉,便聊起了其他的事情,“南海上的人口音不純,所以按照我們的編號,大家會隨意起個差不多發音的名字?!?/br> 編號,這難道是??蛡儍炔康囊幘?? 朱聿恒很有分寸,并不打探這些,因此他只問:“所以,你的編號是四零?” “對,我是司靈,四零。我有個好朋友叫桑玖,還有司鷲的,他們是三九和四九。后來我立下了大功,終于可以擁有自己的名字了,編號就轉給了司霖,結果他被人嘲笑撿我的漏,因此一直討厭我……” 她的聲音脫離了沉重,朱聿恒也終于出了手,手腕一抖,尖銳的樹枝迅疾刺中了一條六七寸長的魚。 “這條魚也不小,我們吃一頓夠夠的了?!卑⒛铣惺?,又指指旁邊礁石,“阿言,你再去摸一把海白菜,咱們塞在魚肚子里一起烤,也是一道好菜?!?/br> 朱聿恒依言摘了一捧石頭上飄蕩的綠藻,在水中清洗干凈,帶著它跋涉過水洼,來到阿南身邊。 阿南早已把過往拋在腦后,只折了兩條樹枝插入兩條魚的口中,一絞一扯,便將鰓和內臟全部拉了出來,洗凈后用海白菜把肚腹塞得滿滿的。 朱聿恒幫她提著魚,阿南與他并肩往洞中走:“來,我教你烤魚?!?/br> 朱聿恒點點頭,心中不覺升起一絲遺憾。 波光粼粼,倒映著夕陽余暉,金光霞色照在她的臉上,跳躍的光點如同斑駁的蝴蝶聚了又散。 突如其來出現在他人生中的她,亦如這樣一只光怪陸離的蝴蝶或蜻蜓??伤麉s很想知道她的過往,想了解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事情、那些人。 她如何從孤島上的阿囡,長成現在這樣的阿南…… 所以在回到石洞中,阿南教他烤魚時,朱聿恒忍不住問:“那個海盜的窩點所在,你還記得嗎?” 阿南挑挑眉,問:“怎么?” 他給魚翻著面,順理成章道:“你需要的話,我派一支船隊,幫你去剿滅他們?!?/br> “早就沒了?!卑⒛峡吭谑谏?,望著他的神情中有傷感亦有驕傲,“在我重新踏上那個島時,他們就注定活不了?!?/br> 朱聿恒的手頓了頓。 他恍然想起祖父給他看的那份卷宗。蒼茫大海之上,有幸逃出匪窩的漁民中至今還流傳著一個故事——關于一個白衣縞素的少女獨自駕著小舟,將海盜們聚居了二十余年的海島夷為平地、只身解救了島上所有婦孺的傳奇。 她離開的時候,身上的素衣已被血染為紅衣,碼頭與海灣的盜匪尸體引來了無數的海鷗與魚群,數日不散,就如人間煉獄。 但朱聿恒想著當日的可怖場景,卻只望著她,溫聲道:“你娘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的?!?/br> 阿南朝他一挑眉:“即使我是個女兒,即使我成了她最痛恨的海匪?” “可她的女兒,做到了所有兒子都做不到的事情?!?/br> 阿南望著他怔了怔,長久以來的心結,仿佛在這一刻被解開。許久,她終于輕舒了一口氣,朝著他一笑:“阿琰,你真好……別人總說我殺孽太重,以后會受反噬的?!?/br> “以怨報怨,以仇報仇,這是本分?!敝祉埠悴患偎妓鞯?,“對待惡人若不用雷霆手段,難道還要用菩薩心腸?” “阿琰,你說話總是很有道理!”阿南朝他莞爾一笑,頓時開心起來。 焦香撲鼻,魚已經烤好。 他們一人一條無油無鹽的烤魚,像兩個野人一樣啃著。不過這兩條魚都很肥,海白菜吸了魚油,也算能勉強果腹。 阿南一邊吃著,一邊隨意問:“對了,海底水城坍塌時,青鸞臺帶著我們沉入海底之前,你看到臺上的浮雕了嗎?”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當時太過倉促,我只匆匆瞥了一眼?!?/br> “太好了,其實我當時急著破陣,沒來得及留意,還好你留了心。那上面雕的是什么?” “高臺有四個面,一個面兩處浮雕,一共八幅?!敝祉埠慊貞浀?。當時水下太過匆忙,幸好他記憶力與觀察力極佳,雖然一瞥之下,依舊記得清晰。 “北面是元大都之火、黃河決堤,東面是錢塘灣和渤海灣;西面是玉門關月牙泉、昆侖山闕;南面是……” 說到這里,他頓住了,只從火中抽出一根枯枝,將枝頭的火敲滅,在地上畫了個大致輪廓出來。 左邊是一座雄渾綿延的大山,峰脈山巒層疊絕多。 “按照傅靈焰的青蓮琉璃燈所示,這處地方很有可能地處西南,西南的話……” 阿南畢竟是???,對于陸上的山川湖泊并不精通。而朱聿恒自小便處理各地事務,自然比她熟悉:“那些山脈雄渾頓挫,看起來像是西南的橫斷山脈,等我們回去后,以青蓮燈圈定大致方位,再看具體方位?!?/br> 阿南點頭,又問:“八幅浮雕,按照四個方位算來,南方應該還有一幅吧?” “是還有一幅,但……”朱聿恒神情卻變得遲疑。他手中的枯枝在地上輕敲著,思忖道,“我看不懂那上面的內容?!?/br> 阿南奇道:“雕的是什么就是什么,怎么會看不懂?” “許是倉促之下我沒研究出來,但那上面凹凸不平,仿佛只是石頭天然的紋理,根本未加雕飾,甚至連表面都不曾打磨過?!?/br> 阿南思忖問:“那,紋理是怎么樣的?” 朱聿恒心思縝密,雖然只是倉促一瞥,內容也不甚明晰,但還是以枯枝在地上繪出了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