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直恁芬芳 第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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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起身迎駕,圣上擺手說免禮,舉步往殿中去,看得出腿腳有些不利索,走路的時候,人微微往左偏著。 皇后安頓他坐下,和聲道:“向娘子在,讓她給陛下把個脈,看看與太醫局診斷的有什么不一樣?!?/br> 圣上覺得煩悶,“這病癥弄得絕癥一般,太醫局那個黃冕,屬實無能?!?/br> 圣上口中的黃冕,是太醫局正使,本朝醫官的職能劃分很精準,底下醫正等為各路人馬治病,唯獨他,專為圣上一人看診。說起這黃冕,年輕時候是真有本事,疑難雜癥藥到病除。后來因給先帝用錯了一味藥,雖然沒被貶職,但被當時還是太子的圣上拽到天街上罵了個狗血淋頭,從此之后膽子就小了,用藥也習慣性地留一手。 南弦算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吧,皇后讓她上手診脈,她也真敢。 半跪在腳踏前給圣上請了脈,復又問:“陛下可是小腿脹痛,腳踝浮腫?” 圣上聽了,提起褲管讓她看,果真右腳的腳腕子晶亮,皮下像蓄著一汪水似的。 南弦收回了診脈的手,“陛下這是濕熱引起的痹痛,得熱痛減,遇寒加重,須以散寒除濕為主。但從脈象上看,又不單只是濕熱,請問陛下,如廁可有水液不止,余瀝不盡的癥狀?” 圣上吃了一驚,原本因為她是閨中女郎,自己那些男科的癥狀不便與她說,也以為關節上的病痛和那個不相干,結果她僅僅只是診脈而已,就看出大概來了。 也顧不上難為情了,圣上說有,“最重的時候點滴而出,還有頭暈神昏的癥狀?!?/br> 南弦道:“這是癃閉之癥,得盡快治。依妾之見,痹痛也是由此而來,妾觀陛下面色晄白,脈沉細弱,是脾虛氣陷之癥,開方子吃藥之外,還需針灸中極、膀胱俞等xue位?!?/br> 圣上看了皇后一眼,“這就治嗎?” 皇后反問:“不治怎么辦?” 圣上對xue位還是有些研究的,主要這些位置十分尷尬,讓個女郎來施針,實在讓他有些放不開。 皇后看他為難的樣子,納罕道:“陛下難道還諱疾忌醫嗎?” 圣上那張何時何地都持重的臉上,顯出了一點不自在的神色。 南弦倒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坦然道:“妾是醫者,醫者眼中沒有男女之分,陛下不必介懷?;蚴潜菹滦挪贿^妾的醫術,那么請太醫局針灸科的人來,妾在一旁看著就是了?!?/br> 皇后說不行,“下針手法各有不同,換個人,療效就差遠了?!庇肿谱仆蚴ド?,“我都敢扎,陛下不敢?” 圣上囁嚅了下,最后也豁出去了,畢竟這難言之隱太過磨人,只要能治好,還在乎醫者是男是女! 遂在皇后的榻上躺倒,掀起衣裳將小腹露出來,南弦定神施針,針刺中極時引發了一連串的收縮抽動,這就是最佳的反應。因圣上腎氣虧虛,得用溫針灸,拿艾絨揉成段后包裹于針柄上加熱,如此溫通經絡,對祛濕排寒有奇效。 一屋子的女人站在一旁圍觀,于圣上來說是少有的經歷,轉過視線望向南弦,曼聲道:“今日就要試一試向娘子的醫術了?!?/br> 這話有弦外音,九五之尊被個女醫放倒在榻上,露出肚皮隨意扎針,倘或沒有效果,那么她的罪過便比男醫更大。 南弦心里固然也緊張,卻并不怯懦,垂手醒針后道:“待收了針,請陛下驗證?!?/br> 這半炷香時間,包括圣上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得漫長,好不容易艾絨燃盡,南弦上前拔了針,圣上微微運了運氣,然后便起身往內寢去了。 有沒有效果,圣上最知道,等了會兒,圣上終于折返了,臉上露出了久違的輕松,笑道:“朕一直以為見效須得治上兩三回,卻沒想到竟還有一次見效的妙手。向娘子今日令朕大開眼界了,果真這世上還是有神醫的?!?/br> 南弦松了口氣,等待的過程中,滿腦子只有一句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所以太醫局的人為什么不敢下猛藥,她終于有了切身的體會,好在首戰告捷,終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俯了俯身,“陛下贊譽,妾不敢當,不過盡妾所能,為陛下分憂罷了?!?/br> 圣上朗聲一笑,“好個為朕分憂,功勞著實是大?!边呎f邊向謁者丞下令,“重重賞賜向娘子,日后朕的痹痛,就由向娘子為朕診治吧?!?/br> 謁者丞道是,轉身朝南弦叉了叉手,“恭喜向娘子?!?/br> 南弦讓了禮,又鄭重向圣上謝恩,這才緩步退出大殿。 一直以來為她引路的宮婢也向她道賀,喜笑顏開道:“我就說娘子醫術高超,定有出人頭地的一日?!?/br> 這算是出人頭地了嗎,南弦也說不上來,只覺肩上擔子莫名重了許多。不過明面上確實算好事,便摸了塊碎銀塞進宮婢手里,笑著說:“也請內人沾沾喜氣?!?/br> 返回青瑣門上,青瑣郎正與守門的禁衛說笑,見她走來,客氣地打了個招呼。 南弦別過他,一直往端門上去,走到半道上,聽見身后有人喚向娘子,回頭一看是謁者丞,領著兩個承托著錦緞銀匣的內侍趕上來。 謁者丞笑得溫和,“領命給向娘子發放賞賜,物品沉重,替娘子送上車吧?!?/br> 南弦道了謝,偏身讓那兩個內侍先走,謁者丞與她并肩而行,寒暄幾句后,謁者丞道:“娘子是小馮翊王推舉進宮的,小人與小馮翊王也很相熟?!?/br> 南弦暗暗驚訝,不知圣上身邊的內臣,怎么又和神域有交情。 見她眼里閃過一絲困惑,謁者丞隱晦地笑了笑,“小人曾在別業侍奉過先吳王?!?/br> 原來其中還有這么深的淵源,屬實讓南弦沒有想到,她一直以為神域是一人獨戰,沒想到于暗處也有盤根錯節的關系網。但謁者丞告訴她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想來因為自己是神域引進宮的,自然而然便被視為自己人了吧。 “三個月了,娘子一步步到了御前,很是不易啊。日后若有什么差遣,娘子只管來找我,千萬別客氣?!?/br> 所以料得不錯,人家就是那個意思。 南弦只好頷首應承,這時出了端門,那兩個內侍將賞賜裝上了馬車,退到一邊待命。南弦又謝過謁者丞,方登上馬車,返回查下巷。 車上的橘井像窮人進了國庫,對著滿車的賞賜喜出望外,“這么多,全是陛下賞的……娘子光宗耀祖了!” 好看的緞子,豐厚的金銀,不過是開個方子,扎了幾針得來的,難怪說富貴險中求呢。 南弦背靠著車圍子,偏頭撫了撫纏枝菱花紋的緞子,“這個顏色鮮亮,正好給允慈做身衣裙?!?/br> 鵝兒趕著車,慢悠悠進了巷子,拐過一個彎,遠遠見一輛精美的馬車停在門前,車上彎腰下來個錦衣輕裘的人,鵝兒“咦”了聲,“小馮翊王來了?!?/br> 南弦聽了推門看,想起識諳的話,讓鵝兒等一等。今日識諳在家,等他出來接應了,自己再回家。 北風吹過街道,枯敗的枝頭發出嗚嗚一陣哨鳴。鵝兒縮了縮脖子,定著兩眼細看,看神域被識諳請進了門,才驅動馬車停到門前。 南弦下車讓人運東西,本以為識諳已經把人接到前廳了,誰知進門便發現他們還在廊上站著。 神域眼波微轉,臉上浮起融融笑意,“我來復診,阿兄剛說你不在家,不曾想這么快就回來了?!?/br> 識諳不動聲色隔開了他們,含笑道:“我替大王診脈也是一樣,她忙了半日,讓她進去歇著吧?!?/br> 南弦說是,“就讓阿兄替你診治吧?!闭f著頷首退了兩步,轉身往后院去了。 她的忽然轉變,讓神域有些不悅,笑容逐漸凝結在唇角,轉頭問識諳:“怎么?往后阿姐不與男子診脈了嗎?” 識諳應得淡然,“她畢竟是女郎,以前為城中女眷們看診也就罷了,若是男女不忌,傳出去對她的名聲不好,大王與她相識日久,一定能體諒她的難處?!?/br> 神域暗暗咬牙,臉上仍是一團和氣,笑道:“話雖這樣說,但她在宮中行走,萬一陛下信得過她的醫術,她也不為陛下看診嗎?” 識諳道:“陛下不同,畢竟是天下主宰,誰也不敢置喙。況且這段時間她只為后妃請脈,陛下那里,自有黃院使承辦?!边呎f邊向內比手,“大王請吧?!?/br> 神域看出來了,想必一切都是向識諳的主意,是他不贊同南弦與他過于親近。但所有的不滿,被很好地隱藏在了良好的教養下,他神色如常進了診室,診脈、敘述癥狀,頭頭是道紋絲不亂,連對他心存懷疑的識諳都相信,他是當真身上有病癥,需要找大夫調理。 “像這樣天氣,寒氣要入心一樣?!彼麎褐乜诘?,“依阿兄看,日后有沒有大礙?我還想去軍中歷練一番呢,不知這身體能否經受得住?!?/br> 識諳本著醫者之心勸誡他,“善加調理,不會落下病根的。但去軍中一事,還請大王延后些,至少等過完今冬,胸口陣痛的癥狀消退了,再考慮離京吧?!?/br> 神域眼里浮起了笑意,“離京……我一直想去外埠呢,可惜身子不中用,看來只能再等等了?!?/br> 識諳不曾聽出他話里的隱喻,如常給他開了方子,囑咐他好生保重自己。他謝過了,從前院退出來,站在廊上往月洞門上望了眼,園子里靜悄悄地,偶爾聽見兩聲鵝叫,還有畫樓檐角串著的鐵馬,發出叮叮當當的清響。 收回視線,他快步走出了向宅,登上馬車后囑咐傖業:“替我在永豐樓定間酒閣子,下拜帖,宴請太醫局黃院使?!?/br> 傖業很是不解,扶車邊走邊問:“黃院使與咱們沒什么交情,郎主宴請他,可是有什么緣故???” 車內的人臉色陰沉,調轉視線望向遠處,喃喃道:“向識諳在南地教局生,做得好好的,回來干什么?如今升了直院,年輕有為,對黃冕未必不是威脅。若這個時候讓黃冕將他調出建康,派往外埠,我料黃冕應當會欣然答應?!?/br> 傖業一時啞口無言,其實心里有好大的疑問,明明向家兄妹給他很多助益,為什么他忽然想將人送到外埠去呢。 但現在的郎主,自打老家主走后,性情變得有些古怪,即便是自己這樣經常伴在左右的人,也不敢隨意揣測他的心思。 那就照著他的吩咐,給黃冕下了請帖,有小馮翊王的身份在,黃冕自是欣然赴約。 一場宴飲下來,頗見成效,第二日便有人稟報,說川蜀軍中起了莫名的時疫。黃冕順勢上奏,向識諳有南地治疫的經驗,若要派人出去平息疫病,他是不二的人選。 區區太醫局事務,朝堂上三言兩語就定奪了。識諳回來時,神情有些沮喪,和兩個阿妹說起朝廷的安排,允慈頓時一蹦三尺高,“阿兄回建康才半年不到,又要往蜀中去嗎?這么冷的天,路遠迢迢,真是欺負老實人!” 識諳逐漸看開了,“現在出發,開春的時候正好趕到。趁著年輕,游歷一下名山大川也好,等下次回來,想必就不用再出去了?!?/br> 終究是朝廷政令,誰也不能改變,南弦不像允慈那樣激憤,只道:“我讓人準備起來吧,你何時離京?” 識諳道:“越快越好。軍中疫病傳播迅猛,晚到一日,就有許多人病倒?!?/br> 南弦點了點頭,親自指派他房里婢女收拾行囊。正式入了冬,越往后越冷,要把大毛的厚夾襖都帶上,還有兩件新做的斗篷,也一并裝起來。 識諳站在門前,看她囑咐婢女留意那些瑣碎細節,不忘叮囑她:“我不在家,你們守好門庭。先前與你說過的話,你也要記在心上,自己步步小心?!?/br> 南弦說好,“阿兄放心吧?!?/br> 自打他與她把話說透后,她就再也沒有任何一點別扭心思了,規規矩矩把他當親哥哥看待,言行從容坦蕩。 識諳反倒有些失落,但又無從說起,在家休整了兩日,兩日后,毅然決然踏上了前往川蜀的征途。 第33章 美而不自知。 南弦和允慈一同把識諳送到城外, 看著遠去的車馬,允慈傷心不已,耷拉著眉眼對南弦道:“眼看又要過年了, 阿兄現在去了川蜀, 今年可是又不能團圓了?” 南弦也很無奈, 阿翁走后,識諳就變得很忙,他們兄妹在一起的日子真不多。好在家里還有仆婢,尚且有些人氣, 要是只剩自己和允慈, 那可真要寂寞壞了。 極目遠眺, 馬車變成了一個細小的黑點, 消失在蕭瑟的大地上。南弦握了握允慈的手,“回去吧,咱們做撥霞供吃?!?/br> 允慈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 跟著南弦坐上馬車,官道上很蒼涼, 進了城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這個時候, 正逢市集開張,兩個人在路邊買兔rou,允慈嘖嘖, “咱家缺個能文能武的兄弟,像這樣的天氣吃撥霞供,要用最新鮮的兔rou, 剩下的兔頭麻辣, 晚間還能做小食?!蹦X筋一轉想起卿上陽來, “上陽阿兄近來在忙什么?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往家送過雉雞呢?!?/br> 所以就是有需要時想起他,沒有需要時,見他登門就覺得心煩。 南弦付了錢,將兔rou遞給鵝兒,嘴里應著:“據說城中戍衛改制,左衛的人要重新篩選,想必他抽不出空來吧。你這人,真是個勢利眼,見他給你送東西,一口一個上陽阿兄,平常時候又和他針尖對麥芒,遇上就爭吵?!?/br> 允慈吐了吐舌頭,“誰讓他總是打你的主意?!?/br> 南弦失笑,轉頭吩咐鵝兒把兔rou掛在車上瀝去血水,這里離查下巷不遠,可以和允慈慢慢走回去。 城中坊墻建得高,今日風也不大,迎著太陽南行,周身曬得暖洋洋的。南弦瞇起眼睛,牽著允慈拐進小巷,猝不及防迎面撞上個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小馮翊王。 允慈很高興,“阿兄來了?阿姐說今日要做撥霞供,阿兄留在家中吃飯吧?!?/br> 沒等他回答,南弦就問:“怎么站在這里?可是有什么不適之處,這時候趕過來?!?/br> 神域偏著頭,流露出納罕的神情,“沒有不適,就不能來找你嗎?”語畢調轉視線望向允慈,溫言道,“我給阿妹帶了盒點心,還有幾張上好的狐貍皮。天冷了,給阿妹御寒用,快回去看看喜不喜歡?!?/br> 允慈心花怒放,蹦跳著往家去了。 南弦看著她走遠,不由唏噓,真是個容易被收買的人啊,幾張狐貍皮一盒點心,就把阿姐扔下了。 再看神域,他臉上笑容不知何時褪了個干凈,蹙眉道:“你為什么有意躲著我?是我哪里做錯了,還是有人與你說了什么?” 南弦還記得識諳斷言他不是善類,但這種話不能說,說出來太傷人了,且她也覺得識諳有些過分,這樣評價這孤苦無依的孩子。所以人找上門來,還是得盡力敷衍,“我不曾有意躲著你,小郎君不要多心?!?/br> 但他還是不太滿意,低頭看著她,短促地嘆了口氣,“以后不要叫我小郎君了,將那個小字去掉?!?/br> 南弦暗道心氣是真高啊,繼“阿姐”之后,“小郎君”也不興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