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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月槐樹紀事在線閱讀 - 月槐樹紀事 第9節

月槐樹紀事 第9節

    “吳先生,馬六爺也找你看病么?”南北瞧見馬老六的身影遠了,在蒼茫的風雪里,那樣渺小,像芥子,風一吹,就給淹沒了。

    吳有菊兩只手揣袖子里了:“是他家小子,被瘋狗咬了救不回來了?!?/br>
    章望生跟南北都站著不動,南北急問:“是八福小子嗎?”

    吳有菊說:“是八福小子,捆著來的,不捆不成萬一咬著人不得壞事?”

    “瘋狗咬人救不活嗎?”南北掏出狼牙,它被皮膚暖得滾熱,“城里能救活嗎?”

    吳有菊十分肯定地說:“救不活,沒聽過救活的,別說城里,全中國都沒有能救活的?!?/br>
    南北站在風雪里,她扭過頭,再怎么努力看,都已經瞧不清馬老六跟那個板車了,當噠噠的,拉著他唯一的兒子,走在這樣黑冷又寂寞的雪夜里,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馬老六再也拉不動板車才算完。

    她都不曉得那個板車里,拉的是八福,她跟著喇叭班子見過許多人家出殯,死了老人,死了媳婦,唯獨死了小孩子不興辦席,因為沒成人。

    死的那些人,都跟她沒有關系,非常遙遠。

    可八福的狼牙還在她手底攥著,八福小子是要跟她永遠擱一塊兒玩兒的人,他被他噠噠拉進風跟雪里頭去了,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南北掙開章望生的手,朝北跑了幾步,她想喊八福,嘴巴沒有發出聲音,只有心里,突然叫風吹破了個大窟窿。

    第11章

    社員們心里早都合計了哪些人挨不到開春,千算萬算,不成想馬老六唯一的幺兒竟沒活到六五年的年尾。馬老六那天拉著八福,倒在了雪地里,沒有走到縣城。

    小孩子不能入土,找個草席子,朝身上一裹,扔到山腳,也就算完了。死了小孩子,為人父母的自然要傷心,傷心了怎么辦,只能哭,馬老六的媳婦哭得撅過去,掐人中又醒了,接著哭,她一邊哭,一邊捶馬老六,鼻涕眼淚把聲音糊的凄厲:

    “你個天殺的要面子,我說把狼牙要回來,你不要,我說要回來,你不要……”

    馬老六任由她搓打,這下月槐樹公社的社員們就都知道了,八福這一災,替章家撿的女娃娃擋過去了,沒那個狼牙,指不定死的是誰??蛇@話傳著傳著,也沒什么意思了,畢竟,章家的章望潮看著是沒幾天好撐的了,這家人晦氣。

    天這樣冷,八福在山腳躺著就像睡著了,夭折的孩子,都在這里呆過?;钪男『⒆觽?,疏遠了南北,認定她是索命的。

    供銷社照例賣著誘人的玩意兒,年關熱鬧,可這熱鬧,跟章家一點關系都沒有了。南北沒去生產隊聽放炮的,她白天受了奚落,一群小孩子沖她吐唾沫。

    只有馮長庚沒這么做,但他也沒什么表示,冷冷站著,像看笑話的。

    除夕夜,鳳芝打起精神做飯,章望生打下手,等飯做好了,不見南北。地上的雪沒化完,一到黃昏,又硬邦邦凍上了,特別的冷。

    其實,做飯前頭,南北就說要出去玩一會兒,兩人也沒在意。鳳芝讓章望生去街上找一找,章望生找了半天,人都回家吃年夜飯去了,哪里還有人?

    他難免有些急,到狼孩家借手電筒,又跑了出來。

    風一刀刀地割臉,真疼,天上的星星升的老高,亮亮的,沒化完的雪映著月槐樹人家的炊煙,遠方有鞭炮聲傳來,提醒著人們,又是一年過去了。過去的,就這樣過去了,新的一年并沒什么可悲痛或者可欣喜的,但過年能吃口rou,那就沒什么好抱怨的了。

    “南北!南北!”章望生大聲喊她,冷風灌進來,嗓子眼就跟著一噎又一疼。

    他走到村口時,看見個人影,很像南北。那人影一看就是個小孩子,確實是南北,她一個人去山腳了,天黑著,家家戶戶都忙著備年夜飯。只有她自己,往山腳跑了,她一邊在風里跑,一邊喘粗氣流眼淚,那是嚇的。

    風實在太大,鬼哭狼嚎的,她記得這條路沒這么遠的,可走起來沒完沒了。

    至于怎么回來的,她也說不好,只管跑,踉踉蹌蹌,摔了幾回。

    直到一束亮光打在臉上,她手一擋,很快就有一只手把自己給拽過去了。

    章望生顯然帶著氣,他沒跟她發過火,這會忍不了了:

    “你跑哪兒去了?我跟二哥嫂子都快急死了,你亂跑什么???你不知道家里這會兒都在等你吃飯嗎?”

    南北凍的嘴冰涼,她扁扁嘴,說:“我去找八福了,把狼牙還給他?!?/br>
    章望生很驚訝:“你說什么?你瘋了嗎?”

    南北忽然就哭出來了:“你不要再怪我啦,我心里難受,你干嘛對我那么兇!”她嗚嗚直哭,不停用襖袖子蹭眼睛,她快凍死了,又冷又怕,都不曉得八福到底在哪個位置,反正她把狼牙丟了過去。

    “我早知道不要他的狼牙了,可我不知道……”南北越哭越難受,她大約曉得死是怎么回事了,死這個事兒,還會落到二哥頭上,人一死了,再不能說話,再不能吃飯,就只能孤零零冷冰冰躺那兒,誰也不會去陪他。

    她把狼牙還給八福,八福也不會再喘氣,不會跟她玩兒了。

    人都在過年,就八福小子一個人躺山腳,南北覺得太痛苦了,簡直都沒法呼吸。

    章望生把她抱在了懷里,揉揉她的腦袋,太冷了,她沒戴帽子頭發都像是被凍冰了。

    “沒怪你,只是你出去得跟我說一聲對不對?這么晚,我們都找不到你,家里很擔心的,況且二哥還病著,你以后要是去哪兒都先跟我打個招呼行不行?”

    南北閉著眼,眼淚把睫毛濡濕了,她什么也看不見,臉在章望生涼涼的襖面上貼緊了:“我怕我說了,你不讓去?!?/br>
    章望生說:“你怎么知道我不讓去,你跟我說了,我就會帶你上山?!彼谒樕夏藘砂?,“八福的事,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聽人亂說話,他們說的都不對?!?/br>
    南北嗯了聲,章望生把手電筒給她:“你給我照路,咱們回家吃飯?!?/br>
    “三哥,你說八福會不會怪我?他生我氣嗎?”

    章望生說:“不會的?!?/br>
    “我想叫八福一直活著,我還想跟他一塊玩兒?!?/br>
    這樣的心愿,章望生沒法回應她。

    南北趴他后背上,章望生一步步往家走,就眼前一點亮光,她盯著那亮光看,三哥章望生的棉鞋在光里一會露個黑頭,一會兒露個黑頭,她心里想,我永遠都不要離開三哥。

    家里飯熱了兩茬,鳳芝見他們回來趕緊迎上去,把南北摸了又摸,抱她下來。章望潮在被窩里坐著,下地很費勁,得把飯菜端過去吃。南北一見二哥跟嫂子,又拘謹了,她怕夫妻倆罵她。

    章望生讓她自己說,南北小聲說了,屋里很靜。

    “人平安回來就好,吃飯吧,南北肯定餓壞了?!闭峦备緵]有責備她,他覺得八福很可憐,南北也可憐,她把閑言碎語當了真,一個小孩子家,除夕夜自己跑山上去,大人也不敢的。

    “二哥,我以后聽話,再不亂跑了?!蹦媳蹦昧藗€熱饃饃,遞給章望潮。

    章望潮笑起來像壞了的白菜幫子,南北看著,心想要是能把壞的邊邊揪掉就只剩好的了。

    不管怎么說,一家人還能在一塊吃年夜飯,南北很快忘了冷,忘了八福,她吃得很香,小肚子圓滾滾的。她吃撐了,特別有勁跳到床上給章望潮鳳芝表演絕活——學人吆喝:

    “磨剪子來呵,戧菜刀!”

    “哎,小——雞呦,賣小鴨!”

    “豆腐乳臭豆腐大疙瘩老咸菜!”

    “麥子換蘋果,換西瓜,一斤換一斤!”

    吆喝得起勢,一板一眼,調子悠長,好嗓子那是不能少的,南北學的可像了,章望潮笑得咳嗽起來,臉都紅了,他一笑,南北更賣力,又蹦又跳,小辮子都散了。

    直到鳳芝勸她歇歇,她才滾到章望生懷里大喘氣地笑。章望生摸摸她腦門,出了點薄汗,他幫她撥弄幾下流海,南北小聲說:“你看二哥高興不?”

    章望生點點頭,他說二哥累了,你過來我帶你玩兒。

    東屋里章望潮在跟鳳芝說話,這兩人,跟別的夫妻不一樣,兩人總愛湊一塊說話,和和氣氣地說話。章望潮既不是那種一腳踹不出屁的悶葫蘆,也不是那種罵女人打女人的,他斯文,好像從不生氣。鳳芝就更好了,她勤快,通情知禮,嘴里從不說人的不是,不亂嚼舌根子。

    章望潮知道自己的身體,對于死亡這個事,他恐懼過,成宿成宿不能安眠,他想,不求長壽但求噠噠那個歲數總行的吧,可老天是無情的,它既不好也不壞,不會幫任何人也不會懲罰任何人,萬事萬物,該什么樣就什么樣。

    “你跟我這幾年,沒什么好日子讓你過,盡是傷心事,伺候完噠噠又伺候我,真是太苦了你了?!闭峦痹诿河蜔衾锟带P芝,她才二十出頭,年輕,健康,是這樣的好,他對不起這樣的好。

    鳳芝人有些麻麻的,她太累了,生產隊的活累,照顧一家子累,這是她們女人的命,嫁給誰,都要這樣累的??伤苤?,她嫁給喜歡的男人,所以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如今,老天爺連這份心甘情愿都要收走嗎?她疲倦地伏在他膝頭,淚是咸的:

    “我不苦,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苦?!?/br>
    章望潮摸著她油黑的好頭發,半晌不言語。

    “人這輩子,好像越求什么越沒有,我也沒求什么,不貪心,再累再苦都不怕,可就這點兒心思老天都不看顧……”鳳芝聲音飄飄忽忽的,“那幾年,日子多難,人都腫了身上一摁一個坑,半天起不來,現如今總比那會兒好過些,我想著好好干生產隊的活,把咱家自留地也好好打點了,你教書,望生上學,咱們再添個娃娃……”

    她說不下去了,她跟望潮哥沒孩子,她還幻想著,有個孩子,孩子就是希望,可從頭到尾都沒人給這個希望,她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太多了,沒地方說理去。

    章望潮便說下去:“鳳芝,總歸是我虧欠你,你這輩子還長著,要是有好人家……”

    鳳芝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眼淚直流:“你這說的什么話,別說了,別說了?!?/br>
    章望潮不能不說,他聲音轉低,又說了什么,鳳芝哭得很厲害,這叫西頭的章望生聽了去,那種壓在面缸里似的聲音,極難受。

    “是嫂子在哭嗎?”南北正跟他一起剝瓜子,剝了很多,都放在碗里,等攢夠了她拿給二哥吃。

    章望生看她一眼,示意別說話,果然,東屋里頭鳳芝出來了,她眼睛紅紅的:“望生,你二哥有話跟你說,你過去?!兵P芝走過來摸摸南北的腦袋,“吃花生糖了嗎?”

    章望生拍拍手,他往東屋里來了。

    “望生,來,坐這兒?!闭峦睌[擺手,他胳膊真細,像秋天的一截蘆葦桿子,擺動時,章望生覺得臉上過了陣秋風。

    “二哥?!彼粫缘脩裁?,就喊一聲。

    章望潮覺得弟弟長高了,什么時候長的?他有點恍惚,仔細瞧瞧,望生的鼻尖也不曉得什么時候生了顆淡淡的痣,他記得,望生小時候沒有這顆痣呢。

    他看到弟弟的臉,心里頭是另一種痛苦了。他覺得望生太可憐了,他一走,望生太孤單了,再沒一個血緣至親,望生還沒長成人……章望潮想到這點,眼淚流了下來。

    我真想看著你再長大些,望生,我見了噠噠跟娘該怎么說?

    這些話,在章望潮腦子里滾了又滾,他覺得都沒臉見噠噠跟娘,他覺得這具rou|體,正在離開,沒有人跟他是一樣的,鳳芝不是,望生不是,南北也不是,他在等死的邊緣里是一個人。

    可還有這口氣,有這口氣,就得用上。

    “望生,過了年開春你就滿十五了,書還能不能念,不好說,學校的事情老師們也做不了主,萬事不要強求,遇著了就是遇著了,這條路走不通了就換一條,懂嗎?”

    章望生說“知道”。

    章望潮握住他的手:“如果有一天,你嫂子要離開這個家,你不要怪她,你自己要想法子過下去,帶著南北,你倆做個伴兒,人活著有個伴兒還是好的,不到過不下去那一步,都別扔下那孩子?!?/br>
    他這是替望生打算的深遠,哪怕有只小貓小狗,趴腳邊呢,都是個慰藉,何況一個活生生的人?

    章望生低頭哭,他知道時候又到了,只要是人,都有這樣的一個時候,但二哥的時候來的太早,早到他無法理解,不曉得該去問誰。

    二哥說了許多話,他有一瞬間覺得二哥也許明天就好起來了,二哥好久沒說這么多話了。二哥說什么,他都答應,二哥最后說餓,章望生把剩的餃子端過來給他吃了兩個。

    章望潮吃完餃子,在鳳芝的攙扶下去了茅房,拉了個干凈,拉完了,他就仰面睡倒了。

    老人們講,能吃得下一口飯,就還有活路。章望生心里存了點盼頭,春風快點吹,快暖和起來,二哥的病跟著雪一同化了吧。

    初一一大早,鳳芝起來,身邊的章望潮已經斷了氣,幾時過去的,誰也不曉得。

    第12章

    章望潮一死,鳳芝成了寡婦,一個年輕的,漂亮的小寡婦肯定是不能永遠當寡婦的,社員們都這么說,又說章家祖墳風水本來是好的,后來哪兒哪兒動了,就壞了事。

    但鳳芝不能下蛋,也難找人家。這話不曉得哪個先說的,傳得飛快。一個女人,不能生養那是不能要的。

    喪事過去了,這一回,馬老六沒出頭,是生產隊會計幫襯應付的。鳳芝開始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該念書的念書,該干活的干活,章望生問嫂子錢哪里來的,她也不說。

    一場喪事,幾個人都哭過了頭,人蔫蔫的,沒什么精神??纱禾靵砹?,草發芽,樹開花,田野得耕菜得種,月槐樹又綠起來了,像一大片清爽的云,蜂子醒了,蝴蝶也醒了,人間還是這樣,病了的老了的去了,新的幼小的來了,月槐樹公社同其他地方沒什么兩樣。

    狗有窩,豬有圈,人也都在自己家照樣過著自己的日子,誰家沒死過人呢?章家沒什么特殊的,除卻在那樣孤獨的夜里有過些幽幽的哭聲,便再沒別的了。

    章望生跟南北繼續念書,偶爾,雪蓮姐領著那個已經能下地走的小娃娃過來坐坐,小娃娃還在吃奶,有的小孩子長到六七歲都在吃奶。雪蓮跟鳳芝說話時,孩子會突然撲到她懷里,她嫻熟地撩開衣襟,一邊說,一邊露出碩大的乳|房給孩子喂奶,她奶水太好了,她跟鳳芝說一家子都在喝她多出的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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