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不往 第89節
她松開了邸報,虛脫一樣坐下來,額際有細密的汗滲出,兩只手攥緊,指甲再次戳入掌心,她的聲音無力極了: “原來夏末他去北直隸,根本不是什么修繕舊典,而是——” “禮親王?!蓖鲁鲞@三個字,音音只覺全身力氣都好似被抽光。 年下震驚朝野的禮親王謀逆案,讓盤踞北直隸的一代親王轟然倒塌,目下俱已圈禁。從禮親王府抄出的財物一車車往金陵運,極大充實了國庫,要不然這次陛下要修通天塔天王殿也不會如此順利。 只不知道,到底是抄了親王有了錢陛下才生了修通天塔天王殿的念頭,還是——陛下生了修通天塔天王殿的念頭,才有了后頭的抄家,乃至謀逆。 只一條,陛下是通過錦衣衛,而非三司,就已讓整件事再說不清。 音音面色白得厲害。 “小姐,小姐!”橘墨從未見過小姐如此模樣,整個人都慌了。 “沒事,我沒事。我只是想不通——橘墨,我真的想不通?!币粢糇ブ倌?,失焦的眸子好一會兒才重新看清眼前的人。 “小姐,到底怎么了?您跟我說說呀!”橘墨是真的不懂。 音音已扶著她站起身:“給我更衣,我要去——陸府!” “我要問他!” 她要親口問一問,陸子期到底知不知道這一轉,他就徹底把自己一身清名,甚至把將來登閣拜相的路都堵死了! 她要問問哥哥到底怎么了,好好的名臣之路不走,他去做陛下手中的刀,去做他人眼中的鷹犬! 一直到跟著淵虹到了陸府小門,音音依然未平息發抖的身子。把守陸府小門的小廝看到來人,一驚,一邊趕緊把人帶進來,一邊早使人飛往里頭通報去了。 此時陸府書房內,才踏著寒氣從外頭回來的陸子期正在換衣,茶還沒喝一口,就已吩咐書童,在外頭書案上鋪開了紙張,他要為禮親王案收尾寫一紙堂皇正大的文書。 書童往門口一站,這是主子吩咐了,接下來誰都不能打擾。 錢多接到了信,是一點兒也不敢耽擱,直接越過書童進了內室,隔著屏風回說:“大公子,咱們小姐來了!” 回過神跟過來的書童,一聽,重退回門口。 屏風后的人一頓,然后才是啪嗒一聲,是玉帶扣合的聲音。陸子期轉過屏風,還在理著袖口,也不看錢多直往外去,經過書案的時候頓了頓,繼續往外,淡淡嗓音問道:“那邊炭火——” 錢多趕忙道:“已經燒上了,香也是點的小姐慣用的。就是平日無人時,也都是天天打掃熏香暖著的,就怕哪天小姐突然來,一時間屋子燒不暖和?!?/br> 陸子期點了點頭。 錢多本不敢多話的,如今公子更加威重,整個人也比以前更沉默,讓人覺得更冷了一些。尤其是這次從北邊回來,即使錢多,初見都覺得膽寒。 可這會兒錢多卻悄悄打量了公子一眼,心道小姐回來,公子定然歡喜,錢多難得多嘴道:“小姐這是聽說公子回來,就緊著來看公子了?” “恐怕她是得了消息?!标懽悠谕?,眉尖皺了皺。 錢多一驚,公子的意思可不是得了公子回來的消息,難道是—— 可這事兒金陵如今可沒幾人知道,明日消息一出,必然是要掀起風浪的,他們小姐身處內宅,怎么反而今兒就知道了。 他目光落在公子左肩頭,忙問:“小姐總不會連公子受傷都知道了吧?” 陸子期望著陰沉沉的天,沒有說話。 直到到了后院門口,他的腳步一煞,轉身才問錢多:“是不是看不出端倪?”問的是他身上的傷,“血腥味,有沒有?”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7-16 21:54:54~2023-07-17 13:03: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青衫翠影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14章 “如此,音音聽清了吧?” “血腥味, 有沒有?” 錢多仔細聞了聞,搖了搖頭,忍不住道:“公子纏得太緊, 不成的,還是略松一松吧?!?/br> “不要緊?!?/br> 說著陸子期抬步入了給她備的院子,到了完全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房間。門前,他再次停了停, 看了看依然陰沉得天,這才伸手推門。 一眼就看到端坐桌旁的音音,坐得一動不動,聽到動靜,看了過來。 看過來的目光不認識一樣,一寸寸打量, 最后停在他的臉上。 陸子期好似渾然不知, 臉上帶出了舊日笑:“音音,試試茶?新得的,當時一聞就知道你喜歡, 只喝了一次就都留下了?!?/br> 音音沒動, 也沒有說話。 “北邊這時候都是大雪了, 鋪天蓋地,可惜你這會兒也看不到?!?/br> 陸子期繼續道:“這屋子是不是眼熟?”說著他又笑了笑:“從桌子到案幾, 還是尋的同一個地方的黃花梨, 尋的同一個老師傅打的,跟清暉院你房中的一樣。拔步床也得了,過完年就能運過來了, 連小抽格的位置大小都是一樣的, 你那時不是說——” “為什么?”音音再聽不下去, 截斷了陸子期的話。 陸子期一頓,繼續把話說完:“我一直記得你最喜歡這些,只是——,這些日子疏遠了,也不知如今,你還喜不喜歡?”他抬眸看她,還是笑的,眼中笑容卻好似風中的葉子——會晃動一樣。 “為什么呢?” 音音是真的不明白呀,她望著陸子期好似要重新仔細打量才認得,“哥哥縱是聰敏過人,可從新撿起書本,又要打理生意,又要讀書,還要應付陸家那邊沒完沒了的瑣碎算計,不容易的?!?/br> 音音望著陸子期,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有了淚光,一句句道:“旁人只看到哥哥從容應對,可我知道哥哥不易,自打重拾課業,夜夜看完賬都是要溫書的,每日寅時即起,十年來從無一日例外,不容易的?!?/br> “過府試,過鄉試,然后中了會元,點了探花。一步步走過來,不容易的?!币粢艨聪蜿懽悠?,努力鎮定自己,可聲音卻控制不住顫抖,連同胸口,都覺艱澀。 陸子期張了張嘴,卻最終什么都沒說。 “富貴權勢,生前身后名,哥哥一步步穩穩地走下去,什么都會有?!币粢舨幻靼籽?,淚在她眼中打轉,她覺得整顆心都堵到無以復加,她死死看著陸子期,一字一頓問他:“哥哥就這么著急!急著去做一把刀,去做一個荒唐帝王的佞臣!”最后一句話謝念音聲音壓得很低,卻很重。 一言落,屋子里靜得可怕。 陸子期面部抽動一下,重歸平靜,他的目光這才重新落在音音身上,目光很深,但聲音很淡,他說:“佞臣,是什么?是忠是佞,很重要嗎?” 音音的目光好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陸子期看她,唇角扯了扯,艱難地笑了笑:“你一直知道我的,我們分開太久了,久到你都開始期待我是個好人了?!?/br> 音音搖頭,“不,不是期待,不是你是什么人,我從來沒有非要讓哥哥成為什么樣的人。而是——” 她的唇顫,好似太多話都擠壓在肺腑之中心頭之上,一時間卻說不出,好一會兒,她才終于能說出話來。雖外頭整個院子都是空的,只有守住院門的錢多和淵虹,可音音聲音依然低得很,在這個安靜得落針可聞的屋中,卻讓陸子期聽得清清楚楚,她一字一字道: “而是,你會成為這個荒唐的時代,荒唐的帝王,一個荒唐的注腳?!?/br> 話聲低,可卻重若千鈞。 陸子期看她,再次扯了扯嘴角,桃花眼尾挑了挑,道:“荒唐?很快,你就會看到更荒唐的事兒?!?/br> 音音一下子想到外頭那些隱隱約約的風聲,幾乎是咬牙問道:“你要為陛下,繼續對親貴動刀?” 陸子期搖頭,音音才略一松就聽到他說:“不是要,是已經,很快就會看到結果了?!?/br> 很快,他就會得到他想要的。這是一個荒唐的時代,正因為荒唐,才能讓一個野心家在最短的時間攫取他想要的一切。 音音不敢置信,目光幾乎痛了。 她不相信陸子期不明白,他不是她,不是任何人,他是注定會在史冊留名的人! 他浪費了他比所有人都杰出的天賦,他浪費了他的才華,他浪費了他所有的辛苦,對不住他一路走來所有的汗與血。 而現在,他甚至連他的命都要拿出來賭了,選擇走在刀尖上,一個不慎,就是個死。 音音的手不覺抓著胸口衣裳,她看著眼前人,覺得喘不過氣。 陸子期忙俯身喚她,把茶水送到她嘴邊,一遍遍讓她放寬心,給她解釋看似兇險,只要看準每件事的關節之處,也沒想的那么兇險。 音音捧著茶杯,整個人都在抖。即使這時候,哥哥滿嘴寬慰,也只敢說一句“沒那么兇險”。她放下茶盞,抓住陸子期的袖子,望著他道:“收手,現在。我馬上進宮去求陛下,即使陛下非要如此,可這件事不是非你不可?!?/br> 陸子期垂眸看音音抓緊自己袖子的手,道:“不?!?/br> “不?” “不?!?/br> 音音慢慢松開了手,站起了身,看他道:“哥哥,不愿意收手?” 陸子期也起身,回她:“不愿?!?/br> 他放緩了聲音,像往日那樣哄著她:“音音不用管這些,音音只要認真想一想——”說到這里陸子期頓住,然后才慢慢道:“那日趙家八角亭,我說的話?!?/br> 他的目光略略移開,“音音,想過的吧?!庇质且活D,他才輕聲道: “嫁我?!?/br> 很輕。 “如果沒有,音音不妨,從現在開始,好好想一想?!彼牒芸?,也許明年冬天,或者最遲——最遲兩年怎么都夠了,他當—— 堪配她。 很快,就是道貌岸然的謝家只怕都巴不得結這門親,至于音音看重的殷家,也不會覺得自家珍重萬千的孩子低嫁。 音音目光卻好像聽到的都是糊話,她不可思議道:“到了眼下這時候,我跟你說前程身家,生前身后名,你卻還只想著這等小事?” “小事?”陸子期幾乎又要笑了,看著謝念音道:“音音大約不知道,這兩年,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這件小事?!?/br> “哥哥?”音音不明白,哥哥的青云志,哪里去了。 陸子期卻一眼就看明白她所想,慢慢道:“青云志?也不過是為了上青天,得以——攬明月?!?/br> 而他所欲的明月,他一直都知道是什么,只是月亮自己不知道。 陸子期寬容道:“別管旁人,你只想我們,這不是很好?你不是說,不喜歡討厭的人踩在你的頭上,你不是想要徹底踩下——”他的身體微微靠近,想要說服她。 音音后退,伸出手,止住他的話:“別??汕f不要說你是為了我!哥哥,我求你可千萬別說如此糊涂,是為了我!” 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傻子都知道怎么選!音音頭疼得很,明明正確答案如此明顯,可她卻好像怎么都無法跟哥哥說明白。 但,別說為了她。她不要這種“為了”! 音音口中拒絕的聲氣讓陸子期一滯,當即退開,挺直脊背,拉開了兩人距離,負手身后,聲音如雪洗過的天空: “你怕什么。我就是犯滔天罪過,也是為我自己?!?/br> 說著他抬眼看她,慢慢道:“為了我自己能夠得到你,就是這么簡單?!?/br> 音音張了張口,好一會兒才問出來:“我——,我是哥哥的,我為了哥哥,我與哥哥風雨同舟,這還不夠嗎?”她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